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丨簡媜 鉆進自己房間的片刻安寧里,我必須寫作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邱苑婷 日期: 2019-10-27

“活生生的現(xiàn)實”像一條狼犬,“你不馴服它,它就吞了你”

本刊記者? 邱苑婷? 發(fā)自北京? 實習記者? 陳曉妍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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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媜

臺灣宜蘭人,散文作家,曾任《聯(lián)合文學》主編、大雁書店發(fā)行人等。作為臺灣第四代散文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她被譽為“臺灣文壇最無爭議的實力派女作家”,曾獲吳魯芹散文獎、時報文學獎首獎等多項臺灣文學大獎,其文字典麗靈詭,曾入選海內(nèi)外多種文學選本,著有《水問》《空靈》《胭脂盆地》《紅嬰仔》《女兒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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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簡媜住在臺北市南邊一個叫木柵的地方。這里離出產(chǎn)文山包種茶、鐵觀音的“貓空”茶山很近,景美區(qū)的溪流經(jīng)此處,沿著河堤散步,抬頭看得見臺灣政治大學校區(qū)及半空中的貓空纜車。

每次散步遙望貓纜車廂,她總會想起曾經(jīng)某次,在纜車里見證一對情侶求婚的情景。那對年輕的眷侶來自西安,一車廂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卻因為這樣一場意外的愛的儀式,憑空地產(chǎn)生了一段親人般的短暫聯(lián)結(jié)。在海拔近300公尺的半空,每個人都滿含笑意地給出了自己的祝福,簡媜亦是。走出車廂,互道再見,重歸陌生人。方才“瞬間迸發(fā)的熟稔與歡喜”仿佛是幾世以前的殘影、“往昔美善的回音”,偶然地在群山秋景中相會片刻后即消散,唯留天地為證。

在《我為你灑下月光》里,她記下過這段故事。她寫散文,從自己的人生現(xiàn)場中擷取時空人事景物,再提煉出真情至理,用她的話說,“吸引情感質(zhì)地相同的人進入這一場心靈深戲”。散文作家的自我是無處可匿的,沒有什么比文字更適合走進她的世界,在作品里,你便了解了她的一切——

從1961年到1976年,她人生最初的15年被臺灣宜蘭的蘭陽平原滋養(yǎng)著,讀書耕種、夜聽蟲鳴入夢。家族里男性去世得早,阿嬤先后喪失三代親人,也意味著簡媜早年喪父。“輕飄”是對她極大的誤解——她的文字空靈秀美,但底子是厚重,少年時期就已見證過波瀾壯闊的人性,像毛巾浸了臟水,臟水擰滴,質(zhì)重還留著。

文字這匹野獸,她學著馴了30年,卻是用了至今為止58年的人生來澆灌。她的散文處女作發(fā)表在高中時期,念臺灣大學國文系期間出了第一本散文集《水問》。她自認那是她的斷代史,是只屬于大學少女時期的文字。我第一次讀到簡媜也是那個時期。大學里的前輩教我們判斷,從封面的損舊程度便能看出作品的被閱讀程度——大學圖書館里,簡媜的散文集擺了滿排,書皮褪色、書脊開膠,顯然是相當受歡迎的一檔。

“當三毛離我們遠去,現(xiàn)在我們枕邊放著的,是簡媜?!蹦切嫌≈@樣的言語。學者徐學將臺灣散文作家分為四代,第一代是1949年前后移居臺灣的五四時期作家如梁實秋、林語堂,第二代于1940年代登上文壇、承繼“五四”余韻,第三代中堅力量以余光中、楊牧、張曉風、三毛等為代表,而簡媜,屬于被稱為“新世代”的第四代——50年代后出生,經(jīng)歷了臺灣從農(nóng)業(yè)社會進入工業(yè)社會的歷史性變遷,80年代后在文壇展露鋒芒。他們的童年里保存著最后的農(nóng)村經(jīng)驗,青少年后迎來現(xiàn)代城市經(jīng)驗的洗禮,同時接受古典文學的熏陶與現(xiàn)代的轉(zhuǎn)向——這幾乎是簡媜成長經(jīng)歷的時代寫照。

在為數(shù)廖廖的能在大陸出版業(yè)分得一杯羹的臺灣散文作家中,簡媜的名字越來越常見于書店與圖書館的架位上,逐漸成了當代大陸青年學子在某一段時期的文字汲養(yǎng)。在我讀中文系的個人經(jīng)驗里,那是中文系女生宿舍睡前臥談時會用夜間電臺般的悠悠聲線念出來的文字,當時只覺得字句的組合怎么可以這么美,咂摸在唇齒間的節(jié)奏和韻律都是有余味的。再后來,心境漸漸遠了,似乎再也沒有了重讀簡媜的念想。

2007年,臺北,簡媜與作家張大春

采訪時我忍不住問她,你會覺得自己作品的生命力是有階段性的嗎?她很快說,當然?!拔以僖不夭蝗ァ端畣枴返摹!彼f,“我曾經(jīng)是二十啷當歲的年輕人,可是現(xiàn)在我畢竟是五十多歲了。二十啷當歲的年輕人,我曾經(jīng)愛過她,但是她已經(jīng)離我而去了,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自己都如此了,讀者更應該是如此。這是時間給我們的變化,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是美好的事情?!?/p>

時間確有一雙鬼斧神工的手。她曾以為自己將獨身度過下半生,甚至為自己安排好了養(yǎng)老保險等種種不至讓自己凄涼度晚年的措施,在與朋友的論爭中,以現(xiàn)代獨立新女性的立場言說婚姻和家庭對女性的束縛。大學畢業(yè)后曾在出版社做編輯,盡管是長發(fā)長裙,但同事都喚她“簡兄”,一杯曼特寧喝完必吞云吐霧,自言在以男性為主導的文壇,不得不“像個男人”。

沒想到34歲那年,經(jīng)朋友介紹遇見數(shù)學家姚怡慶先生,幾乎是一拍即合,越走越像夫妻,不出三個月閃婚,做了母親,推翻了先前的一切信誓旦旦。

做了妻子、做了母親、做了兒媳,簡媜只能見縫插針地成為作家簡媜。在家庭和自我之間,她自言找到了平衡之道,比如不抱怨,比如把自己變得非常能干——“可你不要再問我如何把自己變得非常能干了?!彼笮?。

她趁清晨家人未醒時寫,在任何可以寫的地方寫,找所有找得到的零碎時間寫,只要凝神進入狀態(tài),人聲鼎沸也影響不了。她說“活生生的現(xiàn)實”像一條狼犬,但她畢竟老練了,“懂得叫它趴下、不許動”,因為“你不馴服它,它就吞了你”。

她在腦子里規(guī)劃了好些房間。一間裝著原生家庭,一間裝著公婆,一間是丈夫,一間是孩子……哪個房間有問題了,就進去解決,解決完了門一關(guān),就忘記,然后進下一個有問題的房間。在房門與房門之間奔波的空隙,獲得短暫的和諧與平靜時,她才可鉆進只屬于自己的那間房:“對我來講,我必須寫作?!?/p>

2014年,簡媜在臺灣高級中等學校圖書館工作會議上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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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母

人物周刊:你的新書《我與生命悄悄對談》是你唯一一本散文自選集,開篇收錄的三篇都是與阿嬤相關(guān)的作品。家族敘事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怎樣影響了你寫作的母題?

簡媜:曾經(jīng)有人講過,作家一生當中一定會有一本書,是返回他的童年的,是他的成長自傳,只不過也許在散文作家當中,這樣的現(xiàn)象更明顯而已。我很小,父親過世了,整個家庭其實等于是掉入到黑暗的谷底,孤兒寡母是從谷底慢慢往上爬的,爬的過程中,冷暖自知。

為什么我阿嬤、我媽媽在兄弟姐妹當中,成了這么重要的一個存在,我覺得她們身上是有非常豐沛而堅實的“地母精神”。大地之母是要孕育萬物的,任何一顆很瘦弱的種子,都要讓它發(fā)芽成長;大地之母也是扮演著犧牲的角色的,它把土壤的養(yǎng)分提供給了植物,植物才得以慢慢地往上生長。大地之母帶來的是愛,而不是仇恨。正是因為愛的緣故,我們童年成長過程當中所吃過的苦,最后都變成了甜。

人物周刊:你覺得這種地母精神,有影響你作為女性的角色承擔嗎?

簡媜:有。我也不曉得是好的或者是不好的影響,就是我們比較會寬容地愿意站在犧牲的角色,遇到生活當中的事情,我們不會逃避,不會推諉責任,甚至我們的第一反應是站在第一現(xiàn)場去尋求、解決問題。我也必須要老實講,在臺灣,我也觀察到,隨著社會更加開放和進步、商業(yè)化跟科技化,其實女性變得比較看重自己的個人處境跟利益,她比較不愿意去擔負起一個家族、一個家庭的責任。所以現(xiàn)代女性不婚不育的變多了,因為家庭也好,孩子也好,都要求你必須犧牲。

我的意思并不是苛責,換個角度看,現(xiàn)在的女性是比我的世代,或我之前的所有世代,擁有有史以來最開闊的自由,她可以決定去完成她自己。但(就我自己而言)從我的上一代或我的上上代來的,她們這種地母精神是影響著我的。

人物周刊:你做這樣的選擇,覺得自己的完整性在哪一部分有失落掉嗎?

簡媜:我已經(jīng)要進入到初老了,要到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了,到目前為止,我回過頭去看,從進入婚姻到現(xiàn)在這二十多年中,為了守護自己的文學夢想,為了實踐自我的生涯,應該說我付出了加倍的努力跟自我調(diào)整。

進入婚姻之前“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那是非常感動的。你尋找了愛情的一個歸宿,找到一個知己跟你一起建立了家庭。但是家庭不是植根在天堂的,家庭是在人間的。為什么說很多人進入到家庭里面,走得那么泥濘不堪,甚至寸步難行,因為他把婚姻當天堂在理解。其實不是,婚姻就是在現(xiàn)實的土壤上,你必須要胼手胝足,必須要篳路藍縷,必須要開疆拓土的,這當中多少是勞動、工作,它絕對不允許你輕羅小扇、穿得漂漂亮亮地去撲流螢。而人每一天就只有24個小時,你的精力是有限的。

我當然也經(jīng)過這樣的一個對峙或者說對立的階段。這個問題要自己去尋思,就是我要放棄其中一個,或者是我愿意去尋找一個平衡之道。家庭是我選擇的,我必須為它負起責任。如果只看到自我、只看到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對方,那不是我贊許的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所以尋思平衡之道是現(xiàn)代女性在類近于“五馬分尸”的現(xiàn)實狀態(tài)當中,既能夠安頓好現(xiàn)實的家庭,又能夠安頓好她內(nèi)心那種澎湃的事業(yè)夢想的方法。我只能說我很幸運,在這個過程中我找到了我的平衡之道。

人物周刊:經(jīng)歷了這樣的對峙階段后,慢慢找到平衡,會給自己的文字帶來變化嗎?

簡媜:倒不是文字上的變化,而是這種自我鍛煉久了之后,其實人的觸覺會比較敏銳,也就是人變成可改變的、可調(diào)整的、可協(xié)調(diào)的,而非不可調(diào)整、不可協(xié)調(diào),就是你保持著相當?shù)膹椥浴?/p>

彈性這兩個字看起來稀松平常,運用起來真的很關(guān)鍵。人必須在他自身的生活與夢想之間,在現(xiàn)實與理念之間,在成功與破滅之間,在追尋與失落之間,在很多個對峙之間,保持你的彈性,不過度地整個栽進去其中一個固定的陷阱。你栽進去之后很難攀爬出來,攀爬不出來的時候,你就會把自己關(guān)在那個局限里。當你關(guān)在一個局限當中,不可調(diào)整、不可協(xié)調(diào)、不可理解、不愿意去做任何更動時,你把你自己捆綁了,那會帶來痛苦。

2015年,湖北武漢, 簡媜與讀者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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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領(lǐng)域最終伸向公共

人物周刊:從題材上看,你這本自選集似乎比較多聚焦私人化敘事。你怎樣思考散文寫作中私人與公共的關(guān)系,有過感到困惑或需要取舍的時候嗎?有對暴露自己感到過羞赧嗎?某種程度上這需要極大勇氣和坦誠。

簡媜:我覺得不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們想想兩個詞匯,一個叫真相,一個叫真實。我認為真相是法律層面要厘清的事情,但文學家處理的是真實內(nèi)心的事情,是感受的事情,是傷痕的事情——有時候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傷,或輕或重而已,或多或寡而已。

重現(xiàn)傷痕是為了尋求治愈,尋求療愈,甚至尋求和解。由寫作浮現(xiàn)你自身的傷痕,并不是為了討他人的同情,不是要彰顯我自身所承受的冤屈,而是為了呼喚那些跟你一樣、帶著同等傷痕的人,我們一起來尋找療愈的方法。

尤其是散文,我一直很強調(diào),散文文類跟我們現(xiàn)實生活是比較貼近的,所以確實也比其他文類更容易顯現(xiàn)他的人生經(jīng)歷。那些經(jīng)歷中有些是寬余的路段,有些是坎坷的路段,通常在坎坷的路段中,我們最能夠看到內(nèi)心的幽微變化跟面相,那是最容易藏污納垢的地方??墒撬灿袘驯д洳氐牡胤?,那藏的就是從最卑微的人性當中所顯露出來的神性,那種高超的、道德的德性。作家要挖掘的是這個東西。

所以你說會羞赧嗎?大概我不會用羞赧來形容它,就像我剛剛所說的是為了療愈。還有跟公眾的關(guān)系,我想有野心的作家或一個有自我期許的作家,一定不會只停留在書寫自己的私人領(lǐng)域,他的筆必然會觸向一個社會的變化危機,甚至去洞悉歷史事件。我在《天涯海角》里有一篇《朝露》,四萬字,背景是1895年日軍登陸臺灣后在全臺進行大屠殺,那篇就是我通過一個后代臺灣子弟的角度,來看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場血戰(zhàn)。

人物周刊:你更愿意以哪個維度作為衡量自己寫作價值的標尺?

簡媜:我想一個有自我要求的作家一定會兩個領(lǐng)域都探索的。換個角度看,私人也離不開公眾領(lǐng)域。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你自己有小孩,教育問題是你關(guān)起門來能決定的嗎?它一定要碰到公領(lǐng)域?qū)Σ粚??到了我更成熟的一個寫作的生涯之后,我的私領(lǐng)域一定會伸向公共的,最后開展在公領(lǐng)域的這一個大的范疇里面,公私已經(jīng)交融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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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森林捕捉精靈,或者昆蟲

人物周刊:你逐漸探索文字風格的過程是怎樣的?

簡媜:我想我對文字的警覺性很早就開始了。我念書時最愛讀的就是國文課本,尤其是古典詩文。那時候臺灣國文課本編得真好,偏重文言文,白話文也有,老師都講解得非常到位、非常精彩。學生時代,覺得念這些古典的詩詞,感覺像蕩秋千,很晴朗,它把我蕩到了一個摸不著的、看不到的、但是我知道的地方,我進入到那個地方去了,那種感覺是很細膩、很愉悅的。

等到我自己高中開始寫作時,尤其在大學念中文系,我接觸到的知識、閱讀的古典作品更多了,我會要求自己在文字方面更精確、細膩,會意識到文字不要累贅。

人物周刊:你自己經(jīng)歷了改正累贅習慣的過程?

簡媜:剛開始一定有,你會覺得你要去駕馭,尤其當自己有很豐沛的情感、有一種非常深刻的感悟時,你終究要用文字表達出來。這就是一個駕馭的過程,好像你開一部大車一樣,你要掌握那個方向。

在駕馭文字初期,確實也容易為抓不到確切的文字而苦惱,只能靠著多練習。我從來有一個習慣,就是一篇文章寫完之后,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從頭到尾念一遍。不見得把它念出聲音來,但我真的是一個字一個字把它念一遍。我們的聲音確實是很好的矯正器。

人物周刊:古典詩詞對你語言風格的形成具體有怎樣的影響?

簡媜:我在古典詩詞當中開始參悟,參什么?像佛家參禪一樣去參這些偉大的詩人詞家,如何用最精簡的文字,卻達到那種極豐富的內(nèi)涵。我大學時很喜歡玩這種游戲,從古典詩詞中看這些偉大的作家詩人們,如何找到文字那種最奧妙的聯(lián)系,使得寥寥數(shù)字間傳達出永垂不朽的意境。有沒有很了不起?這種游戲或者說體會深刻、豐富一點的時候,它一定會帶動你在寫作上的轉(zhuǎn)變。

人物周刊:如果要形容創(chuàng)作過程中擷取字詞句的過程,你會用怎樣的比喻?

簡媜:就好像在原始森林當中,你要捕捉精靈或者動物昆蟲一樣。依照不同的題材,你要捕捉的文字的屬性不一樣,這也是我在寫作當中覺得很迷人的部分。我曾經(jīng)對我自己有一個期許,我希望在寫作時我擁有獵人的冷靜跟獵犬的躁動。獵犬當然要尋找獵物的了,尋找不同屬性的文字也是尋找獵物的一種。

人物周刊:除了古典文學,對你影響深遠的中外作家或作品還有哪些?

簡媜:我比較常讀的還是一些老作家的作品,不騙你,我已經(jīng)老得相當老了,但有時候我甚至還回過頭再去看一看沈從文、徐志摩、朱自清的作品。倒不是說要從他們作品當中再學習什么,我是被一個人、一個作家如何在他的時代當中,能夠安然自處,在最困頓的時候猶能夠發(fā)光發(fā)熱這件事情(打動),我覺得從前輩作家身上,可以看到一些示范。

人物周刊:就你對當代臺灣文壇的觀察,會有疲軟的感覺嗎?

簡媜:我必須說我在文壇像一個幽靈人物了。一個時代會有一個時代的文學,江山代有才人出,因此我不會用“疲軟”去形容它,他們具有非常強的實驗性。有些新生代的作家,他刻意要安排口述的文字、口語的言說方式,故意造成某種無厘頭、滑稽或者是錯亂的效果,那表示他們看待書寫,不管是文字使用或書寫策略,都比前面的世代更加寬廣自由。

可是你說這種寬廣跟自由,最后會使得這個世代收割什么樣的作品,有待觀察,這必須要時間使它慢慢成熟,或發(fā)展穩(wěn)定。

人物周刊:你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充分實現(xiàn)或探索寫作的價值了嗎?會不會感到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局限性?

簡媜:寫作的價值是永遠探索不盡的。我常常覺得在寫作的路上,我是長途跋涉孤獨一人的。作家,只要他對寫作的自我探索欲望還沒有止息,只要對社會的觀察仍然好奇,只要于人生的思索仍然覺得鮮活、覺得澎湃,那么這個作家仍然活著。這個指標,就是我用來檢驗自己的。

我目前覺得自己的天花板還沒到,我也盡可能地把天花板提高一點,天花板是可以提高的。

人物周刊:那努力跟天賦的關(guān)系,你怎么看?

簡媜:天賦比努力更關(guān)鍵一些,在藝術(shù)跟寫作上。有些人非常努力,但是你就看到那口井的井水就已經(jīng)滿了,因為它的井就是這么大。從事所有創(chuàng)造的工作,天賦必須要像湖泊一樣,慢慢地經(jīng)過作家自我的鍛煉,最后達到像海一般的感覺,就是《念奴嬌》里蘇東坡開展的那樣一種氣魄、格局跟境界了。

所謂海,應該就是自己的腦?!欠癫辉倥炫?,思想的動力是否朝向凝固了,對新事物是否一味抱持否定態(tài)度,而不是好奇它如何形成?那種好奇就如同,因為看到一抹尖尖的影子,被誘發(fā)起了好奇心,伸手往前一摸,竟然抓到一條色彩斑斕的大蟒蛇。永遠寫作,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領(lǐng)域當中,要保持這樣高度澎湃的活力,就是天賦不斷在自我提煉的狀態(tài)了。

作家的心是朝向世界而開放的。這幾十年對我來講,所謂努力,是我更認真地去經(jīng)歷自己人生的軌道。就像你不出門,你怎么知道外面是風是雨呢?室內(nèi)沒有天氣,可是寫作必須要天氣的,是刮風是下雨,你必須要經(jīng)歷才能體驗,有了體驗你才能思考,有了思考你才能結(jié)晶,就是化漫天的煙塵歸思想的凝露。我想這是作為一個作家,我對自己永遠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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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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