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之前
《生命之樹》導演特倫斯·馬利克的新作《隱秘的生活》,講述了一個奧地利普通農(nóng)人在二戰(zhàn)期間堅守信念、拒絕為納粹作倀的抵抗故事。影片以主人公的獨白開場:“曾幾何時,我以為我們能在高高的樹上筑巢,像鳥兒一樣,遠走高飛……”
熟悉馬利克的觀者,都不會對這句話表現(xiàn)的意象陌生。在馬利克的處女作《窮山惡水》中,那對逃離文明世界的年輕情侶正是在樹上建筑房屋,為自己打造了與世隔絕的王國。未被現(xiàn)代文明侵染的伊甸園,一直是馬利克和他的主人公們心心念念的理想所在。而在《隱秘的生活》中,馬利克再次用自己的詩意才華,呈現(xiàn)了這一理想。
在影片的前二十分鐘,農(nóng)人夫婦弗蘭茨和法妮沉浸在奧地利舍克爾山下的純真樂趣中。弗蘭茨的母親尚未過世,兩個女兒仍在嚶嚶學語,夫婦倆的日常,則是與同鎮(zhèn)農(nóng)人們協(xié)力耕作。而這純樸簡單的快樂,已經(jīng)是世界贈予他們的無上恩賜。
這段令人神往的段落,沒有幾句臺詞,反倒是片中人物細微的手勢、姿態(tài)和眼神,占據(jù)了觀眾的全部認知。弗蘭茨與法妮如孩童般在山間嬉戲追逐,也像不知矜持與審慎為何物的幼獸一樣,毫不掩飾對彼此的情感。由微微試探演化為狂亂撫摸的顫抖手掌、耳鬢的廝磨、額頭的相依、手臂與手臂的緊緊纏繞……它們比語言更能表達出兩人之間無法言傳的情感強度。
充滿靈性的攝影機,同樣是這個段落中的重要角色。它就像是弗蘭茨、法妮和女兒們身邊的微塵粒子,時而懸浮,時而猶疑,時而被片中人攪動,并隨之舞蹈。在馬利克的電影中,攝影機的第三人稱視角,永遠源自自然。但這個自然并不是一個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自然,而是處在靈動跳躍之中的動態(tài)自然,它在慶祝著生命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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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園之后
然而,在短暫的田園牧歌生活之后,語言立刻開始侵染弗蘭茨和法妮的生活。它們是譫妄而盲目的民族主義言辭。在二戰(zhàn)期間納粹掌權(quán)的奧地利,好戰(zhàn)分子將仇恨包裹在愛國的名義之下。嗜血的味道開始在空氣中蔓延。
但弗蘭茨深知,這些仇恨信條有悖于自己所相信的一切。他曾在納粹軍隊中受訓,這段短暫經(jīng)歷已足以讓他明白,他無法效忠于希特勒,哪怕僅僅是在口頭上。這讓他陷入了內(nèi)心掙扎,因為所有鎮(zhèn)民現(xiàn)在都將他視為懦夫和逃兵,認為他有愧于國家。
為解答疑惑,弗蘭茨只好求助于宗教權(quán)威。他把自己的疑問袒露給神父,神父卻務實地反問:“你想過你的行為會對家人造成什么影響嗎?”在神父引介下,弗蘭茨面見了地方主教,但主教只是平靜地對他說:“門徒曾告訴我們,要屈從于任何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權(quán)威?!?/p>
在所有服務于上帝的人之中,只有一位教堂畫師,給了弗蘭茨最為誠懇的解答?!拔覀冎回撠熤圃旃虬菡?,不制造跟隨者?!痹趬旱挂磺械膹姍?quán)現(xiàn)實面前,所有關于正直與道義的信念,都不堪一擊。
“總有一天,我會畫出那個真正的基督?!碑嫀熰哉Z。只不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個“總有一天”,會不會在今生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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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與傲慢
既然宗教毫無用處,弗蘭茨只好讓自己成為信仰的肉身象征。他在應征入伍后,依然拒絕效忠希特勒,因此被關進監(jiān)獄,受盡身心折磨,與法妮的相聚之日遙遙無期,而他與上帝的對話,則總是以后者的沉默告終。
弗蘭茨與法妮共同為所有善良之人——也包括弗蘭茨自己——祈禱,卻似乎永無回音:戰(zhàn)爭依然繼續(xù),死亡依然蔓延,惡人依舊當?shù)?,善人卻只能成為待宰的羔羊。沒有奇跡發(fā)生,命運未被逆轉(zhuǎn),弗蘭茨被送上軍事法庭,得到死刑判決。但當權(quán)者為他留下了一條生路:只要在宣誓效忠希特勒的文件上簽字,他就能避開沾血的戰(zhàn)場,轉(zhuǎn)而到醫(yī)院工作。
法妮與神父從家鄉(xiāng)趕往柏林,和弗蘭茨見面,神父勸他接受條件,妻子則接受他會做出的一切選擇。弗蘭茨的決定,終究是遵從信仰的:他決定服從死刑判決,因為上帝不會容許他做其他選擇。
弗蘭茨面對的困境,讓我們想起了四年前馬丁·斯科塞斯導演的《沉默》中主人公的困境:只要棄教并踐踏圣像,在日本傳教的神父就能保全當?shù)匦磐絺兊纳??!冻聊分械纳窀高x擇了委曲求全,而弗蘭茨的選擇,是成為殉道者。
我們無法評判這兩個人物的選擇有無對錯之分。但我們可以評判兩個故事的敘述者在表達完成度上的高低。在《沉默》中,斯科塞斯不僅探討了人與上帝的關系,還用鞭辟入里的方式,呈現(xiàn)了日本政府是怎樣用權(quán)術(shù)和心理戰(zhàn)擊破“境外勢力”,繼續(xù)著自身對善良弱者的系統(tǒng)性壓迫,讓信徒的心中充滿懷疑。
而在《隱秘的生活》中,馬利克對信仰的贊頌,卻極其反諷地毫無“隱秘”可言。影片的最后一個多小時,像無情的鐵錘一樣,一直在重復強調(diào)弗蘭茨個人信仰的堅不可摧。獄友、法官、律師,甚至妻子,全都成為了弗蘭茨通往受難的必然之路上的功能性人物,無法提出任何具有說服力的抗辯。至于他身后留下的殘破家庭,似乎也在馬利克對個人信念與意志的贊頌之下,顯得微不足道。這讓筆者不禁想要提出如下疑問:難道對抗納粹的唯一方式,就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或許,信仰這枚硬幣的另一面,注定是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