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徐琳玲? 實習記者? 都芃? 發(fā)自上海、杭州、北京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頭圖：辛德勇在書房 圖/周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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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江南北的學術(shù)青年們那里，辛德勇有一個美號——“辛神”。
這位北大歷史系教授以出書快、質(zhì)量過硬著稱，研究領(lǐng)域極為廣泛，橫跨歷史地理學、版本目錄學、印刷史、秦漢史、隋唐史等，且都有獨到的創(chuàng)見，可謂之“橫通”。新近，他開始涉獵古代天文歷法，又提出了一個新問題——中國從商代到周代歷法體系的轉(zhuǎn)變。
憑著早年跟著業(yè)師黃永年先生打下過硬的“屠龍術(shù)”——古歷史文獻學、版本目錄學，他近些年又殺入有廣泛社會關(guān)注度的文史大話題，從《海昏侯劉賀》《發(fā)現(xiàn)燕然山銘》，到今年新出的《海昏侯新論》《生死秦始皇》，都是針對重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重大新材料的出現(xiàn)所帶來的新問題。
“辛神幽默起來，沒有一個鐵嶺老鄉(xiāng)會是對手?！八囊幻秾W術(shù)小粉絲說。
在個人微信公號上，他經(jīng)常在和讀者粉絲的互動交流中秀一下段子手本色，不時發(fā)發(fā)粉絲“福利”——無上裝的泳裝照，展示一下常年運動鍛煉出來的胸肌、肱二頭肌，大黑超之下嘴角帶著一絲蜜汁微笑?！岸熵惱酌?，夏天墨鏡，既簡潔又精神。辛師的衣品一直走在我校大部分男老師的前面?！北贝髿v史系大四女生小默(化名)在電話那頭笑著說。
學問過硬，再加上形象好、氣質(zhì)佳、自帶大東北人天生的幽默感，這位看著很有明星范的學者，其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書呆子”——很晚才用上智能手機，基本不關(guān)心時事，幾十年里做著十分冷門生澀的研究，對學界一波接著一波的時髦理論、范式和流行大作統(tǒng)統(tǒng)不關(guān)心、“沒讀過”，人生最大的樂趣是尋書、看書和藏書。
他認認真真地做學術(shù)，認認真真給學生上課，認認真真給學校提意見和建議。這股愛較真到底的“戇勁”，有時也會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
辛德勇生于1959年，剛剛邁入六字頭。從談吐到精神面貌，卻散發(fā)出一股少年人身上才有的銳氣。
“他身上似乎還保有一種天真，一份沖動，這在他的同齡人之中已經(jīng)很少見了?！鄙頌椤?5后”的小默說?！吧踔潦呛芏嗄贻p人都比不上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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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秦始皇之死”疑案
在2019年的新作《生死秦始皇》里，辛德勇試圖破解由一部因盜墓流出的古書簡引發(fā)的“秦皇之死”懸案。
2009年，北京大學獲得一批經(jīng)盜墓者流到海外的西漢竹書捐贈，共計三千三百多枚竹簡，經(jīng)鑒定，抄寫年代大約在西漢中期。在整理的過程中，專家學者們發(fā)現(xiàn)了一部篇名為《趙正書》的古書，由五十余枚竹簡組成、近1500字，內(nèi)容主要圍繞秦始皇之死和秦朝滅亡，記述了秦始皇、李斯、胡亥、子嬰等人物的言談和活動。
在重大歷史事件的記載上，這部不知作者的古佚書出現(xiàn)了和《史記》的重大差異。按司馬遷的記載，秦始皇在第五次巡游途中駕崩于沙丘，宦官趙高遂和胡亥合謀，勾結(jié)丞相李斯，矯詔立胡亥為太子，并以秦始皇之命賜死正在北方戍邊的長子扶蘇和將軍蒙恬。胡亥登位后開始誅殺兄弟姐妹及其后代。
而據(jù)這部《趙正書》所載：秦始皇病重后，臨死前召李斯等親近大臣，在李斯的建議下，宣布把王位傳給胡亥。也就是說秦二世胡亥是合法的大秦帝國繼承人。
2015年，《趙正書》的內(nèi)容公布，在海內(nèi)外學界和新聞媒體引發(fā)了一場小地震。有日本學者結(jié)合益陽兔子山遺址出土的秦二世即位詔書，公開提出對《史記》中的一些基本記載“不能簡單信從”之說。而有媒體干脆以“現(xiàn)代考古推翻《史記》記載”為標題進行熱點報道。在知乎、百度等諸多論壇上，文史愛好者們對《趙正書》內(nèi)容的真實性進行了激烈的討論。
一部因盜墓而流出的古佚書真能推翻《史記》的記載，顛覆幾千年來我們對秦末歷史的認知么？歷史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如果都是“孤證”，我們到底是信太史公還是信這位無名的作者呢？
對于這些問題，辛德勇認為竹書的整理者的回答有些“騎墻，模棱兩可”，而做出更深一層解讀的專業(yè)工作者則有些回避實質(zhì)性問題，“并沒有真正解答公眾對《趙正書》產(chǎn)生的疑惑?！?/p>
在《生死秦始皇》里，他展開古文獻學的考辨功力，把《趙正書》和《史記》中《秦始皇本紀》《李斯列傳》里的相關(guān)文字進行交叉對比，從內(nèi)容、修辭、行文邏輯等入手分析，由此推測：《趙正書》的作者很有可能和司馬遷利用了一件同源的信實史料。但是，它們分屬兩種不同的歷史記述體系，是“一件事，兩支筆”。
一個是出自受過嚴格訓練的職業(yè)史官之手，另一個則是志在說理的漢代“小說家言”?！囤w正書》的性質(zhì)，是以秦始皇、秦二世和趙高的歷史故事為依托的“寓言”，目的在于勸喻，而不是紀事的精確性。
“如果我們有一個廣闊的文獻學背景，就不會對《趙正書》這樣考古或盜墓出來的新材料大驚小怪了。在歷史上，這種在正史以外的書寫系統(tǒng)一直存在，就是今天還有保留下來的，譬如劉向編撰的《新序》《說苑》等等意在說理的歷史故事匯編?！?/p>
“司馬遷的《史記》是在西漢中期寫成，當時的人能接觸到西漢初期和前期大量有關(guān)秦始皇的傳說，包括歷史記述。區(qū)別在于誰是說小說、誰是說寓言，誰是講比較實在的歷史事件，這是幾個不同的書寫系統(tǒng)?！?/p>
身為太史令，司馬遷能接觸到包括秦國國史《秦紀》在內(nèi)的一二手史料。但是，他何以獲知那些秘而不宣的宮廷秘事？譬如趙高、胡亥、李斯三人間的密謀，包括秦始皇的私生子身份，以及《史記》里那些栩栩如生的歷史現(xiàn)場，到底是不是司馬遷的個人想象呢？
在看待太史公的紀事筆法上，辛德勇說自己的觀點有別于史學大家呂思勉、宮崎市定等著名海內(nèi)外學者。
“我想說人都是有嘴的。親歷了大事，真正能夠憋著爛到肚子里的人是少數(shù)。而且一件大事的親歷者往往不止一個人，他會跟他最親近的人講，而這個和他最親近的人自己還有另一個親近的人。而且，那么大的驚天秘事發(fā)生之后，人真能憋住就不說嗎？大家都關(guān)心，如果你聽到別人講的跟你知道的不一樣，你肯定會悄悄說不是那么回事對吧。然后，接近真實性的故事就會在一個比較近的時間段里流傳。”
“作為一個嚴謹?shù)?、受過職業(yè)訓練的史學家，司馬遷知道怎樣剔除不可靠的成分。而且，他有一份對上天的敬畏。這當然有一定的相對性。但不能因為相對性，就從根本上認為他記錄的性質(zhì)是虛構(gòu)的?！?/p>
辛德勇給出最有說服力的一個例子，是《史記》里對秦始皇陵墓的描述。據(jù)史載，秦始皇駕崩入葬之后，墓陵的大門被關(guān)閉，參與設計、建造的工匠全部被活埋在里頭，以防泄密。
但在《秦始皇本紀》中，司馬遷卻對陵墓的規(guī)模、里頭的設計、物料給出了很詳細的描述：“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
所有知情的工匠都被集體活埋了，司馬遷自己也沒有機會下到墓室去看，他如何得知如此詳盡的信息呢？
進入21世紀后，國土資源部等多個部門和單位共同成立了考古工作組，對秦始皇陵做遙感和物探考古。他們在秦陵園封土堆探測到下面有個規(guī)模龐大的、強異常的水銀高密度區(qū)。
“富集量如此大的水銀存在，如果不是人為的，是不可能的?！毙恋掠陆忉屨f。
“如果你在北京生活過，如果你坐過北京的出租車和司機打過交道，你就知道沒有什么大事是完全瞞得住的。雖然，他們的表述不一定是準確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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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入公共領(lǐng)域的“書齋歷史學家”
進入公共領(lǐng)域，緣于偶然的歷史事件。
2015年，舉國上下最轟動、最奪人眼球的文史大事件，是江西南昌?；韬钅箍脊虐l(fā)掘成果的初步公布。經(jīng)確定，墓主為西漢漢武帝之孫、當過27天皇帝的劉賀。除身份確定之外，殉葬品中出現(xiàn)數(shù)量驚人的財富，大量的金餅、金板、馬蹄金、錢幣……令人瞠目結(jié)舌。
這立刻引起了近十年來專注秦漢史的辛德勇的注意，他于是寫了一系列相關(guān)內(nèi)容的史學隨筆和專論，發(fā)在自己的微信微博上。在一家出版社的邀請下，他在這些文章的基礎上寫作完成《?；韬顒①R》一書。
《?；韬顒①R》一書涉及漢武帝晚年的情感、家庭生活和政治動蕩，衛(wèi)皇后的失寵和太子據(jù)的反叛；操控昭宣兩朝政局的外戚權(quán)臣霍光到底“是忠是奸”？他為何要在短短27天里先立后廢漢武帝之孫劉賀？經(jīng)歷了帝、王、侯三種身份轉(zhuǎn)變的劉賀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他的驚人財富是從何而來的？
在這部書中，辛德勇嘗試用一種更容易讓社會大眾接受的敘述形式，讓《?；韬顒①R》變得可讀。但占據(jù)全書主要篇幅的仍是相當“硬核”的內(nèi)容——有古文獻的考辨，有新觀點的提出和論證。其中，占據(jù)全書主體的宮廷政治斗爭，諸如“衛(wèi)太子巫蠱之禍“、“江充陷害案”、“漢宣帝改元”，以及戰(zhàn)國秦漢歷史地理等考辨，都是辛德勇近幾年來的研究成果。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這本并非“通俗歷史讀物”的史學專著一經(jīng)出版就一售而空，前后銷量達四萬冊。其中，大部分讀者是非專業(yè)的一般文史愛好者。
“這說明公眾的文化水平已經(jīng)很高了，他們對歷史有強烈的興趣，并且對知識的深度有很高的要求和接受度。”
他由著自己的研究興趣和所長，又陸續(xù)寫作《發(fā)現(xiàn)燕然山銘》《生死秦始皇》《?；韬钚抡摗?，都是針對重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重大新材料的出現(xiàn)。2019年又首次“觸電”，參與了央視考古紀錄片《?；韬睢返闹谱髋c拍攝。
身為坐擁文化資源的學者，辛德勇說自己這幾年一直在思考“如何讓歷史研究回歸社會公眾”，并盡自己所能在做一些嘗試和探索——在寫作中，把重心放在對具體生命的關(guān)注：把自己過去寫專業(yè)論著時一直避免的對歷史事件和人物的感悟、評價也帶進去，譬如對秦始皇“偶語《詩》《書》者棄世”的殘暴、漢武帝的征伐，他的愛憎、褒貶都洋溢在紙上。
辛德勇參加阿爾及爾國際書展
在《發(fā)現(xiàn)燕然山銘》中，對同為職業(yè)史官的班固為討好外戚竇憲做《燕然山銘》歌功頌德，并由此在竇憲倒臺后被牽連下獄身亡，辛德勇做了辛辣的諷刺和批評,并引時人對其的評價——“其議論常排死節(jié)、否正直，而不敘殺身成仁之為美，則輕仁義、賤守節(jié)愈矣?！?/p>
但對許多讀者反映讀著“費力“、“不好懂”的古文獻和史料考辨部分，他沒有放棄的打算?！拔疫€是希望把前期研究的基本過程、依據(jù)提供給讀者，這樣他們可以自己來檢驗和思考。如果他們認為我有不準確的地方，可以來反駁、糾正我，如果看了后認同，那就會對我的觀點更加明確?！?/p>
“歷史的考辨是一件很艱辛的事?！彼麑┠陙硎穼W界“搶”占出土新材料的風氣，以及媒體追捧考古新發(fā)現(xiàn)、動輒以“顛覆”“改寫”作賣點的亂象有許多不滿和批評。
曾有媒體聲稱從“南昌考古發(fā)掘傳來新消息”，說?；韬钅怪邪l(fā)現(xiàn)了《史記》，并在標題和導語上連用幾個驚嘆號以示激動之情，緊接著又有消息說墓中發(fā)現(xiàn)的《史記》是未經(jīng)漢武帝刪減的初版，隨后自媒體一窩而上，以“《論語》《史記》《易經(jīng)》可能要被集體更新”“不知多少歷史將被顛覆”這樣的標題吸引眼球。
聽聞這一消息后，辛德勇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據(jù)《漢書》記載，司馬遷去世后，《史記》直至漢宣帝時才流傳于世。西漢朝廷對《史記》的閱讀和傳播曾頗為防范。司馬遷的親外孫楊惲被除爵罷官，緣由就是“妄引亡國以誹謗當世”。到漢成帝時，東平王劉宇來朝時“上書求諸子及《太史公書》”，也被駁回，原因是《史記》被認為“有戰(zhàn)國縱橫權(quán)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諸侯王”。
以劉賀這樣敏感的廢帝身份、被監(jiān)視居住的政治處境，他擁有《史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實證明，這是一起由當事人口誤和媒體把關(guān)不嚴的雙重失誤導致的烏龍事件。
無論是面向公眾的歷史寫作和講座，還是在自己的純學術(shù)專著中，辛德勇都在反復強調(diào)一條原則——歷史研究應以傳世文獻和正史為第一位，在正史的骨干和基礎之上，新的考古發(fā)現(xiàn)、新出土的材料可以起到拾遺補缺的作用?！叭绻愕惯^來，那就是舍本逐末，就會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我認為自商代以來，中國（歷史）有一個系統(tǒng)的記載。古代的史官把最重要的事記錄下來。更重要的，它有實時的記錄，雖然可能會有殘缺。官方修史要比民間有條件得到更多接近當時原貌的記載，它遠比個人的記憶、包括民間記載更加可靠和權(quán)威。”“王國維先生闡揚的所謂‘二重證據(jù)法’，實際上并不是宣揚它普遍的方法論意義，只是意在證明《史記·殷本紀》的真實可信。”
“如果明白這一點，你就會明白正史的體系還是相對可靠的，除此以外也沒有更加系統(tǒng)、可靠的體系。這不是說正史是完美無缺、沒有錯誤，這正是歷史學家的職責所在——通過嚴謹?shù)难芯刻蕹分绣e誤的、被有意修飾過的部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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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疑云”——歷史是客觀的，還是被“構(gòu)建”的？
在學問的路數(shù)上，辛德勇最喜歡清代學者錢大昕——“專揀硬骨頭啃，努力解決前人回避不碰或者解決不了、解決不好的頑癥死結(jié)?！薄昂芏嗳苏J為乾嘉學者是雞零狗碎，對歷史缺乏整體的認識。但他不是這樣?！?/p>
2015年左右，他的歷史專著《制造漢武帝》在史學界引發(fā)了一場廣受關(guān)注的學術(shù)論爭，波及海外學術(shù)界。時至今日，論戰(zhàn)的余波仍在回蕩。
它所引發(fā)的討論顯然超越了具體的學術(shù)話題，涉及我們到底如何看待歷史，以及歷史究竟是一門怎么樣的學科。
在《制造漢武帝》一書中，在解析司馬光的歷史構(gòu)建的過程中，辛德勇質(zhì)疑和挑戰(zhàn)了北大史學前輩、已故著名史學家田余慶影響中古史學界長達三十多年的權(quán)威觀點。在1980年代中期，田先生發(fā)表了《論輪臺詔》的史學名篇，探究漢武帝劉徹晚年內(nèi)外政治形勢。他認為當時在武帝、太子劉據(jù)兩個集團之間出現(xiàn)“尚功”、“守文”兩條治國路線的斗爭，這最終導致“巫蠱之禍”。
田先生更系統(tǒng)地論述說：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政治動蕩后，漢武帝在去世前兩年大幅度轉(zhuǎn)變政治取向，由勞擾天下、窮兵黷武，轉(zhuǎn)向所謂的“守文”，從而“澄清了紛亂局面，穩(wěn)定了統(tǒng)治秩序，導致了所謂‘昭宣中興’，使西漢統(tǒng)治得以再延續(xù)近百年之久”。
在撥亂反正、百業(yè)待興的1980年代，這一史學觀立刻在中國學術(shù)界引起廣泛關(guān)注和高度贊譽，產(chǎn)生了相當普遍的社會影響，被視作中古史研究的重大成果。
田余慶立論的依據(jù)是北宋司馬光所統(tǒng)撰的《資治通鑒》。辛德勇則根據(jù)《漢書》所載昭帝始元六年召開的“鹽鐵會議”，認為漢武帝晚年的治國路線并沒有發(fā)生根本轉(zhuǎn)向，所謂的“輪臺詔”只是一種對外作戰(zhàn)策略調(diào)整的權(quán)宜之舉。
他隨后對《資治通鑒》的史源進行考辨，指出司馬光在書寫這段歷史時，選用南朝劉宋時期的神仙家小說《漢武故事》來刻意建構(gòu)歷史，“制造”了漢武帝晚年幡然悔悟的形象，其目的是對統(tǒng)治者有所勸戒。在《資治通鑒》中，司馬光甚至還采用過像《趙飛燕外傳》《天寶遺事》這樣更為“不靠譜”的情色文學中的記載。
“制造漢武帝”的相關(guān)論文和書籍一經(jīng)出版，立刻在學術(shù)界引起激烈爭論。也因著田先生弟子們的參戰(zhàn)，甚至旗幟鮮明地“站隊”，相關(guān)討論已有越出學術(shù)討論、捍衛(wèi)師門的色彩。
一位青年學者指出：這其實是兩種治史思路之間的一次較量——“在北大歷史系，一直有讀《資治通鑒》的歷史傳統(tǒng)?！?/p>
辛德勇說自己寫作此書有一個文獻學的基礎，就是遵從其師黃永年先生的教導——《資治通鑒》的秦漢部分，不能用作一般意義上的史料?！耙驗樗抉R光并沒有依據(jù)今人不掌握的史料，完全依據(jù)《史記》和《漢書》改寫。有一手證據(jù)不看，卻依賴有可能夾帶私貨的二手材料，不是嚴謹史家所當為。”
辛德勇自認是一個“書呆子”，不懂政治。從一個職業(yè)史學家的角度，他不贊同司馬光為其政治理想和現(xiàn)實關(guān)懷而對史事進行改編、剪裁和添加，刻意“制造”歷史。但另一方面，他對司馬光抱有很深敬意——“在政治理念上，我當然是更認同司馬光的，他的主張雖然保守，但少折騰老百姓?！?/p>
辛德勇在讀書 圖/周雯
“《資治通鑒》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史料。但它在歷史上一直有積極作用，使得世世代代的統(tǒng)治者有所警戒，不敢太胡作非為、欺壓普通老百姓。”
在中國悠久的傳統(tǒng)里，歷史書寫一直被士大夫們寄托了強烈的用世目的。甚至有人說，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一種特殊的“政治神學”。
“總的來說，我不是太贊成過強地從現(xiàn)實目的出發(fā)、借古諷刺今地來寫歷史。它會影響你對歷史真實性的表述。有時即使你的認識是準確的，你的表述也會違背你的認識。對一名學者來說，我還是要強調(diào)學術(shù)的嚴謹性是第一位的?！?/p>
讓辛德勇真正“聽著很煩很煩”的，是近二十來年風行于學界、被頻頻引用的那句話——“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齊語）。
“我從來沒有讀過克羅齊的書，我也不知道他這一句的真實含義是怎樣的。但是，我看到引用這句話的人似乎是認為一切歷史全看當代人怎么說、怎么看待，沒有了客觀真實性。如果是這樣，我覺得毫無價值，因為每個時代的人都是活人，都有血有肉有感觸有情感?！?/p>
“但如果是嚴謹?shù)氖穼W著作，它一定有個忠于基本歷史事實的目標。我一直就認為歷史是一門科學，它有客觀性，它是可以被反復論證、檢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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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門風骨——做有性情的學問
?“不唯書，不唯上，只唯實?！边@是辛德勇用來評價業(yè)師、著名史學家黃永年先生時用的九個字。
從學問、性情到為人，辛德勇和黃先生最為相投。
他也被視作黃永年最為得意、得其衣缽的高足，雖然嚴格說，他只可算是黃先生的私淑弟子。辛德勇在古文獻、版本目錄學上的硬功，扎根于傳世文獻，以及每做學問必求新見的做派，都能看到黃永年先生的影子。
授業(yè)、問學之外，師徒二人也常為買書、易書之事你來我往，甚至“吵嘴”、鬧小別扭，留下了不少趣聞軼事。
黃永年，江蘇江陰人士，少年時即師從史學大家呂思勉、童書業(yè)、顧頡剛，又是著名詩詞學者龍榆生的弟子。他由此從“古史辨”一派繼承了對中國古史的基本看法，“尤其是他們精密不茍的考證方法”。
受陳寅恪的影響，他后來走上隋唐史的研究，但從不迷信權(quán)威。1946年，還在復旦讀書期間，他就發(fā)表文章與陳寅恪論辯史學問題，得到陳先生托夫人代筆的回信嘉許。撰寫畢業(yè)論文，他講唐代河北藩鎮(zhèn)，也否定了陳寅恪“以昭武九姓胡為安祿山主力”之說，二十出頭即為學界所矚目。
雖受時代左右、囿于偏遠一域，黃永年在隋唐史、古文獻學、版本目錄學上的造詣均堪稱一流。除個人治學外，他在教書育人上也是楷模，得其親傳的及門弟子已近百人。他是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獻學的創(chuàng)建人，而弟子們也都以古文獻的扎實功底著稱。
黃永年性格剛直，為之吃過不少苦頭。他是性情中人，臧否人物辛辣犀利，不留情面。有心之人曾收集整理出一份《黃永年先生月旦錄》，記錄下他對一干被奉為權(quán)威、大師、泰斗等人們敬而生畏的學界人物的品評，涉及學術(shù)、操行、品格等諸多方面，皆有不足之語，可謂刀刀見血。
“黃先生對學問、對人格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極高標準在那里?！币晃粚W者評價說。
黃永年先生指導讀書
“去世后的這些年里，他在學術(shù)界的影響力越來越大。而且，他的研究字里行間都透露著性情、品格。黃先生寫的東西，把他的名字抹去，你都是能認出來的，一個活生生的人，風格很突出。”辛德勇回憶。
“這就是我說的歷史學研究是有公論的，有客觀性，是可以被反復檢驗的。當一代人走了，那些被世俗利益所主導和影響的東西不存在了，就只看你所留下的學術(shù)價值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