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孟依依? 發(fā)自北京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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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識
導演阿斯哈·法哈蒂坐在舞臺上的左側(cè),背后的大屏幕上,他的名字底下還有一行稍小的字:伊朗現(xiàn)代啟示錄。2019年底,海南電影節(jié)的這堂大師課引來了不少中國青年導演,人們真想從這個蓄著大胡子、說著波斯語的腦袋中挖掘出一些秘密。
他們討論起了“無意識”的創(chuàng)作。
“我覺得我們所有人在內(nèi)心里面都有一個非常大的、相當于一個銀行的庫存,我們從小就慢慢吸收很多信息到里面。所有的人都有這個‘銀行’,但是并不一定所有人都有銀行的密碼或者鑰匙。所謂的藝術(shù)家,就是找到了自己的鑰匙的一些人?!狈ü僬f。
從電影《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2011)開始,法哈蒂這位伊朗導演被更多觀眾熟知。2012年,這部電影獲得第84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打敗了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
《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劇照
故事講的是一對伊朗新中產(chǎn)階級夫婦,為了帶著女兒移民,他們辦妥了所有手續(xù),但丈夫納德無法拋棄患有老年癡呆的父親,在最后時刻決定留在伊朗,妻子西敏一氣之下搬回父母家住。因此,納德不得不雇傭一位保姆,在他白天上班不在家的時間里照看他的父親。
有一天,納德回家發(fā)現(xiàn)保姆瑞茨不在,而父親的一只手被綁在床沿,整個人摔倒在地不省人事。納德生氣,沖著終于出現(xiàn)的瑞茨發(fā)脾氣,并把她推搡出門——門外便是樓梯。瑞茨意外流產(chǎn)了。在伊朗,致使孕婦流產(chǎn)會被指控謀殺罪,之后兩個家庭的沖突接二連三爆發(fā)。
法哈蒂講過,《納德和西敏》的“無意識創(chuàng)作”來自和爺爺有關(guān)的故事,“他是個非常誠實勇敢的人,小的時候,我希望長大以后像他這樣就可以?!焙髞頎敔?shù)昧艘钟舭Y,容易忘記很多東西,法哈蒂也有很長時間沒去看他。一次,弟弟突然給法哈蒂打來電話,說,他們給爺爺洗澡,但是爺爺不讓他們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洗干凈。“洗澡的時候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弟弟就靠在爺爺?shù)南ドw上哭了,這個場景一直在我的腦子中。”——類似的場景也出現(xiàn)在了這部電影里。
他的另一部影片《關(guān)于伊麗》(2009)的“無意識”線索則是時常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的一個畫面:一個男生穿著大風衣面對大海,他的衣服是濕的,時間是下午。
圓臉的年輕導演楊子站起來問:“您剛才說的‘無意識’這個詞兒,我太好奇了,如果英文的話,這個詞兒怎么翻譯呢?”
“Unconscious.” 法哈蒂解釋,“事實上,無意識在本質(zhì)上每個人都有,但是沒有人去用它?!边@個單詞還可以被解釋為潛意識或者未發(fā)覺的,往往和人的感知相關(guān)。他有時候覺得奇怪,以前的電影質(zhì)量比現(xiàn)在好多了,在法國、意大利、日本、中國、伊朗都是如此。他翻來覆去想,“現(xiàn)在我們什么都知道,擁有各種各樣的技巧、各種各樣的設(shè)備,但是‘無意識’已經(jīng)沒有人去用?!?/p>
“確實我自己也非常奇怪,由無意識開端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非常容易連接或者觸到他人的無意識,因此觀眾會有感觸。我們波斯語有一句俗話,‘從心出發(fā)的那一句話也可以進到面對面的人的心里去’,意思是說無意識上出來的東西完全可以觸到對方的無意識感覺上。”法哈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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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省
法哈蒂出身中產(chǎn)階級家庭,父母雖然沒有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但鼓勵他追求藝術(shù)。13歲時,他加入了伊斯法罕青年電影協(xié)會,并用8毫米攝影機拍攝了他的第一部短片。之后,他進入德黑蘭大學主修戲劇,碩士則到塔比阿特莫達勒斯大學繼續(xù)舞臺導演的學習。成長過程中,法哈蒂已經(jīng)完成了六部短片和兩部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
而與他的成長同時進行的是伊朗的戰(zhàn)爭和動蕩。1979年,法哈蒂7歲的時候,伊朗爆發(fā)伊斯蘭革命,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領(lǐng)導的君主立憲被推翻,在自由民主的理念被短暫接收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政教合一的共和國。魯霍拉·穆薩維·霍梅尼掌權(quán),對教育部門和公共部門推行伊斯蘭化,學校加強宗教教育,剔除不符合伊斯蘭政治要求的教師,充滿了偏執(zhí)和壓抑。
共和國成立之后,此前一度全面停止的伊朗電影得到了扶持,但同時面臨嚴格的審查,那是一道沒有公開標準的工序,從劇本創(chuàng)作到最后的剪輯,任何環(huán)節(jié)都有可能無法過審,伊朗電影的創(chuàng)作也因此被看作是“戴著鐐銬跳舞”。
宗教便成了法哈蒂電影中的一大主題,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女性總是裹著頭巾的外表上,更在于它對每個個體行為準則的影響上。
在《美麗城》(2004)中被害人父親阿普哈桑為了給女兒報仇,決定以牙還牙殺死對方,但他還需要因此支付給對方一條女性生命的“血錢(blood money)”。因為《憲法》雖然規(guī)定男女同權(quán),但《古蘭經(jīng)》仍是最高法律,在《古蘭經(jīng)》中,女性生命的價值是男性生命價值的一半。雖然不甘心,最終阿普哈桑也只能因貧困放棄復(fù)仇。
《推銷員》(2016)中,丈夫伊瑪?shù)掳l(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可能在公寓被闖入者性侵,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制裁對方,最終導致對方心臟病發(fā)。在平靜的生活被打破前,他是一個深受學生愛戴的老師,一個風度翩翩的話劇演員,這些在宗教的傳統(tǒng)面前蕩然無存。
《推銷員》劇照
即使新作《人盡皆知》(2019)的故事以西班牙為背景,導演仍然放置了一個戒酒、虔信上帝的父親,這導致他在女兒被綁架時選擇了不作為,卻和妻子及其舊情人產(chǎn)生沖突。
《人盡皆知》劇照
和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伊朗導演相似,法哈蒂繼承了意大利新浪潮電影的血統(tǒng),鏡頭對準的是真實生活,起用非職業(yè)演員。與伊朗的前輩導演們一脈相承的還有,他不自覺地將女性拍成主角,“或許這是一種無意識的選擇?!?/p>
但他有自己的另一種視角?!睹利惓恰分螅ü俨粌H僅只注意到無產(chǎn)階級的生活、底層人物的困苦,他的電影中還出現(xiàn)了此后占據(jù)其作品主要篇幅的群體——中產(chǎn)階級。角色們開始直面他們遇到的問題,而他們遇到的問題也變得越來越復(fù)雜,“我電影中的人物開始自我反省,他們的行為到底是好是壞?”
法哈蒂和他的許多朋友都屬于這個群體。20世紀初,愷加王朝后期,伊朗第一代知識分子出現(xiàn),由此衍生而來的現(xiàn)代中產(chǎn)階級如今在社會的各個方面都逐漸遭到拋棄:他們接受的西方教育和西方思想反而給他們帶來了困境,甚至有些人因此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們有一份體面的工作,能負擔一位保姆的費用、供養(yǎng)兩輛汽車,但支付不起四千萬里亞爾的保釋金(按照《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上映的2011年的匯率換算,約合25000元人民幣);他們難見容于本國文化卻也無法在異國文化中尋得慰藉,異國婚姻總以悲劇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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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象之下
苦難天然成為故事土壤,而法哈蒂關(guān)心日常,“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才是造成爭議的關(guān)鍵所在?!彼⒉豢偸请S手把一些細節(jié)記錄下來,如果忘記了,那就證明是不重要的。到了寫劇本的時候,“好像內(nèi)心放了一塊磁鐵,它會自己找到我要的東西?!?/p>
2017年2月26日,倫敦,電影《推銷員》在特拉法爾加廣場露天免費公映
2012年他拍《過往》,講述的是一位伊朗男人前往法國與分居的妻子辦理離婚手續(xù)的故事。拍攝時法哈蒂去法國住了兩年——“當你拍攝的故事主題是過去的事情,除了巴黎你還能想到更理想的城市嗎?巴黎處處都讓人嗅到過往的氣息?!?/p>
最后,他非??隙ǖ馗嬖V攝影師他想要溫暖的顏色,“我想讓黃色(有時候染上一層褐色)隨處可見,浸透在空間里的黃色讓人想起過去。我知道在法語中,我們用‘發(fā)黃’來形容陳舊的紙頁。在波斯語中,黃色代表懷疑、不確定。”他在一次采訪中說。
如果需要一條有規(guī)可循的經(jīng)驗,法哈蒂會講到他工作中的一個既定流程,那就是每一次拍攝前,他會把演員叫到一起,開始排練電影中不會出現(xiàn)的場景。
他的女兒曾出演《納德和西敏:一次別離》中的特梅,男主角的女兒。因此,法哈蒂讓女兒把與自己的感情放在一邊,“有一個新的爸爸,讓他去接她、送她,跟她一起去餐廳,一起吃飯,一起到各種各樣的地方去,花很多時間跟她一起度過?!?/p>
然后,“就像我的前幾部影片一樣”,他們找到一個大廳,在那里排練劇本中沒有的場景。像排練戲劇一樣,每次用開始的半個小時做一些運動,中途如果有誰進去,一定會以為一場戲劇正要上演,“一會兒之后,我就再也感覺不到什么語言障礙了,什么也阻止不了我們進入情緒?!?/p>
這些排練可以讓法哈蒂大膽地在電影中設(shè)置停頓和空白。也許是劇作家哈羅德·品特影響了他,他的碩士論文是寫哈羅德·品特的。為此他研究了品特的作品語言,戲劇中的“靜默(silence)”使他著迷,“角色們會說很多,但似乎張口是為了沉默,萬物都在表象之下。”
不可否認的是,他非常擅長使用停頓,鏡頭轉(zhuǎn)換之間存在敘事空缺,但同時留下足夠多的蛛絲馬跡,然后是由觀眾的參與填補起來的:讓他們?nèi)ニ伎家粋€老年癡呆的老人站在川流的馬路邊這一幕會對之后的故事發(fā)展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一位女教師為什么消失在大海里,一只打火機是不是意味著出軌——“電影工作者可以對觀眾的想象力抱有樂觀的態(tài)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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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
品特同樣也影響了法哈蒂將故事聚焦在家庭中,宗教的沖突和文化的沖擊被內(nèi)化為一場場充滿矛盾的婚姻。但和從小經(jīng)歷逃亡而缺乏安全感、認為家庭充滿背叛和謊言的品特不同,法哈蒂把家庭視作社會的鏡子。
《一次別離》中,西敏為了給女兒提供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而出國,納德為了照顧老年癡呆父親而決定留在伊朗,女兒特梅為了維護父親打破伊斯蘭教之大忌而撒謊,每個角色都被放置于必須做出選擇的情境中,除了納德的父親,因為他得了老年癡呆癥。
“這是人類的悲劇。無論你是否身在伊朗,當你必須做出艱難選擇的時候,你就會感受到同樣的困惑。大多數(shù)人認為,只要你擁有了自由,你就是快樂和充實的。事實上,自由只是讓你有能力做出選擇,而實際上,是沒有任何人能夠禁止你選擇的。所以,正是有了自由的存在才形成了許多個人和社會的困難?!狈ü傧M懻撃切┡c我們相關(guān)的復(fù)雜問題,而這些復(fù)雜問題最終會細化為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
選擇產(chǎn)生差異,差異演變成對抗。傳統(tǒng)悲劇講述的是善與惡的戰(zhàn)爭,我們熱衷于看待善戰(zhàn)勝惡。而法哈蒂的電影講述的是“善與善的戰(zhàn)爭,無論哪一方獲勝,都令我們心碎”。
但他不會給出答案,“其實這些在我的電影里面有,但是最后不會有任何答案,哪一個好,哪一個不好。我不會說,比如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或者家庭矛盾,哪一個對哪一個不對,這完全不是我該去做的事情,如果我去判斷的話,完全是侮辱觀眾的看法,結(jié)果要讓觀眾自己去感受。”
他許多次被問到第一次接觸電影的契機,許多次回答可以整理出一個大概完整的故事開頭:
伊朗導演阿斯哈·法哈蒂的作品第一次在奧斯卡金像獎獲得最佳外語片的時候,距離他和其他兄弟姐妹逃跑去看電影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余年。
法哈蒂出生在伊朗中部的伊斯法罕省霍爾梅尼市,電影院在另一個城市,因此父母不許他們?nèi)タ措娪啊K麄冇谑峭低盗镒?,坐上了從霍爾梅尼開出的長途巴士。
孩子們還是來晚了,電影已經(jīng)放映了一半。因為和伊拉克的長期沖突,伊朗電影院偶爾會放映盟軍關(guān)于二戰(zhàn)的老宣傳片,那天放映的正是這樣一部電影。主人公是一個十多歲的東歐抵抗組織的成員,最后,他刺殺了納粹惡棍。
故事的不完整導致之后好多天,法哈蒂都在試圖構(gòu)建他錯過的那些場景和情節(jié)。這次經(jīng)歷在他后來的導演生涯中持續(xù)發(fā)揮著作用——法哈蒂的電影總是沒有明確的結(jié)局,“我不想讓這部電影為觀眾而結(jié)束,我想讓觀眾在離開電影院的時候,腦子里還想著它,還在問問題?!痹诮邮堋都~約時報》采訪時他這么說,而在另一次采訪中他說,相比于答案,我們更需要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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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伊朗的另一扇窗戶——阿斯哈·法哈蒂電影研究》《Freedom and It’s Discontents》《How Iran’s Greatest Director Makes Art of Moral Ambigu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