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丨張楚 去掉玫瑰色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孟依依 日期: 2020-01-07

前幾天王博把他拉進一個微信群,在幾句“致敬”之后,有人問,可恥的人是否也是孤獨的?張楚回,可恥的人是開心的

那些奇怪的想法也有很多時候立馬變成他的行動。

張楚和姜昕在后??吹叫陆媚镌谀抢锾瑁?/em>

第二天起床打電話給他,他已經在烏魯木齊了。

想去感受海南經濟特區(qū)開發(fā)的熱潮,

他就跑到海南島要當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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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王博把他拉進一個微信群,

在幾句“致敬”之后,

有人問,可恥的人是否也是孤獨的?

張楚回,可恥的人是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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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孟依依? 發(fā)自北京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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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初,張楚因為新專輯《一部分》在九霄俱樂部舉辦一場小型的發(fā)布會。北京東五環(huán)外一個商場的地下一樓,從下著小雨的室外要穿過兩道門進到室內,幾百號人把屋子擠得有些悶熱,中間立著一尊巨大的奔走的白色恐龍雕塑。在近乎可以直接觸摸到他的開放式舞臺上,張楚踩在一塊柔軟的地毯上唱歌,人們坐著或站著一起聽歌。

唱到《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那首歌的時候,張楚用力起來,嗓音里沙啞的部分更加用力地敲打耳膜,聽歌的人激動起來,吹起口哨歡呼。

1994年張楚推出專輯《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在那個文字還沒變得廉價的時代,魔巖唱片的張培仁為這張專輯寫過一個經典的文案開篇:這是94年的春天,空氣里有一種富裕的氣氛,每個人似乎都站在一場洪流之中,等待著來自欲望的沖擊。

《蒼蠅》充滿布魯斯情調,《和大伙兒去乘涼》嘗試Bossa Nova,《廁所和床》有朋克味道。張楚瘦小的胸腔唱出來的歌詞像詩,詩里有一個想沖破束縛的年輕人,一位趙小姐,一個戀愛的季節(jié)人們應該相互交好,“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生命像鮮花一樣綻放/我們不能讓自己枯萎/沒有選擇/我們必須戀愛”,那些在春風中搖搖晃晃的人們就這樣被點燃了二三十年。

這二三十年的時間,張楚的頭發(fā)長長剪短,搬到這里住,又搬到那里住。他逐漸從依賴唱片公司、樂隊到更獨立地完成音樂制作的各個部分,歌里不再敘述具體的人事物而是討論抽象概念或狀態(tài),他在音樂里加入了豎琴、更多小提琴,加入了特雷鳴琴,在DJ張有待的電臺節(jié)目中,他形容新歌《一部分》的氣氛為“氣體的感覺,它還不是液體的”。

聽眾覺得張楚似乎變了,熟悉他的朋友則一致認為他沒變,張楚自己呢,一直想在自我認知這件事情上抓住一些什么。

有一段時間張楚常常去看話劇,在北京,在烏鎮(zhèn),他忘了是在哪一年在哪里看到過這樣一場——講一個倫敦的中年人,他和他的朋友都是社會變革的激進分子,自己一頭的灰,很困擾,他的朋友去挪威休整,他則在倫敦繼續(xù)思考,話劇用大量對白講述激進青年的成長過程。

“尋求答案內心激烈的過程當中,是什么影響他繼續(xù)積累下去,又是什么讓他平靜下來?!彼f,“我覺得這個人講得好發(fā)自內心啊。他的朋友怎么從一個激情的人到換了一個地方去休整一下,然后重新去看待我的激情是什么。”

張楚戴著一頂灰黑色的飛行帽坐在沙發(fā)里,12月的中旬,他來參加友人的新書發(fā)布會。臨近傍晚,人逐漸多起來,環(huán)境的嘈雜讓他的敏感變得顯而易見。攝影記者也敏感,發(fā)現張楚的眼睛總是睜得很大,眨幾下,卻不怎么看鏡頭,兩個人總是對不上點。

以這樣的敏感經歷了起起伏伏,直到51歲,“我的棱角一直都是有的,只是變得更像針對解決一個問題,不是僅僅是帶動一個情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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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楚離開西安來到北京的時候是1987年,他念了兩年大學就不念了,先到北大,再到北師大,再到中戲,游走在各個學校之間。那個時候,年輕人親近詩歌,寫詩的人親近張楚,他有一把紅棉牌吉他,還有一首《西出陽關》和一首《姐姐》。

《姐姐》收錄在1992年出版的《中國火I》

在北師大的時候他住在伊沙的宿舍,他們是西安三中時期的校友,一個想進入詩壇,一個要闖蕩歌壇。伊沙是相信才華的,無論他之前與張楚的交集多么寥寥或者之后分道揚鑣,再到釋然,他都不會否認聽到張楚唱歌時候的欣賞。

“80年代的那種文藝青年都有一點啟蒙意識,覺得自己是帶有使命的,覺得自己是先覺的?!币辽痴f,即使那種啟蒙意識是不自覺的。

于是他們四處尋求機會,但傳統(tǒng)音樂人對搖滾樂的接受度并不高。剛到北京那會兒他們騎著車帶著抄好的曲譜去見一位作曲家,作曲家拿過來,在自己的鋼琴上彈了一下,興致不高。還有一回他們拿著譜子去投稿,主編拿過去,就著簡譜哼了一段,說,曲子差點意思,歌詞倒是能發(fā)表。

1993《一顆不肯媚俗的心》

張楚還參加幾個年輕人組成的“搖滾普及辦公室”,到高校、企業(yè)或者政府機構里去普及搖滾樂,那時候的搖滾樂意味著甲殼蟲、約翰·列儂和崔健。

也是在那時候,張楚一度與主流非常接近,他的《姐姐》在中央電視臺新設立的欄目《中國音樂電視》中被播出,他參加了首都體育館舉行的“奧運——中國之夢”大型搖滾音樂會,又兩次參加中日友好歌會。品牌邀請他出席活動,一場幾萬元,那時候搖滾樂甚至要成為主流。

張楚在《孤獨的人是可恥的》MV拍攝現場 圖/高原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推出半年后,張楚和竇唯、何勇、唐朝樂隊作為代表,跨過羅湖口岸往南抵達香港,參加紅磡體育館“搖滾中國樂勢力”演唱會。“那場演出由內地、臺灣、香港各地的工作人員共同參與,團隊人員272人,考慮到香港人對搖滾樂的接受度不高,主辦方主動派送了一批票。”同行的攝影師高原后來在影集里回憶當時的情景。

張楚穿著格子襯衫坐在高腳凳上唱了四首歌,人們就記住了他,將他認作“魔巖三杰”之一,再也沒有忘記。

而他只記得演出前一天,排練已經結束了,他和唐朝樂隊的貝斯手張炬一起跑到尖沙咀一間7-11買了各色瓶子的啤酒,兜著往海邊走,找到一個小碼頭,坐在那兒曬著太陽把啤酒喝完。

張楚后來對我說,那段時間對他來說并沒有意義,反而花了很多時間去擺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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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兆不斷出現。

1996年,事情并沒有像想象的那樣持續(xù)上升,張楚錄制了他的第二張個人專輯《造飛機的工廠》,這張在很長時間里都在精神上強烈支撐他的專輯反響并不理想。

姜昕認識張楚29年了,除了工作也常常在生活中交往,她形容那個剛認識的張楚是陽光少年,“曬得微黑的皮膚發(fā)著亮,眼睛亮亮的,穿一雙好看的球鞋,那種青春熱情的氣息是撲面而來的。”姜昕留著一頭長長的卷發(fā),坐在沙發(fā)里說。

1995年她錄制第一張專輯《花開不敗》的時候,張楚寫了其中那首《欲望號街車》,他到姜昕西便門的住處找她,“徑直在地毯上坐下,盤著腿抱著我的琴說,我給你唱一下吧,然后就唱了,我就特別喜歡。”

兩三年后,姜昕再次找張楚寫歌,過了幾天張楚說寫好了,姜昕去找他。張楚抱著吉他看了她一會兒說,要不然我對著墻唱吧,我現在不太習慣對著人唱歌。他轉過去,兩三分鐘后又轉過來,說,要不然我們下一張再合作,我現在狀態(tài)不太好。

臨走之前,張楚送了她三本書,其中兩本是《宇宙的奧秘》和《音樂與數學的內在生命》。

最重要的是,張楚發(fā)現自己的表達和創(chuàng)造陷入一種困境,“魔巖三杰”的名聲和搖滾樂的反叛性格太過深入人心,像一顆釘子一樣把他釘在了墻上,“我更加茫然,我就只能似是而非。但是我在我個人空間里,我知道我是要確定。”他發(fā)現暫時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擺脫這種困境。

張楚離開北京回到西安是在1999年,世紀交替前夕,空氣里富裕的氣氛更是濃厚,人們站在了欲望的洪流里。按照當時樂評人顏峻的說法,中國有了搖滾樂,它變成集體的文化、生活方式、表達方式和價值觀存在,“一整套在生活中起到作用的一種風格”。但那時候張楚很少演出,在長達將近20年的時間里沒有完整地推出十首作品的新專輯,那段時間人們只是偶爾能在音樂節(jié)上看到他的身影。

王博是在那時候認識張楚的。上大一的王博有個樂隊,所以常常在陜西省體育場旁邊樓上的排練房碰到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王博和張楚說話都會緊張,“你不說話他不說話?!庇袝r候在排練室排練到凌晨,他們走路去吃夜宵,路上有人認出張楚,喊他,他也不回應。

1994年8月1日,左起:張楚、郭大煒、張培仁、張有待 圖 / 高原《把青春唱完》

2004年6月份,姜昕跟許巍去參加西安音樂臺八周年慶典,她托音樂臺的人聯系張楚。吃晚飯的時候張楚來了,他顯得有些疲憊。

姜昕覺得好難過,“那么陽光的眼睛,臉上都閃著光的少年不見了,感覺一下好像超越了三年時間里人應該有的外表的那種變化。 2004年,我們都是30出頭,應該還很年輕,但是我感覺他開始有中年的感覺了?!?/p>

第二年人們在賀蘭山的音樂節(jié)上也看到了張楚。賀蘭山是極偏僻的地方,離最近的城市銀川還有四十公里,主辦方原先預測能來一萬人,結果三天來了十幾萬人,像瘋了集體發(fā)癔癥一樣。

他在自己的專欄文章中寫起那段時間:我腦袋有些空白,后來我的生活也有好些空白,像生命自己凍結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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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境會給我特別大的思維困境?!睆埑f,“加入到集體我會痛苦,因為我沒有辦法幫別人做選擇,我也不能說我的想法就是別人的想法?!标P于那個90年代搖滾樂忽然興起并加諸光環(huán)的問題,時至今日他仍然想盡力擺脫。

他越來越強調自我認知,主張所爭取的和所達到的都是自我滿足,“自我認知得到了滿足,這個人就會幸福。在自我認知中穩(wěn)定了以后,他的才智就會被激發(fā)出來?!比绻f張楚有了一些變化,其中一定包含著這一部分——和他認識快30年的吉他手羅巖所說的越來越“不合群”。

張楚想不明白為什么很多人還要期待他去批判社會,“可是我看不清楚,批判什么呢?”他有一次和朋友提起過,“我們都是自己道德的受害者?!?/p>

“人必須符合一種集體辨識的價值觀,特別是近代,你不批判點社會就不深刻了。其他的是次要,你的所作所為能給自己的創(chuàng)造帶來好處是不重要的。我就特別不喜歡這個?!睆埑f。

1994年夏秋之際,張楚、何勇和竇唯 圖/高原《把青春唱完》

有時候他也會反擊。前幾天王博把他拉進一個微信群,在幾句“致敬”之后,有人問,可恥的人是否也是孤獨的?張楚回,可恥的人是開心的。

然后他轉發(fā)了一個哈佛大學75年研究幸福的報告,接著說,“我覺得你們的問題都太不考慮實際的人生,挺盲目的,但是我不是你們認為的那種思考心態(tài)。人有熱愛有激情,還有世界和自然,那里有很多真相和自由?!?/p>

張楚認為,更多的真相和自由最后指向和平,他追求明亮和快樂的事物。

在北京的時候,張楚的朋友曾把她的助理介紹給他,看是否適合給他做助理。他和那個女孩在咖啡館見完面,走在胡同里的時候,“她突然跳到路邊的臺階上,覺得很好玩地看了我一眼,我覺得她還像個天真的孩子,我就讓她回去了,這兒實在是太辛苦,讓自由的天真保留得更久遠一些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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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思考的時候好像很少,腦子像上了發(fā)條似的想一些事——聽上去可能怪怪的——他就想生命,想宇宙,想人的心智,想我怎么能夠讓大家都能感知到幸福?!蓖跚绾蛷埑J識十余年,他們常常討論類似的問題,“我一直都覺得他跟我們的思維不在一個時空和界面里,我也老覺得他是一個孩子式的大人。”

張楚有時候在想“為什么做戲劇的人都那么絕望?是這個時代沒有瘋,是這個時代冷漠”,有時候在想“這個時代的人們需要什么”,有時候想“怎樣才能做一個快樂的人”。

張楚在排練 圖/高原

問題會隨時隨地出現,也會隨時隨地發(fā)給朋友們,大家經常收到滿屏消息,是張楚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龐大問題。

“因為大家是理想者,現實跟你的理想有沖突的時候,一定是別扭、不舒適的。但這個東西不是自我調節(jié)就能夠解決的,就像我們朋友間誰有想不通的,或者狀態(tài)不好了,會相互鼓勵,或者是答疑解惑。但其實誰也不能回答誰,誰也替誰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只不過是這樣一群我認為比較有思考能力或有營養(yǎng)的朋友彼此營養(yǎng)?!蓖跚缯f。

沒有辦法總結出他在想什么,周圍的人只知道他在思考。因為張楚總愛思考,姜昕甚至因此在她的小說《長發(fā)飛揚的日子》里給他這個角色取名叫“秦思”。

那些奇怪的想法也有很多時候立馬變成他的行動。張楚和姜昕在后海看到新疆姑娘在那里跳舞,第二天起床打電話給他,他已經在烏魯木齊了。想去感受海南經濟特區(qū)開發(fā)的熱潮,他就跑到海南島要當義工。

這些思考甚至與他的生活產生了敵意,朋友們已經達成了一些共識——出門的時候張楚的身份證不能由他自己保管;打不通電話也許是手機沒電了但他自己不知道;沒按約定時間來吃飯出席活動或者接受采訪那他應該是忘了,真的忘了。

前些年有一回大家去張楚家吃飯,他燉了一鍋雞湯,就這一道菜,七八人圍著桌上那鍋雞湯不知所措。有人問,還有其他菜嗎?張楚說,還有倆雞蛋,于是又去把雞蛋拿出來。

在西安見面之后,張楚帶姜昕去玩,他們路過大雁塔,張楚意外地發(fā)現那里有噴泉,“我說你在西安待了三年你都不知道,然后他就鉆到噴泉里去,都淋濕了,就跟孩子似的。出來跟我說,如果在這做一個演唱會什么的?!?/p>

“如果他不想這些,他就不是張楚了。咱們講他有點擰巴,但這就是他對吧?”王博說,“但實際上他很聰明,會用他的方式找到突破口的,原來是那些搖滾樂,現在他覺得堵住了,會有別的出口?!焙屯醪┩ㄍ觌娫挘l(fā)給我一頁日歷,日歷上面是那張經典的《號外City Magazine》封面,報道的是“中國搖滾樂勢力來勢洶洶”,那天正好是“搖滾中國樂勢力”演唱會在紅磡體育館演出2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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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不止一位朋友與他提起,不必總去想這些費盡心思但并不一定有答案的問題。姜昕覺得,生活在哪個國家、生活在哪個時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給自己什么,你就獲得什么。你給自己想要的東西,你就獲得了想要的生活。”

確實有一段時間張楚搬到了北京六環(huán)外,從一對藝術家手里租下一棟樓待著,附近有山,還有一片向日葵。因為緊鄰機場,偶爾能聽到飛機從頭頂飛過的聲音,他和朋友說,覺得自己都不擰巴了。

2016《不在繩子上的珍珠》EP

這幾年張楚又搬回城里,現在去他家,能看到他冰箱里擺著各種食材和調料。他還養(yǎng)著兩只一歲的埃及貓,粘人,只要醒著就會跟著他走到這兒走到那兒,“你去燒水就在那兒看著你燒水?!?/p>

只是擰巴會不定期反復,張楚仍然每天要想許多問題,揪出其中某個問題,都能耗費掉畢生精力。他的思考是辯證性的,但他的表達不是,他偏不,他要去探索樂器本身,甚至很多次要放棄歌詞。就像摘下帽子后頭發(fā)被壓得貼在腦袋上,化妝師給他抓幾下,他說,我就喜歡扁扁的。

那么搖滾樂又是什么呢?

姜昕和張楚有過一段關于“火炬”的短暫討論。

姜昕講:“文化和藝術,像王小波說的,是人類一代代傳遞的一個火炬,一代人一代人會把火炬?zhèn)鬟f下去。”

坐在對面沙發(fā)玩手機的張楚突然頭也不抬地說:“我覺得仍然是不要火炬。”

“你就在做這個火炬,難道不是嗎?”

“我不是。我覺得經常有的時候沒有火炬的人也挺多的?;鹁孢€包括有影響力,但一個人只要他自己活得很開心,就已經(不錯了)?!?/p>

“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說也許你沒有去照亮別人,但是能照亮你自己的生命也可以。”

“對,我覺得對?!边_成了某種共識。

他寫過這樣一段文字:精神去掉玫瑰色,我也不是一個能照亮黑暗的火把,甚至這個火把不一定是人類野心的摯愛,人類也許更喜歡別人飛蛾撲火。而他希望的是,音樂能讓人覺察到的美是一種舒適與洗禮,“感覺到自己的一種缺失,而且那種缺失喚起了你對人的最大內容的一種向往。”

就像阿多尼斯曾提到關于詩歌是什么的兩種觀點,重現詩人所見或是呈現非書寫不可見的部分,張楚想,音樂當然應該是后者,“《滾石》雜志總結說,搖滾樂就是叩開天堂之門。我就是想達到一個我想企及的快樂幸福,無論這個東西是被叫作和平也好,被叫作創(chuàng)造性或者最黑暗的抗爭也好,它綜合來說想要超越現實的幸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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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楚特別喜歡月亮。在他推出的第二張專輯《造飛機的工廠》里,那首同名歌曲充滿想象與異象,他寫:馬車運著夏天慢跑過沒人的工廠大門/工廠在加班工作/趕制一架飛機/準備在夜里飛往月亮。

“我怎么來說好呢?”說到夜晚的時候張楚停下來思忖了一下,“我們來這樣說吧,如果白天的那種文化社會性,他是給你造成了一個所謂的人類母系,但是你在月光下你感覺到你的母系語言變了,你的母系更像自然本身,變得更柔軟,更奇妙,更平靜,更情緒情感化,而不是思維化。”

有時候他想,這或許出于對兒時的某種補償,補償西安西郊工廠大院里白日的孤獨和夜晚父母下班回來后才有的溫馨。

朋友們發(fā)現張楚有一些無意識的動作,認真聊天的時候他的右手捂著左心臟,“很多時候他也是皺著眉頭,然后覺得很愁苦”,但是放松下來,“笑的時候又特別燦爛”。

張楚也開始變得溫厚,開始關心周圍朋友的生活。

“他在生活里就像一個很天然的孩子,孩子是無意識狀態(tài)的,餓了就哭,困了就睡,他就是一個想到什么就會隨時把思考說出來的人,不會顧及那么多。但同時他又有另一面,一個非常深刻的藝術家,內心充滿了善意跟敏感,又總是不能夠找到很具體的方法去解決自己跟世界的沖突的人?!蓖跚缯f。

經過90年代對環(huán)境和自我的質疑,到持續(xù)幾十年的修正,張楚不斷去找一些“能夠平衡這些的東西”。大概在四十多歲的時候,他開始傾向一種回歸自然的力量,整個人群不斷往前奔流而去,他則面對著人群往回走,“這個時代大家需要更多自信心,因為人有自信心才能做出更符合自己價值或者更合理的選擇。”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那張唱片文案的經典開頭之后其實還有一段和張楚更接近的文字:他決定要找尋一種更真誠而樸素的質感,不是來自他的情緒發(fā)泄,而是來自思索與觀察,也希望人們在他的音樂中能得到更實在的感受,而不是太簡單的浪漫。他希望自己更像一個敘事者,和人站在一起,不愿意站在太高太遠的地方。

2005年張楚在青島生活一年,那是一段舒適的生活,青島有一半是海,另一半才是人與人交往的社會。

2011年他開始出國旅行。他去印度尼西亞,有一天島上因為一場事故停電,他在海邊走,“大自然朝你撲面而來,所有社會灌輸給你的知識體系在那一瞬間全部都不需要,所謂的文化政治體系全都是碎片的。萬物有一種相互的依賴性,那種依賴性明確地呈現在你面前。我們是互相所屬的?!?/p>

他去馬來西亞,看到很多人開餐廳代代相傳,“能感覺到漫長的統(tǒng)一性,特別讓人覺得,還瞎折騰什么呢? ”

他去埃爾島,去斯文堡,去卑爾根。

圖 / 本刊記者 姜曉明

有時候他在森林里跑,前面沒有一個人,天又快黑了,覺得越來越放松和寬容。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發(fā)展中國家、發(fā)達國家、魔巖三杰、孤獨的人和自由等都不重要了,海、樹、陽光或者大雪也不重要,沒有什么必須是重要的。

出口再次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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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賈敏恕先生接受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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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2期 總第812期
出版時間:2024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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