本刊記者? 孫凌宇? 發(fā)自北京??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頭圖:2019年12月5日,拍攝于北京,前排:主唱張立長,后排左起:大提琴手紹佳瑩、吉他手童偉碩、鼓手馮會元、貝斯手廖潔民 圖/本刊記者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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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8日,徐佳瑩在《歌手·當打之年》第四期上憑借翻唱《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奪冠,使得這首已發(fā)表兩年多的歌曲及其原唱老王樂隊再次得到熱切關(guān)注。樂隊上一次躥紅,還要追溯到當當創(chuàng)始人李國慶“摔杯事件”后在朋友圈里對這首歌的分享。
去年12月,老王樂隊來北京巡演后的第二天,我們在東直門附近一間新開的旅店見面。旅店和春風習習書店合作,大堂一側(cè)是整片的閱讀空間,我們坐在擺放其中的U形沙發(fā)上,曬著從身旁兩扇玻璃窗透過的太陽。
幾個小時前,他們在五棵松的Mao Livehouse結(jié)束了此次巡演最后一站,一群人去School玩到凌晨3點,跟酒吧里一半的人稱兄道弟,事后感嘆充分感受了到北京人的熱情。負責他們行程的巡演主辦方街聲的工作人員小維對他們第二天上午能否準點出現(xiàn)實在沒有信心,臨時商量將原定10點半的采訪往后推延了半小時。
EP《吾十有五而志于學》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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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到他們新專輯《吾日三省吾身》的名字來自《論語》時,原本沒睡好的團員們可能更加犯困了。他們都來自臺灣,小學五六年級開始就被要求背誦《論語》——五十則,厚厚一本,在之后的幾年時間里頻繁地出現(xiàn)在考試中,日復一日,成了臺灣學生枯燥而難忘的共同記憶。樂隊上一張EP《吾十有五而志于學》的名字同樣取材于此,封面上畫著一個木偶般面無表情埋頭寫作業(yè)的女學生,身上插著幾根細線,既像是在輸液也如同被操控,英文名“stolen childhood”則暴露了心聲。
有人凹進沙發(fā)無精打采地嘟囔“(都是些)沒什么用的東西,好像很有道理,但其實都是干話(臺灣近幾年流行的詞,指沒什么營養(yǎng)的話)”,另外有人立馬打圓場,“還是有點用啦,就像網(wǎng)上那些心靈雞湯,你想要它有道理,它就有道理?!?/p>
“有沒有你們發(fā)自內(nèi)心認同的呢?”
“有啊,”貝斯手廖潔民挺直坐在中間,興致最高地搶答,“比如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旁邊的主唱張立長悠悠探出腦袋,用與唱歌時截然不同的尖細聲音補充,“曬太陽,會很熱”……所有人哈哈哈哈笑成一團。
氣氛輕松些后,潔民也開起玩笑,揶揄坐在最左邊的大提琴手,“背《論語》是我們臺灣學生共同的經(jīng)歷,但佳瑩她們學音樂的就沒有,她們比較高貴?!奔熏撌菆F里唯一的女生,被捉弄后柔聲反擊,“沒有啦,我們也會背啦”,轉(zhuǎn)頭向我告狀:“他們現(xiàn)在講的就是干話,無關(guān)痛癢的廢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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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
看著他們嬉笑打鬧,我很快就明白了經(jīng)紀人培華的心情。培華只比他們大兩歲,但常常感覺自己像家長一樣帶著這群“孩子”。她在臺北最大的Livehouse(Legacy)打過四五年工,去年1月份從公關(guān)公司離職,趁30歲之前申請到了打工度假簽,去澳洲后沒多久接到老王樂隊的遠洋電話,希望她來擔任他們的經(jīng)紀人。培華以為他們開玩笑,讓他們認真考慮對經(jīng)紀人的需求,再看自己是否符合。
團員們真的一五一十寫下來:一,要有責任心;二,要有愛;三,對外給別人的感覺要非常老王,有些時候經(jīng)紀人需要展現(xiàn)氣勢,但老王很柔軟,他們希望對接人要表里如一,哪怕拒絕演出,也要真誠地解釋拒絕的原因是什么;四,能夠帶著大家往前,比如參加一些大的音樂節(jié);最后,要看彼此相處是否愉快,他們很在乎氛圍的和諧,但又不希望經(jīng)紀人一味地贊美,也要指出不足。
結(jié)果證明培華很適合這個工作。一方面,她對他們有慈愛的關(guān)懷,“就像帶孩子,每場演出完,正面、負面的歌迷反饋都要傳達,他們很容易沮喪,所以不可以傷透他們的心”;同時又很有原則,在她的“調(diào)教”下,老王樂隊一改不守時的風格,“通告別人說提早半小時,我們一定提早一小時?!?/p>
在培華心中,他們是“可愛的、積極的、勇敢的16歲,還有很多勇于冒險的精神”?,F(xiàn)實生活中,樂隊里的四名男生2013年就進了大學,他們苦笑著回憶,“2017年佳瑩進團時她大二、我們大四,兩年多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還是大四?!?/p>
四個人默契地都選擇了延期畢業(yè),理由無外乎想在順從家人的期待安穩(wěn)工作之前,再“拼拼看這個樂團”。理應畢業(yè)那年,應著政治大學金旋獎“枉少年”的主題,看著周邊同學們畢業(yè)求職、即將面對社會的迷茫,張立長寫下了后來廣為流傳的《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
他與潔民、鼓手馮會元都在臺灣政治大學念書,陳綺貞、蘇打綠等音樂人也曾是這里的學生。學校的音樂氛圍還不錯,主辦的金旋獎是全臺歷史最悠久的校園民歌比賽(至今已近四十年)。會元身形魁梧,神情冷酷,說冷笑話時也面不改色,將金旋獎解釋為“黃金獵犬旋轉(zhuǎn)跳躍獎”。
歷經(jīng)幾次大陸選秀節(jié)目上的翻唱,《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成了老王樂隊知名度最高的作品。如今在百度打出“給我”兩個字,自動下拉詞條第一個仍然是歌詞里的“給我一瓶酒再給我一支煙”。許多人意氣風發(fā)地唱出下一句“說走就走/我有的是時間”,以為時間真的用不完、未來無限。但立長更多想表達的是“枉少年”那種蹉跎青春的感覺,諷喻這一代年輕人的迷茫。就像如今他看似呼吁“吾日三省吾身”,也并非因為身邊人果真善于自省,有感而發(fā),而是他們總是悔改又重蹈覆轍的往復姿態(tài)。
音樂博主耳帝評價這首歌,“臺灣青年用‘我還年輕’來催眠自己,作為虛度光陰、輕浮混日的借口?!迸_灣樂評人馬世芳每個學期都會在臺科大開一門課,課上會讓同學們寫一篇有關(guān)“最能代表我們世代的一首歌”的報告,兩年前已經(jīng)成為了總篇數(shù)排名第一的歌手。
新專輯里,這種情緒繼續(xù)蔓延,學法律的潔民說,臺灣律師每年的錄取率在7%左右,即便考上了也不一定就能去事務所工作,公務員很多職位也都是兩三千人爭一兩個。“大家不知道自己能否找到工作,找到了也怕以后工作會不見,會沒有錢?!庇谑撬麄冊凇洞贯灐防锍案珊缘暮恿鲹頂D的舟/無知的人們垂釣的鉤”,正是這個島嶼上經(jīng)濟現(xiàn)狀與年輕人的寫照。
因著其對年輕人情緒的準確捕捉,臺灣公共電視臺前來合作,希望老王樂隊用他們敏銳的視角寫一首“2020青春練習曲”,替17-20歲的青少年抒發(fā)心聲,唱出他們面臨的壓力與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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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團浪潮
大環(huán)境也曾令老王樂隊的成員們喪氣,但掙扎一番后還是決定要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堅持的動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現(xiàn)在做音樂,比較有信心”,他們坦言落日飛車、茄子蛋等前輩開創(chuàng)了一個好的環(huán)境,讓他們受到一點激勵、感到比較安心,同時也清醒地認識到這些近幾年來在大陸走紅的臺灣樂團“大部分都拼了很多年”,“他們底蘊比較深厚,是無法復制的,因為復制的就不是原創(chuàng)的東西,就沒有效果?!?/p>
據(jù)“灣灣獨立音樂速報”報道,2019年共有約85組來自臺灣的獨立音樂人/樂團來到大陸演出,比上一年略有上升(2018年約80組)。草東沒有派對、落日飛車、茄子蛋、老王樂隊、Deca Joins等來自海峽對岸的樂隊已然成了大陸音樂節(jié)上的熟悉面孔。其中,演出場數(shù)最多的Deca Joins,達到48場。
上述好幾支樂隊,比如草東,2012年便成立,但是直到2017年,他們在第28屆金曲獎上力壓五月天奪得包括最佳樂團在內(nèi)的三項大獎,再加上華晨宇在《歌手》上翻唱了他們的代表作《山海》后,才逐漸被大陸觀眾熟知。
此后,臺團大規(guī)模“登陸”。但臺灣獨立樂隊的這一波新浪潮,從十幾年前就已萌芽。2007年,臺灣文化部門出臺了“硬地”音樂推廣補助案,決定每年出錢出力支持獨立音樂發(fā)展,還設(shè)置了金音獎,用來鼓勵年輕音樂人創(chuàng)作。
去年11月,老王樂隊拿到了臺灣文化局的流行音樂產(chǎn)業(yè)行銷推廣補助,他們用這筆錢做了三場小型活動,在臺中他們放自己喜歡的歌曲,在高雄他們挑出自己喜歡的菜在曾記熱炒店請樂迷吃了一頓飯,在臺北他們應和新專輯《吾日三省吾身》的主題,讓幾十位樂迷把自己做過最壞的事寫在紙條上,再抽取一些在臺上念出來分享。
我說要是你們來反省,會在紙條上寫些什么呢?佳瑩漲紅著臉,鼓足了勇氣向我們吐露,她曾偷偷在日記本上寫過討厭的人的臟話。其余的人分享的也多是學生時代的惡作劇,比如下雨天把同學推進沙坑,或是趁雨停后狂踹大樹,好讓站在樹下剛把傘收起來的人們出其不意地被淋濕。立長像個小老頭,世故地搖搖頭,說“我做過太多壞事了”。
老王樂隊一共五個人,曾有人問,如果把你們具像化成一個人,是怎么樣的人?他們給出的答案是,“你和他有著非同一般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但很后悔當初和他做朋友。”舉例說明的話,就是那種“半夜兩點把你房門踹開,喊你起床打麻將的壞朋友!”
如果不幸結(jié)識了這樣的朋友,中學時,你的名字也許會被寫進100萬字的修真小說(結(jié)合了古代仙俠、近代武俠小說甚至科幻穿越),化身主角在同學之間傳閱。到了大學,你深陷感情糾葛,最后一無所獲,你的室友目睹這一切,決意寫首歌來安慰你,他將失意地躺在床上茫然看著窗外太陽的你描繪成“像個植物人一樣”,替你哀嚎“曾經(jīng)的女人啊/你在哪里”,緊接著回答“旁邊是隔壁老王”。
這首《曾經(jīng)的女人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是樂隊主唱及詞作者張立長四年前寫的,樂隊也是在那年搭成雛形,有隊員受歌詞啟發(fā),隨口一提,隊名就在一次比賽前倉促定了下來。老王樂隊很調(diào)皮,隊如其名地“不懷好意”(樂隊名字的英文為Your Woman Sleep With Others),以至于有時的無意為之也會被當成惡作劇。新專輯巡演成都站,有男生事先跟他們說會在當晚告白,隊員們在后臺商量,“怎么辦,我們哪首歌聽起來都不像是祝福的。”最后當男生遞出玫瑰時,臺上響起了《枯萎的玫瑰》。
臺下接受采訪,他們也是不遺余力地互相拆臺。吉他手童偉碩提到他住在臺大和政大之間的山上,其他團員交頭接耳,竊聲爭論那究竟是嬉皮和文青聚集的蟾蜍山,還是蟾蜍山背面的山;他說自己比較喜歡大自然,抽空就會去山上——立馬有人抬頭插話:修煉!
偉碩平日很努力,一有時間就鼓動團員們用各種方式鍛煉手指的基本功,身邊沒有吉他,就用手指在手臂上練習“爬格子”,鍛煉每根手指的力道。說到這,立長又來勁了,開始興高采烈地插科打諢,介紹自己高中時收到一本少林寺的書,他照著書練,一開始扶著墻壁,后來傾斜越來越多后,能直接用手指撐著地板做俯臥撐!
比起這個,他自稱常常為了吃柿餅而開車到臺北鄰近城市的故事則靠譜得多,他回憶道:“苗栗跟新竹中間的公路景色蠻好的,車也少,我會去那邊飆車,放松一下,然后回臺北?!彼f話慢悠悠,聲音又細又輕,很難想象他飆車時的情景,鼓手打趣解釋:“他大概超過50就是飆車了,每天都在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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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鴨要一點一點品嘗,跟音樂一樣
做專輯以來,老王樂隊的成員們整整半年沒有打麻將。他們很痛苦。去年11月,好不容易做完專輯,抓緊時間打了兩次,很快,又要開始準備全國巡演。到了南昌站,五個人看著旅館里的電動麻將機,心生親切,又沒有時間正兒八經(jīng)上場,只好反復地把牌按起來,再推進去,聽到機器洗牌的聲音,就很療愈。
臺灣樂隊Hello Nico 的吉他手、也是老王樂隊新專輯的制作人李詠恩跟他們一起參與巡演。作為前輩,“他在演奏和技巧上面,有很多獨到見解,會幫我們分析下一場可以規(guī)避哪些問題”,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是過來人,在這些城市跑了很多次演出,所以會告訴我們演出地點附近有什么好吃的?!?/p>
吃是大事。為期兩周的巡演,從福州到北京,衣服從夏天穿到冬天,在重慶吃小面,在北京吃烤鴨,“烤鴨一定要吃到,不然不開心?!崩钤伓髁璩咳狞c帶他們?nèi)プ吆檠露?,教他們拿筷子的姿勢,叮囑“吃烤鴨不要一口氣吃光,要一點一點品嘗鴨油,用心感受美的事物,跟音樂一樣”。
老王樂隊成員在主唱張立長的住處前,身后即是《他們在鐵皮屋頂上奔跑》中小偷逃亡時踩過的“鐵皮屋” 圖/受訪者提供
到武漢站時,他們表演第一張EP的歌《穩(wěn)定生活多美好 三年五年高普考》,獲得了空前的歡呼和尖叫,有觀眾拿出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被前排的人一把搶走并一頁頁撕碎,漫天紙屑中,留下微弱的呼聲:“那是我的書,我還沒看完……”
臺灣地區(qū)的“高普考”相當于公務員考試,并不是高考;而老王寫歌的時候也不知道這本流行于大陸的“魔鬼教材”,陰差陽錯的幾個文字組合卻讓兩岸學子在這首歌下找到了共同的歸屬。
文化背景不一樣,生活體驗也不盡相同,就像我們無法瞬間聽懂“干話”,聽歌時難免也會產(chǎn)生誤差。對于知音難覓,老王樂隊倒是很釋然,信奉“詮釋權(quán)在聽眾手上”,“我們就是表達自己啊,沒有刻意想讓大家去理解。”
拿新專輯里《他們在鐵皮屋頂上奔跑》這首歌來說,歌迷們聽到密集的鼓點,感覺氛圍緊張,像是在備考期間的創(chuàng)作,但其實來源于一件親身經(jīng)歷的社會事件。
立長住處的對面搬來一對四五十歲的夫妻,他每天早上出門,夫妻倆都會倚著門熱情打招呼:帥哥早安,今天下雨要帶好傘哦;帥哥早起哦,辛苦了。這樣的情形大概持續(xù)了一個月,直到在巡演路上接到室友電話,他才知道原來兩人是逃犯。
他們偷偷撬開門住進了對面,清晨殷勤的問候是為了確認家里沒人,方便偷東西和吸強力膠。被警察發(fā)現(xiàn)那天,他們從二樓縱身跳到后面的鐵皮屋頂上。歌中從3分45秒開始,吉他聲在耳機里不斷在左右聲道間交替,這是制作人李詠恩的突發(fā)奇想,帶出犯人倉皇逃跑、警察分頭包抄的畫面感,他們笑稱“我們是邊跑邊錄的”。
一場逃亡也能成為戲謔的創(chuàng)作源頭,這確實很“老王”。但背后的故事有沒有人知道,相較之下并沒有那么重要,對于這支年輕樂隊而言,完成更多作品才是當務之急。談到這個話題時,他們會收起嬉皮笑臉,透露出認真謙和的一面。他們拒絕了《樂隊的夏天》第二季的邀請,原因是自認還沒準備好,最起碼得“出兩三張專輯”。
“但九連真人獲得的反響就挺好,他們當時的歌也很少。”
“每個人步調(diào)不一樣,”立長頂著西瓜頭,換上了班主任的嚴肅口吻,“就像班上有些同學,比較聰明,可以花比較少時間讀書成績就很好,但當你要花比較多時間才能成績好的時候,就要多讀書,不能說誒他這樣子我也要這樣子?!?/p>
聽著一口軟糯的臺灣腔時,難免還是讓人有些忍俊不禁。受萬青、逃跑計劃、宋冬野等內(nèi)地音樂人影響,立長唱歌時和草東一樣,滿口北方腔,夾雜著兒化音,聽不出任何破綻,這也令老王樂隊一度被認為是來自大陸甚至是大西北的樂隊。那晚在北京的演出現(xiàn)場,還有女歌迷聽完立長說話后困惑地問同伴,他是哪里人啊,講話有臺灣腔。
忘了跟老王分享這個故事,我想他們一定會喜歡,大概還會開玩笑地回一句,我們是來自西北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