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開始就是想 (通過水墨) 回到傳統(tǒng)。西方不知道中國傳統(tǒng)是什么。他們也有人寫漢字練書法,但他練書法不是為了把字寫好,而是覺得這個字結(jié)構很好,更多是從結(jié)構和設計的方面去討論。但我了解這個字的含金量,我看到的是這個字的發(fā)明者他需要有什么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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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楊楠? 實習記者? 唐慧敏? 發(fā)自上海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圖/民生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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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藝術家楊詰蒼前往歐洲。他曾以為當代性就是反叛,這是他與同輩人經(jīng)過歷史的淬煉,所最擅長的。而今,他認為當代性就是平等,是個體獨立,反叛是為掙脫不平等的枷鎖。
在一個全新的世界,他用了十多年,將自己曾經(jīng)所學吐干凈,用一支毛筆,化繁為簡。
楊詰蒼所想試驗和表達的是,一個中國的“士人”——一個獨立的社會階級——是否能在西方生存下來。
生存下來之后呢?若無法進入廟堂,退守的江湖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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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根棍子
楊詰蒼隨身帶著毛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三根棍子:毛筆和筷子。
他今年63歲,出生于廣東佛山。佛山不大,在楊詰蒼出生時不過五萬人左右——今天他屢屢表達對佛山790萬常住人口的吃驚。佛山古有四大名鎮(zhèn)之稱,手工業(yè)繁茂,多傳統(tǒng)藝人。
楊詰蒼說小時候其他人家都喜歡孩子們學手藝,如陶瓷毛筆、木刻鑄鐵,他卻什么都沒學到:父親要他們學功夫?!皩W不來。馬步一扎,我尿都拉不了?!彼f。
但爺爺不同意學功夫,要教他寫字?!叭龤q就讓我們拿毛筆,把字寫認真就行了,沒要求寫得多漂亮。”每天都在重復練習,寫幾十遍“日”或“石”這樣的簡單字。
六十年后,楊詰蒼在上海民生現(xiàn)代美術館的個展“三魂七魄”中,設計了一件名為“人人都是齊白石”的作品。這是楊詰蒼做了兩年的教育項目,參與者無需任何基礎,只需坐下,磨墨,拿起毛筆,對范本創(chuàng)作。那些孩子臨摹的范本,掛滿了民生美術館的一面墻。
楊詰蒼認定這是中國人最應當堅守的啟蒙:幼時習毛筆。而毛筆足夠展現(xiàn)人內(nèi)心的全部想法,隨時隨地拿出來就能表達。
也是在三歲,爺爺教他掌握了另一本領:拿筷子。“我筷子拿不好,都是抓的,我爺爺就覺得這樣不行,你一定要學會好好拿筷子。爺爺說你搞定三根竹子,社會生活基本就沒問題了。果然,今天我拿毛筆作畫,拿筷子吃飯,是我生活最基本的三根棍子?!?/p>
“你定居歐洲三十年,還沒習慣刀叉么?”我們問他。
“當然了,我喜歡筷子。用筷子吃飯是一種文明,用刀叉分得一份一份,那是另一種文明。這看似是工具,其實是兩種文明很明顯的區(qū)別。”楊詰蒼說。
楊詰蒼最終還是學了手藝。他跟了一個書法師父很多年,先磨墨,再寫字,后來畫畫。“師承很重要,今天的教學方法,一千個人都出不了一個?!睏钤懮n說。
“你喜歡師父,師父喜歡你,一起喝茶一起做飯一起做家務。最重要的是,你相信他,他也相信你。你看他的朋友、他喜歡的藝術,你聽他講的故事,你也就融入其中?!?/p>
“為什么我以前對碑感興趣,就是我?guī)煾缚偸钦f碑的故事。他們是跟著康有為那套系統(tǒng),康有為傳承的是阮元、包世臣,這幫人對今文學和甲骨文都很有研究??涤袨榘阉麄儼l(fā)展得更大,寫了《廣藝舟雙楫》?!?/p>
在楊詰蒼看來,一千多年來最大的革命是美學革命、是書法革命而不是未能徹底的戊戌變法。文化和藝術留在一個民族的血脈里,當東方必須去面對西方時,漢民族也必須覺醒,去尋找自己的源頭。
三十歲前,楊詰蒼不知道什么是外國。他連普通話都說不好,倒也不是不會說,而是拒絕說?!胺鹕绞且粋€比較封閉的地方,以為自己很完整。我到了外國,發(fā)現(xiàn)在外國的中國人也講廣東話,不講廣東話還不跟你做買賣?!?/p>
上大學時,楊詰蒼聽收音機,看報紙,那都是普通話,他不喜歡。廣東話是古語,是以前流傳下來的。在他今天的諸多作品中,他都在其中使用粵語。比如《我仍然記得》(1997-2019),他用廣東話念白、用書法書寫那些他記憶中的名字。
出國后經(jīng)常做夢,夢到同學家人,夢了十年八年,于是就把這些夢里的名字寫下來。他總會想到少時在“文革”中,天天聽到街上大喇叭念委員的名單,他也要念出來,用廣東話把記住的東西吐出來。
“我都是用廣東話思考,換成別的語言,就丟了很多拐彎抹角有意思的東西。”楊詰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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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
楊詰蒼是中國當代最早赴西方發(fā)展的藝術家之一。
1978年,楊詰蒼入讀廣州美術學院國畫系。老師給大家看畫冊,里面有畢加索,有印象派和野獸派,寥寥無幾,面目不清。
也是那時,北京的一些自發(fā)性藝術展、星星畫展和各地非官方藝術展,開啟了中國當代藝術的生長。楊詰蒼說那時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當代性,以為就是一切都反著來。
“反著來我們最會的,我們有經(jīng)驗?!彼麑覍覐娬{(diào),自己成長于大饑荒和文化大革命時期。
1989年,楊詰蒼參加了兩個重要的當代藝術展,先是中國美術館的“中國前衛(wèi)藝術大展”。一種看法認為,1978年以后中國當代藝術的新潮美術階段以1985年“前進中的中國青年美術作品展”為標志,到1989年中國美術館現(xiàn)代藝術展告一段落,中國藝術由此從一元化走向不同藝術傾向多元多樣的新狀態(tài)。
另一個重要的展覽是1989年在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舉辦的展覽“大地魔術師”,這被認為是人們第一次在西方看到來自中國的當代藝術家。
時任蓬皮杜總監(jiān)的策展人讓-于貝爾·馬爾丹于1987年來到中國,他一路南下,北京、上海、杭州、廈門,然后去廣州找楊詰蒼。侯瀚如同他在北京聊天時,推薦了楊詰蒼。
通訊不便,馬爾丹找不到楊詰蒼。而楊詰蒼給廣州所有最高級酒店打了電話,也沒找到馬爾丹——馬爾丹沒住在最高級的酒店。楊詰蒼通過美國領事館的朋友向法國領事館查詢,這才找到馬爾丹。
馬爾丹去了廣州美院,他們一起參觀了光孝寺?!霸谝魂噴A雜著慌亂的興奮中,楊詰蒼用他不流利的英語跟我交談了足足一個小時,卻讓我難以在一些細節(jié)上捕捉到他到底想說什么。我很快便意識到他已經(jīng)決定離開中國。我想他已經(jīng)準備好進入某種未知,而我正是那個可能為他打開歐洲大門的重要聯(lián)系人。他想向世界打開自己,釋放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探索新的理念和表現(xiàn)方式?!?/p>
1982年畢業(yè)后,楊詰蒼在廣州美院當了六年老師,自覺已經(jīng)將人生看到了頭。破格當了講師,還是教研組長,乖乖地干,肯定是副教授,以后就是正教授。畫兩張畫,總有地方會收藏。
《比天堂奇妙-雙峰》、《比天堂奇妙-中秋》、《比天堂奇妙-丹窟》、《比天堂奇妙-青地》,2009,絹本工筆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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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老師很容易,我?guī)б粋€班,畢業(yè)了,又要從頭再來,一從頭我就一悲傷,又是最初的水平,我沒法超越我自己。”楊詰蒼說。
見到馬爾丹那會兒,他父親剛剛?cè)ナ溃彩窃谀菚r認識了后來的妻子,德國藝術史學家及策展人楊天娜。
去世前,楊父經(jīng)歷了28天的中醫(yī)治療。楊詰蒼說佛山家家戶戶都懂點中醫(yī),中醫(yī)將人作為統(tǒng)一的整體,而不是西醫(yī)那般將器官孤立。
楊父曾是一名軍隊干部。楊詰蒼曾與父親話不投機,但父子在生命的最后都體會到人性本善。楊詰蒼清楚認識到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被家庭和社會塑造,而他必須從這種束縛中逃離。
“德國是我想去的地方,穩(wěn)定,樂觀,理智,讀書還不要錢。我也想過去美國,學費太貴了。但我的申請慕尼黑美院拒絕了,他說你已經(jīng)有很好的作品,還有自己的工作室,我們就不教你了。”
1989年4月,楊詰蒼受“大地魔術師”的邀請,去往德國。在歐洲的前十幾年中,楊詰蒼所探索和想表達的是,一個中國文人,或者說“士”是否能夠在中國以外的范圍內(nèi)生活。
楊詰蒼說自己出國后才懂了點當代性:平等就是當代性最重要的基礎,沒有平等就是封建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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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有意思,藝術救我的命”
在馬爾丹的回憶中,上世紀80年代以前,代表亞洲藝術的只有兩位不同世代的藝術家——中國的趙無極和韓國的白南準——被看見與認可。
“我試圖在趙無極的藝術中尋找中國藝術的痕跡,但我不確定我是否真的能找到。在為‘大地魔術師’挑選藝術家時,我和我的團隊并沒有考慮趙無極。對我們來說,他的繪畫似乎完全屬于巴黎畫派的風格,而這正是我們想要拋在腦后的。”馬爾丹說。
楊詰蒼是“大地魔術師”完美的參與者。他拒絕馬爾丹希望展示他一系列運用古代鑄幣工具的繪拓畫,轉(zhuǎn)而請求給他一個巨大的工作空間,他將在展覽中現(xiàn)場創(chuàng)作。楊詰蒼創(chuàng)作了四件一組高約4.5米、寬3米的巨型繪畫——《千層墨》,以混合了中藥成分的墨反復涂抹,層層疊加渲染,漆黑中隱隱泛著白色光澤。
“千層墨就像他生命中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它們禁錮了一個古老而幽冥的空間,預示著他此前生活將被永久地封鎖和結(jié)束。他像寫日記那樣日復一日地疊加墨層,在他看來,與其與西方藝術家競爭,不如選擇以退為進,同時等待再次進擊的機會。”馬爾丹說。
趙無極在這次大展后對楊詰蒼評價甚高,形容他是“一步踏入如來地”。后來廣為流傳的細節(jié)是,趙無極給了楊詰蒼兩條建議:一是學好法語,二是不要和中國人來往。
楊詰蒼逆著這兩條建議在歐洲度過了三十年。中國人都不和中國人在一起,這怎么搞?他反問。
剛到巴黎那會兒,他身邊都是華人。大家湊在一起吃飯、報稅、養(yǎng)孩子、照顧病號?!罢娴暮墁F(xiàn)實的,大家都是一團懵,就是這種互相幫助,建立起了很親密的關系,孩子之間的關系也特別好?!?/p>
他住在巴黎93省,一個以房租低治安差、魚龍混雜出名的區(qū)域。他很喜歡那兒,在那兒住了15年。一則是房租便宜,不至于迫使他為了生存而緊張賺錢,二則是給了他觀察巴黎另一面的機會,觀察人間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
他只買二手車,因為新車會被稅務局和強盜盯上。他不洗車,有一回看著自己的車窗玻璃特別干凈,伸手一摸,嘿,給人撬走了!
這都不是麻煩,是樂趣,他得想辦法解決。
“93省不安全,我有兩個孩子,我老婆又這么漂亮,我要保護自己啊,就改變我的形象?!?/p>
楊詰蒼剃光頭,在人中和下頜留起兩撮胡子。93省的外國人以為他拍過功夫片,他點點頭,故意裝得不太一樣。偶爾比劃幾個姿勢,連阿拉伯人都以為他有黑社會背景,對他禮貌客氣。小孩子要他教功夫,他說這功夫不能顯山漏水,小孩子們趕緊幫他拎菜上樓,試圖討得一些東方功夫秘籍。別人送了他孩子一把玩具槍,聲音響,他就在陽臺上打兩槍,再大吼兩聲,佯裝也是個有槍的人。
日子也并非都是這么好過。剛到海德堡的前半年,楊詰蒼沒事干,想回家?!疤陋毩耍叶炷敲蠢?,3點鐘就天黑,我一個廣東人受不了,老去我老婆家蹭飯吃。吃了飯也沒事干,看電影也看不懂,就和她老爸下棋?!?/p>
楊詰蒼和岳父一邊下棋,一邊學德語。有一回,岳父突然說:“男人要學會孤獨?!边@話就像禪宗里的棒喝,震醒了楊詰蒼,“人家女兒都跟你好了,你還想回中國,還想逃跑?!?/p>
“我們藝術家要面對的并不僅僅是文化,更要面對自己。當時真的是不知道怎么走,回去也不是留在歐洲也什么都沒有,在十字路口,很困惑,也感到無望?!?/p>
精神好像被捆綁住了,是教書人一夜成了流浪漢的那種失魂落魄。
1991年,楊詰蒼受邀為日本福岡“城市博物館計劃”里的《非常口》展覽創(chuàng)作。他從美術史角度知道日本有一個很有名的唐代時期的佛龕“玉蟲廚子”,上面描繪了佛教本生故事中薩埵那太子舍身喂虎的故事。
“我想那就利用日本人家喻戶曉的這件事來進入日本吧,我隨手撿了個燒過的陶罐子在上面再加了一筆白釉再燒。這是存放一坨老虎大便的陶罐,不漏屎就行了。
“我想總要有一個東西去放老虎屎,而日本的陶藝又挺震撼的,當你把這個居高臨下的所謂文化人的態(tài)度一下放到你只是這坨老虎拉的屎,你整個人就腦門開竅。”
這個作品名為《遺囑》,他說如果有一天自己非自然死去,就請把他拿給老虎吃掉。
楊詰蒼得救了,甚至徹底自由?!斑@個作品就讓我一下子把事情放過了,實際上到今天很多人都沒有放過,沒有跨過那個門檻。而我就是在那個時候把它給放過去了。從那以后,我就把政治看得很低級,要回到藝術。藝術有意思,藝術救我的命?!?/p>
美術是什么?是學會在人的生活中,用美的術(方法)出離。
《達芬奇的風景》,2009,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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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十幾年把美院那套東西吐得干干凈凈
人物周刊:你對“當代性”最初的理解是什么?
楊詰蒼:我們當時出國的時候,真的是覺得自己代表中國的當代意識,但我連當代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們在國內(nèi)當老師的時候開始嘗試結(jié)構主義、解構主義,當時也不是很懂,什么都反著來。
80年代的時候,我們不了解西方當代性,誤讀了當代性,都以為當代性必須反著來。反著來我們是最會的,因為我們從小就有這種生活經(jīng)驗。所以反著來我們最厲害。
那個時候什么都沒有,但我們有的是膽量。我們不是去學習的,是去干活的,馬上展覽,馬上實踐。
人物周刊:80年代在國內(nèi)的時候,你覺得哪些外國藝術家是反著來的?
楊詰蒼:那時剛剛知道什么畢加索、印象派、野獸派這樣的,都還是在國內(nèi)學油畫時,老師給同學看的畫冊。當時出版的書,什么都看,我比較喜歡日本的三島由紀夫,他在最盛的時候把自己給殺了,我就覺得很喜歡他。
三島由紀夫有本書叫《金閣寺》,我很喜歡看。溝口夢想去金閣寺,最后燒了金閣寺,三島由紀夫的人生也是這樣。我們中國不提倡這種精神,但我當時很感動。人怎么能到一個自己想去的地方,卻又開始失落,甚至失落到把最美麗的東西給毀掉。我覺得這個已經(jīng)很反叛了。
人物周刊:這種毀滅性的反叛對你的影響是?
楊詰蒼:我們當時一直在討論,怎么把學過的東西吐出來。我們總是懷疑我們學的美院那套東西有沒有用,你不能拿這套東西到西方去騙人,你必須把它吐干凈,我們用了十幾年把它吐得干干凈凈。
把學過的東西吐出來這個過程很困難也很痛苦。可能是越來越傻,不需要那么聰明了。我94年回佛山,把我80年代的創(chuàng)作全部燒完了。當時我們回去探親,我老婆在睡午覺,我覺得那批作品也發(fā)霉了,沒什么心疼的,就一把火燒掉了。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很興奮。如果這些畫到市場上去,進入市場的作品很多,你就沒辦法左右你自己。
你越簡化,藝術越有意思,你越簡化,你又發(fā)現(xiàn)它越困難,那個時候你就很來勁了。因為加法是容易的,但西方體系中,簡化是很難的,簡化真的是禪意。
人物周刊:有些西方當代藝術家家也用墨汁,你覺得這與中國傳統(tǒng)水墨的區(qū)別是什么?
楊詰蒼:他們很多畫家不會想這么多的,但我實際上一開始就是想(通過水墨)回到傳統(tǒng),西方不知道中國傳統(tǒng)是什么。他們也有人寫漢字練書法,但他練書法不是為了把字寫好,而是找那種筆畫的感覺,有點像建筑結(jié)構那種。很多西方人對漢字的理解,只是覺得這個字結(jié)構很好,更多是從結(jié)構和設計的方面去討論。但我了解這個字的含金量,我看到的是這個字的發(fā)明者他需要有什么指引。
人物周刊:你怎么理解文化的傳承?
楊詰蒼:我在德國買玩具,和在中國買是不一樣的。他們很多玩具用了三代,還在給孩子玩。比如德國有小木馬,就是幾個輪子上一個木馬,下面一個皮墊子,壞了可以自己修。小孩子也可以修,鍛煉手工。這是一種關懷,一種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關系的傳承,這個在我們這里,是看不見的。
毛筆的第一筆就是最后一筆,第一筆好最后一筆也就跟著好。你小時候摸到的玩具,不是輕飄飄的,那你長大后也要真材實料。文化有俗和雅,你一旦去了俗那里,就比較可惜,回不到雅了。
《十一日談——金日》,2011-2012,絹本工筆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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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文化人,我是個士”
人物周刊:你在歐洲的前十年,想表達的是什么?
楊詰蒼:一個中國文人,或者說中國士人,在歐洲能不能存活下來,存活下來以后的意義是什么。我在中國沒辦法實現(xiàn)我這個愿望。
士是中國最好的文明,是一個獨立階級,可進可退。
人物周刊:西方對個體的重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士”,這之間的關系你怎么看?
楊詰蒼:我對當代的理解,基本上就是人和人平等,但也不是那么簡單的個體就是個體。作為一個文人,他的個體和社會是有關系的,個體強大以后,必須給社會一個反饋。你要能滋養(yǎng)這片水土,你的知識、你的學問和你的見地,對你的村莊、你的同姓有一種滋潤。
比如你回到村子里,在處理問題上就是很好的中介,比如法律上的指引啊, 鄉(xiāng)里面的孩子去讀書啊,村官可能跟農(nóng)民擺不平啊,這些鄉(xiāng)紳都發(fā)揮了很重要的作用,就不至于搞到監(jiān)獄?!笆俊边M一步,對社會是貢獻,退也能滋潤一方水土,讓后人也能走這條路,這是個很好的生態(tài)。
我希望通過我作為一個很小的案例,提醒我自己和我身邊的人,這個文明是人類最大的文明,這不僅僅是水墨畫或者拿毛筆的傳統(tǒng),是更大的思考。
人物周刊:但鄉(xiāng)紳在今天不可能再有了。
楊詰蒼:但在你的生活里存活也可以啊。今天不一定要有一塊地,重要的是你和朋友的關系,你和孩子的關系,和學生的關系,怎么擺,這是個比較立體的關系。
不要怕。我們今天每個人都在等待,都在怕。我們的教育是這樣的,跟隨政治的正確,商業(yè)的正確,知識分子就變成比較尷尬的角色。如果你不怕,你知道你買這個產(chǎn)品、用這一塊錢會有什么后果的時候,這個世界就會改變。我很清楚我不買日本車,不買美國車,我只買歐洲車,甚至只買德國車,我加汽油只加歐洲的汽油。消費也是一種判斷,也是士的一種方式。你要在這塊土地存活,你要把自己的產(chǎn)品用好,這是你自己的判斷。
這個東西我沒法講深入,我講深入別人會利用我說這是民族主義的產(chǎn)物。但是這個和民族主義是沒有關系的,這是你的選擇。不是簡單的反日、反美,是怎么使用你手上的這一分錢,就是一票,這就是很有意思的生態(tài)。中國比較缺這種教育,怎么判斷,你怎么用這一票,你怎么用這一分錢。
人物周刊:你說的這個生態(tài)是區(qū)域性的概念,還是更大范疇的?
楊詰蒼:是全球性的,你在全球中怎么充當你的角色。
人物周刊:你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是什么?
楊詰蒼:我是個文化人,我是個士。
《人人都是齊白石》,2017,毛筆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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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有國界么?
楊詰蒼:沒有國界。我在海德堡見過很多士人,商人也有,大學教授也有。他們擁有自己的土地,擁有自己的房子,進可以當官,退可以回到自己那一塊。那里有很多部長,不當官之后回去可以教書,可以做手工業(yè)者,甚至可以在國家危難時拿出錢來給國家,他們有自己的資本,非常獨立的一個階級。
你看到我《Oh my God》那個作品么?我講了很多次了。9月11日,全世界眼睜睜看著全過程,我看到大樓倒塌,灰浪中沖出一個灰頭垢臉的年輕人,叫了一聲“Oh,my god!”,我天靈蓋都被叫開了,這是21世紀的咒語,我就將它寫下來了,而且不停地寫。
如果你沒有一個獨立的對圖像的判斷能力,如果沒有那種參照,好和不好的參照,你很難看出來這是個巨大的謊言。我們是從災難學習過來的。
人物周刊:你屢屢提到當代性的基礎就是平等,什么是平等呢?
楊詰蒼:在巴黎,馬路上走著很多厲害的人,學者也好,高官也好。有一次有人在畫廊買我的畫,我也在,后來知道人家是路易家族的后人。然后去他家吃飯,馬克思的曾孫女也在。我經(jīng)常想起這件事,覺得很開心。馬克思的孫女和你吃飯,在自己家里做飯還那么可愛,家里還掛著很多現(xiàn)代藝術。所以,她就是很普通的人。
有時候我回到大陸,看到我的哥們兒一個個都飛到天上去了,好像都登堂入室了,可當你不自覺走到那一步,你很快就會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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