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衍林身上有許多交織的身份,而且往往看起來彼此矛盾:是世界頂級的街舞舞者,也是UCLA工科學霸;是華人,卻在美國出生長大;是自認普通且經(jīng)常自我懷疑的24歲男孩,卻也是擁有近百萬粉絲的“偶像”……
當一個普通人被推到真人秀的聚光燈下,所有的矛盾都被放大。而正在承受這種種撕裂的那個年輕人,開始試著找到某種方式,與命運里越來越多的不可控、越來越龐大的未知,和平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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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邱苑婷? 發(fā)自上海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圖 / 沈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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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24小時
十個琴鍵同時砸下,F(xiàn)ranklin(余衍林)癱在鋼琴上,第N次當著所有舞者和工作人員的面發(fā)出孩子般的哀嚎。
上海云峰劇院,24小時后,這里將舉辦他24歲的人生中第一個舞蹈專場。舞臺上,可移動階梯臺仍裸露著木色,工人不緊不慢地為它貼上黑膠條。一天前,F(xiàn)ranklin才從經(jīng)紀助理口中得知道具公司完全做錯了階梯的尺寸,誤差大得離譜,好比把大蛋糕做成了巧克力棒——盡管他們提供了準確無誤的數(shù)字。
Franklin不理解這樣的事情怎么會發(fā)生。
事實上,在這塊養(yǎng)育了他父母的土地上,從小在美國長大的Franklin不能理解的事簡直太多了。
中國竟然有街舞節(jié)目(“美國電視絕對不會有這樣專門的hiphop節(jié)目”),竟然有那么多人愛看,而他竟然因為在節(jié)目中表現(xiàn)得過于真實而漲了八十多萬微博粉絲,人氣高到自己錄視頻求饒說“請網(wǎng)友們不要給我投票了”——這一切都叫他莫名其妙。
但那些莫名其妙是帶著甜頭的,眼下可不是。彩排頭一晚,舞臺明明空著,他提出叫舞者來熟悉走位,被工作人員斷然拒絕。
“為什么?”Franklin重復(fù)問了兩遍,一向溫和的他有些生氣了。
“道,具?!睂Ψ接弥形囊蛔忠活D地說。
“道具?你到底在說啥??!”他頹然轉(zhuǎn)頭問自己的華裔朋友Jason和Brandon:“你們聽懂了嗎?”
Franklin不是聽不懂漢語。他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一個叫Diamond Bar的小城長大,這個被譯成“鉆石吧”的郊外小城,亞裔人口占到42.76%,和鋼琴培訓一樣,周末的漢語班是大多數(shù)華裔小孩的成長標配——何況在《這!就是街舞》里摸爬滾打過一圈后,F(xiàn)ranklin的漢語水平大有長進,甚至學會了一些成語。
可眼下,他實在無法在“道具”和“舞臺空著卻不能用”這兩件事之間建立起邏輯聯(lián)系——他習慣了美國人直來直往的溝通方式。在終于弄明白“因為道具沒做好所以當晚沒預(yù)約劇院、要額外加錢才能使用劇院”后,他不再堅持。要操心的事還有太多:舞者們不熟悉站位,燈光沒有敲定,視頻不能分屏,音樂速度快了,串場流程尚未排演,他的鋼琴彈唱高音唱不上去,每發(fā)出一次調(diào)動升降臺、幕布的指令,等到的總是長久的沉默……
事情確實在他的掌控之中嗎?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劇院負責場控的本地團隊是否真的明白他們每一步要做什么。他只是有預(yù)感:只要是他不確定的事情,就一定會出問題。
等待調(diào)光的漫長無聊中,F(xiàn)ranklin有點累了。坐在漆黑舞臺的白色追光下,他屈膝抱臂,把頭埋進了膝蓋里。
票早已售罄,離劇院1600個座位被坐滿只剩24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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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RD
在種種無法掌控之外,舞蹈,是Franklin唯一能掌控的東西了。
“He is a nerd(書呆子).”Jason和Brandon大笑著談及他們對Franklin的第一印象,用詞出奇一致。
Franklin聽后露出了損友的邪笑,但用中文糾正:“呆子,是,但我不是書呆子?!?/p>
高一的Franklin確實曾被同學認為“很怪”。那時他已經(jīng)喜歡上街舞,準確地說,是“埃及手”(Tutting)和“電流”(Waving)等基本動作元素的練習——Franklin第一次看到這些動作是在高一社團迎新活動上,街舞社團的前輩用手指、手臂的交錯迅速變幻出各種幾何形狀,身體每個部位像波浪一樣依次凸起又凹下,把臺下的Franklin看呆了。
Diamond Bar高中校園里,從此多了一個無時無刻不在練埃及手的怪胎。老師、同學、父母都覺得Franklin魔怔了,上課做、下課做、走路做、睡覺前也做……Franklin很少停下來——埃及手的要義之一,是關(guān)節(jié)兩側(cè)的肢體在每一次變化后都迅速做到絕對的90度或180度,大量反復(fù)練習,為的是訓練肌肉的記憶和控制能力。
埃及手像轉(zhuǎn)筆一樣變成了Franklin無意識的習慣。這個習慣他至今沒改:開車時,他會一手把著方向盤、另一只手練動作,等紅燈的間隙,便撒開方向盤、兩只手一起上。Franklin記得高中的自己曾直勾勾地走上臺去問老師問題,走路、說話的同時,手上還在變幻著埃及手的手勢,直到老師呵斥:“Franklin, STOP!(停?。?/p>
有人笑話他,是不懷好意的那種。Franklin介意,嘴上不說,心里憋著勁兒,練得更狠,不改。第一和第二節(jié)課之間有20分鐘休息,其他人都在玩鬧,F(xiàn)ranklin跑去舞房對著鏡子練習;午餐有一小時,有時飯也不吃,就在舞房練一中午。
5歲時,他被父母送去學鋼琴、鋼琴老師說,這孩子是天生有絕對音感的人。此后是四年鋼琴,四年大提琴,再到如今是吉他。練舞時,F(xiàn)ranklin便把對音樂的敏感放進了身體里。歌曲里不同器樂、不同聲部、鼓點節(jié)奏、音符高低起伏的變化、細小的音效,都可以用身體關(guān)節(jié)的運動、某塊肌肉的細微顫動去表現(xiàn)。他漸漸開始覺得,音樂也是一種數(shù)學,有自己的形狀:很重的低音,“嘭”,是圓形的;“咔呲”,是尖尖的……
那時的練習里,F(xiàn)ranklin會盡可能用動作去卡音樂里的所有音效——為了炫技。天天如此,直到高四——同樣愛跳舞的華裔男孩Jason成為了他的學弟,每天中午的練習從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
從14歲到24歲,這個“Nerd”,從美國加州,一直跳到了中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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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
為了兒子人生中第一個舞蹈專場,F(xiàn)ranklin的父母特意從美國飛來了上海。
余爸爸長得有幾分像李安,雙手撐在膝上,慈愛而威嚴,是華人家庭里常見的一家之主的樣子。在他看來,F(xiàn)ranklin成為舞者的路上至少有兩個推動時刻,和美國的教育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
第一個發(fā)生在高中——正是Jason升進同一所高中、高四的Franklin當上學校街舞社團團長的那一年。
好消息是,從前嘲笑Franklin的人酸溜溜地閉了嘴。壞消息是,F(xiàn)ranklin的媽媽找了上來。
這是申請美國大學的關(guān)鍵學年。像大部分華裔家長一樣,F(xiàn)ranklin的父母曾在80年代的千軍萬馬中闖過高考獨木橋,他們認定這一年的重要性。
“說起來不太好意思,”余媽媽這天特意做了發(fā)型、涂了大紅色的口紅,可說到這,她扶了下眼鏡框,“我們做家長的,是有一點功利的。Franklin喜歡跳舞嘛,我們覺得可以鍛煉身體,之前也蠻支持的??墒歉咚牧恕?/p>
當時,她去找老師,希望能讓兒子暫時退出街舞社團,全力專注于學業(yè)和申請。沒想到,Diamond Bar高中的老師得知媽媽的來意后,不僅拒絕了,反而勸起了家長:
“Don’t take his life away(不要奪走他的生活).”
“沒有自己的興趣,考一百分又能怎樣?”媽媽至今記得老師的話。她不好意思再堅持,悻悻作罷。
就這樣,F(xiàn)ranklin從高中一直跳進了UCLA(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材料工程系,一年后,跳成了大學舞團ACA(Associate of Chinese Americans Hiphop)的團長。
在美國大學有一句話:學習、活動、睡覺,三樣中你只能選擇兩樣。
進入ACA舞團,基本意味著放棄睡眠。ACA的排練通常從晚上8點開始,一直到次日凌晨兩三點。頭兩年,ACA申請不到室內(nèi)體育館,只能在地下停車場排練。陰冷,沒有鏡子,所有動作靠別人糾正、刻意肌肉記憶。
偏偏,F(xiàn)ranklin練埃及手出身,他的編舞非常在意角度。當時同屬ACA的安琪回憶,F(xiàn)ranklin最愛糾的就是各種各樣的角度:你,面向左前30度;你,手臂90度;你,手臂120度……別人編舞排練只需要教團員動作,但Franklin編舞和排練時,安琪很夸張地說:
“全是數(shù)字!”
Franklin畢竟是工科生。他的專業(yè)成績還不錯,中等偏上,甚至在系主任的指導下發(fā)表了一兩篇材料工程的論文。為了解釋材料工程究竟在學些什么,他掏出手機,找出了些不同材料的分子結(jié)構(gòu)圖。強度、韌度、硬度,他在腦海里謹慎地搜索著術(shù)語,不忘提醒它們在中英文翻譯中的細微區(qū)別——可眼前,明明是一個散著半邊長發(fā)、把腳蹺在茶幾上、不停捋著頭發(fā)的東方“藝術(shù)家”。
2014年,因為一支在YouTube上播放量達到二十余萬的原創(chuàng)編舞《Tennis Court》,F(xiàn)ranklin在街舞圈里開始小有名氣,周末飛到世界各地授課成為這個大學生的日常。
材料工程系課多作業(yè)多,還要做實驗、寫論文。學業(yè)緊的時候,F(xiàn)ranklin會在排練或教課結(jié)束后的凌晨繼續(xù)寫作業(yè),寫到早上四五點,幸運的話睡上兩三小時。他的交際圈僅限于舞者和同課程的同學。當然,他不見得是完全的乖學生——課上補覺,或者干脆逃課,都是常事。有時候,F(xiàn)ranklin得趕周四晚上的飛機去國外教課,周五的專業(yè)課不得不缺席,三天兩頭地和系主任請假。
放在國內(nèi),余爸爸想,系主任恐怕少不了對這個學生有意見。但他永遠記得UCLA的系主任跟Franklin說:
“我們UCLA每年培養(yǎng)成千上百個工程師,可是會跳舞的工程師,只有你一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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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
此刻,坐在兒子個人舞蹈專場的主控室,余爸爸的臉上滿是贊許和感激,還有幾分自豪:
是他們替Franklin選擇了美國。
對Franklin來說,這說不上好壞。和華裔朋友們在一起時,他們說英語。長著華人面孔的他們從小就知道,要和當?shù)匕兹苏f一樣的英語,一樣的口音、一樣的流利,是避免成為校園欺凌對象的前提之一。年少時,F(xiàn)ranklin把媽媽做的中餐帶到學校,被同學嘲笑“這什么東西啊好臭”。當天回到家,他委婉地跟媽媽說,以后他要自己買午餐。
“很傻吧,小時候?!彼а郏嘈α艘幌?。
如果說青少年的他不得不面臨身份認同的扭捏,如今,他更在意的是自己與東方文化間的距離。在節(jié)目中創(chuàng)作出《左手指月》這支融合了古典舞和街舞的作品后,觀眾驚呼Franklin的氣質(zhì)、舞蹈姿態(tài)與中國風的契合,連他自己都詫異:
或許自己畢竟生了副中國人的身體。
自那之后,很明顯地,他的編舞開始往中國風的方向傾斜了。這次舞蹈專場,他特意請好友Brandon、Jason從美國飛來幫忙,討論后,他們決定以“功付”為主題——諧音“功夫”,“付老師”,則是《這!就是街舞2》播出后觀眾對Franklin的別稱。
“你們小時候看過中國功夫電影嗎?”
三個華裔大男孩點頭,說起李小龍、成龍。Franklin算是三人中了解略多的那個,他還看過李安的《臥虎藏龍》,知道梁朝偉在《一代宗師》里演葉問,大學時修過一學期太極課——雖然他覺得并沒學到什么。為了功夫主題的編舞,他們在成都請了個武術(shù)師傅給他們上了三天課,補看了大量功夫電影,也咨詢過中國朋友。朋友給他們推薦了膾炙人口的《中國功夫》:“臥似一張弓,站似一棵松,不動不搖坐如鐘,走路一陣風……”
排練時,《中國功夫》的前奏在劇院響起的一剎那,我問Franklin:
“你小時候聽過這首歌嗎?”
“沒有。”他搖頭。
“你知道嗎,基本上每個中國人從小就聽過,你所有觀眾都會很熟悉這歌?!?/p>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很快追問。
“我不知道。”
眼前是云霧、斗篷、俠客、中式布衣、銅鑼……我有點擔心:這一切對浸染在中國文化里長大的觀眾來說,會不會有點太符號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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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軌
“這也是我擔心的問題?!睕]有自我辯解,沒有逞強,F(xiàn)ranklin面對質(zhì)疑很坦然。Nerd神情重現(xiàn)在他臉上,那是一種想要平等探討學術(shù)問題的好奇。
他其實不是一個自信的人。經(jīng)常性地自我懷疑,一頹喪就哀嚎,只要不在跳舞,他的身體永遠是松垮的。一般人面對鏡頭多少會“立正”,他不,該癱癱著,背還是駝著,節(jié)目里的他永遠是最面癱、最沒精神的那一個,鏡頭似乎不會讓他產(chǎn)生任何警戒。
意料之外,正是這樣的性格,為他贏來了好人緣和觀眾緣。
夏天,《這!就是街舞2》剛結(jié)束,F(xiàn)ranklin拿到亞軍,很快,舞邦經(jīng)紀團隊提議為他辦一場個人專場。
沒想到,F(xiàn)ranklin決定的過程漫長得過分。在反復(fù)糾結(jié)的時間里,不自信再次籠罩了他:一個專場最少也得一個半小時,撐起這一個半小時,要有足夠的作品。他不確定自己的實力和作品積累,是否已經(jīng)達到能辦專場的水平。
不過顯然,經(jīng)紀團隊認為他可以。至少,以Franklin的粉絲數(shù)量和活躍度來論,票是不愁賣的。何況在這個偶像三天一換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節(jié)目結(jié)束后,大家對街舞和舞者的關(guān)注度在急速下降,如果要辦,就得趁著年內(nèi)的最后一點余溫。
Franklin沒把自己當藝人或偶像看。與他相處時,你會感覺他就是一個24歲、大學畢業(yè)兩年的普通男孩,可以和你聊Switch游戲聊討厭的美劇,出街不戴口罩,無需助理陪同,自己打滴滴去機場接家人朋友??吹酱笃聊簧细咔宓淖约簳r,他會不習慣,覺得“太奇怪了”。他自覺不過是一個被運氣砸中的普通人,因此也用最平等和尊重的方式與每個人相處——但現(xiàn)在,多少舞者念念一生可能都得不到的機會,就擺在他眼前。
或許,從他兩年前決定簽約舞邦、成為職業(yè)舞者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經(jīng)越來越超出他的控制了。
2017年,F(xiàn)ranklin即將從UCLA畢業(yè)。按既定軌道,他本該成為一名材料工程師,或者繼續(xù)攻讀工學碩博士。但街舞行業(yè)也為Franklin拋出了橄欖枝。命運的岔路口前,他征詢父親的意見,父親表示尊重他的選擇,但說明了自己的傾向:上選是走學術(shù)道路、將來進高校謀教職,次選是進企業(yè),中選是走藝術(shù)道路但要做好清貧的準備,最下選,則是進入娛樂行業(yè)。
“我其實一直都在做安全的選擇、走安全的路?!边@一天的彩排一直持續(xù)到凌晨,在回酒店的車上,F(xiàn)ranklin的語氣有些低沉。窗外,街道兩側(cè)不斷閃過的法國梧桐,在上海的夜色里被打上橙黃的光。大學選擇材料工程專業(yè),是覺得這個專業(yè)“有潛力”、“畢業(yè)后能找到工作”,自己也擅長理工學科。而成為全職舞者,他的人生將第一次被拋入完全的未知。
“這是一次冒險。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我每天都過得很……”他用中文琢磨了一小會兒措辭——“懵逼?!?/p>
然而,舞者的生涯通常極其短暫。隨著身體機能的老化,一個成熟舞者的黃金年段,大多不過十來年。最終讓Franklin下定決心的,也是這知其不可再來:
“錯過了,以后就沒有機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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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撞
“啪——”
扎扎實實,F(xiàn)ranklin手中的酒杯垂直砸在了舞臺正中央。瓷片碎了一地,就在Franklin腳邊——可他這支獨舞才剛剛開始。
這支舞跳的是醉拳,以三人喝酒開場,正式舞蹈前,F(xiàn)ranklin的設(shè)想是表演醉態(tài),把茶杯拋滾在舞臺一側(cè),好留出跳舞的空間。彩排時從未失手,但偏偏,在臺下坐著千多名觀眾時,酒杯正正碎在了他腳下。
音樂還在繼續(xù)。Franklin眼神一轉(zhuǎn),立馬盯住了腳下的碎瓷片,弓著身子繞那堆碎瓷左右轉(zhuǎn),踮著腳步像猴兒一樣好奇。緊接著原地舞了幾個動作,飛身下躍,左手貼地一掃,把瓷片撥到一旁,又佯裝酒醉的樣子幾個踉蹌踱回空處,掃腿往身后一帶一點再一轉(zhuǎn),在空中水平飛轉(zhuǎn)了幾圈。
觀眾的尖叫和掌聲響了起來。沒人看出Franklin的那一段,完全是情急之下的臨場發(fā)揮——或者用街舞圈的術(shù)語,叫freestyle(自由式街舞)。
其實,那不是正式演出那天唯一的意外。開場的升降臺升晚了,酒杯砸碎了,舞者的空翻大招失誤了,可移動舞臺被推歪了,游戲環(huán)節(jié)時間過長……
但Franklin沒有抱怨?;蛟S他在過去幾個月的籌備里學會了掌握主控權(quán),學會了果斷明確地提出或拒絕需求,但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只有不斷在舞臺上隨機應(yīng)變,或臨時調(diào)整站位和動作,或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一般完成表演,或配合主持人完成既定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演出結(jié)束后,被問起來,他才恍然抬起左手,晃了晃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大拇指,很快放下:“沒事。”
或許值得慶幸的只是,F(xiàn)ranklin早在《這!就是街舞2》里體驗過各種令他崩潰的失敗和壓力了?!懊髅魇莻€編舞師卻總靠Battle(對決)晉級”成了他繞不過去的梗。有一次團隊編舞賽,被所有舞者視為“大神”、站在C位的他“放炮”(街舞圈行話,忘動作),直接導致全隊被待定。
Franklin紅著眼睛哽咽,他不在乎自己的輸贏也不在乎比賽結(jié)果,但他不希望隊友因他的失誤離開。不止一個人向我提及他的敏感和細致。舞者小嘉(化名)記得,有一次專場排練新?lián)Q了隊員,新隊員一直出錯。Franklin特意在排練結(jié)束后把新隊員留下,告訴他是自己安排的跑位有問題,讓他別在意。小嘉之前與Franklin并無深交,甚至覺得他有些高冷,但偶然看見這個細節(jié)后,F(xiàn)ranklin真正贏得了她的尊重。
但因為實在哭得太多了,網(wǎng)友甚至剪出了他在節(jié)目里掉眼淚的各種片段集錦——重情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綜藝節(jié)目的規(guī)則卻逼他把別人在游戲里的生死扛在肩上。
再加上24小時極限編舞、好友同臺對戰(zhàn)……參加這個真人秀節(jié)目之前,F(xiàn)ranklin從沒經(jīng)歷過這么密集的“折磨”。他自覺壓力從一開始就背在了肩上:被節(jié)目組扣上“大神”“KINJAZ Dojo舞室導師”“易烊千璽編舞師”的帽子,他所有的失誤都會被聚焦和放大。在一次采訪中,被問及覺得自己是大神嗎,他說:“我覺得我很……特別普通。不應(yīng)該這樣就是稱呼人家。這種水平的人你很難進步,很難面對真實的自己?!?/p>
但跌跌撞撞,他畢竟闖過了那煎熬的幾個月。節(jié)目錄制暫告一段落后,他在Instagram上發(fā)了一條英文狀態(tài),大意是痛并快樂著:
“我必須承認自己(重新)學到了一些痛苦的經(jīng)驗。在此之前,很久以來我都沒有感受到任何東西了……我很確定,至少我邁出了自我探索的一步。也許是半步?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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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幕
“他進步很大,主要是在這里,”Jason指了指自己的腦袋,“Mind(思維),你明白嗎?”
當年和Franklin一起在高中練舞的Jason,如今也成了編舞師,甚至大學也學了材料工程——但理由是跳舞經(jīng)常受傷,他感覺假肢市場有前景。
從編舞師的專業(yè)視角,他和Brandon有共同的感受:參加節(jié)目后的Franklin,整個舞蹈層次上有了提升。一起為專場編舞時,他們發(fā)現(xiàn)Franklin編舞不再是線性地跟著音樂從頭到尾編動作,而是根據(jù)音樂的結(jié)構(gòu),提前在幾個關(guān)鍵節(jié)點想好編舞的“炸點”。
好比《這!就是街舞2》決賽現(xiàn)場,一曲《春風吹》的編舞驚艷了所有人——白色鋼琴白色西裝,F(xiàn)ranklin把舞者當成一個個鋼琴琴鍵,奏響的音符化成身體的躍動。舞蹈結(jié)尾,F(xiàn)ranklin咬住一支玫瑰扭動腰身,最后躍上鋼琴坐下,在漫天的玫瑰花瓣中,隨身體一同高高搖曳著那支玫瑰,笑得輕松迷人。
“炸點才是最重要的?!盕ranklin說,節(jié)目后,他的改變之一是更直觀地了解觀眾的反應(yīng),了解哪些點才會被更好地記住。
但更讓Jason驚訝的是,F(xiàn)ranklin學會“不跳”了。
以前,他們都喜歡技術(shù)流,恨不得卡滿每一個音效;但現(xiàn)在,F(xiàn)ranklin敢放掉一段拍子或旋律,保持靜止不動——等到再跳時,動靜對比、速度的控制和變化會格外明顯。
盡管Franklin自稱對太極或功夫背后的哲學沒有任何了解,但或許,他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了“空”。
父母也很高興,今年有一次通話時,兒子告訴他們,自己對中國文化越來越感興趣了。專場那天,余爸余媽第一次親眼目睹了粉絲們澎湃的熱愛。她們拿著橫幅,F(xiàn)ranklin一出現(xiàn),便以最高分貝尖叫;寫給Franklin的留言,她們會細心地標注好拼音;等待節(jié)目串場時,她們齊聲高喊:
“余衍林,帥翻天,網(wǎng)友愛你每一天;余衍林,做自己,網(wǎng)友愛的就是你!”(注:“網(wǎng)友”是余衍林粉絲的自稱)
“粉絲,她們對我真的很好。”在后臺聊起粉絲,F(xiàn)ranklin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為什么是我”的惶恐。他害怕自己德不配位,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到這么多人的喜愛。
何況,所有的“得”,或許都要用另一些“失”來交換——比如穿隨便什么品牌鞋子的自由,比如完全按自我意愿安排時間、不用參加商業(yè)活動的自由?!八淖兓鋵嵎浅4?。”經(jīng)紀助理說起Franklin最初如何不愿意出臺商業(yè)活動。但現(xiàn)在,他似乎能更多一些體諒和理解經(jīng)紀的工作了?!熬透杏X,以前是個五歲的小孩,現(xiàn)在長到十歲了。但還是個小孩?!苯?jīng)紀助理笑起來。
專場接近尾聲時,站在謝幕的紅色幕布前,F(xiàn)ranklin又紅了眼眶。終于說完種種感謝,他轉(zhuǎn)身,掀開兩塊幕布相接的縫隙,左顧右盼地“咦”了下:“是走這里下去嗎?”半個身子鉆進去,確認無誤,又探出上半身和大家再見:“那我,走了?!?/p>
臺下都看著他像孩子一樣隨意地為這場演出畫上了句號。這根本不像一場正經(jīng)演出的結(jié)尾,卻換來了些許笑聲。
鉆進后臺,演出終于徹底結(jié)束了。工人開始撤道具,觀眾漸漸離場,只剩下少數(shù)執(zhí)著的粉絲,在上海的雨夜里又等了一兩個小時,依然翹首以盼,希望能再看到Franklin一眼。舞臺帷幕內(nèi),F(xiàn)ranklin在黑暗里和每位舞者、家人一一擁抱,很認真地抱上三四秒,久久不撒手。
在每個人肩頭,他鄭重又輕輕地說了聲:“謝謝?!?/p>
他是真的累了,也真的如釋重負。
這不是一場完美的演出,也許還有下一場,也許再也沒有。但誰知道呢?照在他身上的聚光燈總有一天會移開、會熄滅,但他24歲的人生,才剛剛拉開大幕。就像24小時前,漆黑舞臺中那束白色追光開始在他周身移動。疲憊中,F(xiàn)ranklin突然被激起了玩興,四肢跪地,開始繞圈追光,手掌拍地,試圖把光抓住——像一只真正的小貓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