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的一個月錄了四盒歌帶,每天都在棚里。一張專輯14首歌,她每天學兩首,白天在家練,下午4點進棚,6個小時后結束。“我肯定是那時候中國唯一以這樣速度工作的歌手?!睌狄园儆嫷臍W美、日本、中國港臺歌曲出現在張薔的聲音中,她將國人聞所未聞的歌曲打包,以她的黃金點嗓音呈現,讓它們成為“張薔的歌”。這些歌曲傳遍大街小巷,發(fā)廊是“愛你在心口難開……”,店鋪里響起“每當我走過這間咖啡屋……”,她的聲音嵌入80年代,成為時代的背景音樂。沒間斷地唱了一年半,出了15張專輯,總銷量超過兩千萬。17歲的張薔以一己之力,在中國掀起了“迪斯科熱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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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張明萌? 實習記者? 張瑋鈺? 發(fā)自北京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頭圖:剛出道的張薔,爆炸頭是她的標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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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薔的臉窩在炸開的金色發(fā)絲中,那是她從河南一家相熟的店買來的假發(fā)。類似發(fā)套有十多個,顏色是扎眼的酒紅或金黃,長度及胸或懸掛肩上。演出前,她在手機上玩麻將消遣,一邊打牌一邊哼著一首小眾英文歌,嗓音甜膩。
她的四個特點在這一畫面中呈現:爆炸頭、廣闊的音樂閱歷、極具特色的聲音與隨性。25年前,她依靠它們吸引了大眾的目光。純色中山裝占據主流時,她模仿芭芭拉·史翠姍燙了爆炸頭,穿上喇叭褲,出現在自己專輯封面和北京大街與演出舞臺,成為街頭的異數。在首張專輯《東京之夜》中,她翻唱了《雨的旋律》《愛情故事》等英文歌曲,從殷秀梅、朱明瑛等當紅歌手的主旋律作品中脫穎而出,顯露了難得一見的個性。她嗓音嗲,歌聲甜,演唱時放肆乖張,跟鄧麗君的旖旎軟語一起,將主流唱法撕開兩道口子,迅速紅遍街頭巷尾。音樂人蘇陽那時正在讀高中,他和同學們每天抱著吉他,沒完整彈過一首曲子,但能完整哼唱張薔的旋律。他形容張薔的聲音“浪和嗲,充滿勇氣,深深抓住80年代干渴的心,在千萬個螺絲釘耳朵里唱歌”。
張薔出道后,沒間斷地唱了一年半,出了15張專輯,總銷量超過兩千萬,至今仍是內地唱片銷量紀錄保持者。她以翻唱外文歌為主,因語言壁壘不被國人了解的迪斯科經她本土化,為大眾所接受。17歲的張薔以一己之力,在中國掀起了“迪斯科熱潮”。
樂評人顏峻認為,張薔的歌不像是中國人唱的,因為她的聲音自由、奔放,如同她“迪斯科皇后”的美譽一樣,有著中國人太少擁有的朝氣。又只能是中國人的聲音,因為它仍有著革命的豪情。
她的走紅引起國際媒體的關注,她和身為經紀人的母親一起登上1986年4月7日的《時代》周刊,被譽為“全球最受歡迎女歌手”,與她并列的是惠特尼·休斯頓、鄧麗君等五位音樂巨星,文章評價她“這位冒冒失失的年輕人哼唱的大多是些糖漿樣膩人的日本和臺灣歌曲”。內地媒體轉述這篇文章時,說“以盒帶(唱片)銷售量來衡量歌星價值的做法欠妥”。
在最紅的三年,張薔幾乎沒有得到國內主流媒體的關注,甚至有過“被封殺”的傳聞。她聽說,有位廣電老領導曾在會議上提出對她音樂的意見,遭到同事的反對,理由是“不能打擊新鮮事物,年輕人喜歡,應該鼓勵”。1986年,百名流行歌手在北京聯唱《讓世界充滿愛》,作為唱片銷量最高的女歌手,張薔沒有出現在名單中。張薔后來解釋,她收到過演唱的邀請函,但上面的戳是復印的,別的歌手都是紅戳,她因此沒去。第二年,她突然宣布遠走澳大利亞。之后,中國樂壇刮起“西北風”,崔健攜一塊紅布登場,黑豹樂隊異軍突起,搖滾樂席卷一代青年。
張薔形象出位,音樂與裝束都特立獨行,迥異于主流的音樂形態(tài)與形象使她成為叛逆的代名詞,她也因此成為兩代人喜好的分野。蘇陽回憶,當時尕子們因為逃課、翻墻、巷戰(zhàn)、看《少女之心》和穿喇叭褲彈吉他而被認定為道德敗壞。少管所和號子里連遲志強的《鐵窗淚》都難以和張薔并駕齊驅?!霸谥袊娜f千街道響起張薔歌聲的時候,我敢打包票,沒有誰的爹媽會喜歡這樣的歌聲。可是,誰占領街頭,誰就是偶像?!?/p>
張薔認為自己是“超前”而非“叛逆”,“我就唱愛情,誰都有愛情,我逆反啥了?一個爆炸頭和別人不一樣,就說我逆反?他們都說我叛逆,我不打架、不鬧事,一點都不壞。”她仍舊頂著爆炸頭、穿蝙蝠衫和喇叭褲,穿行在北京街頭,遇上異樣的目光,心想“看就看吧”。據她觀察,當時歌舞團里,年輕人都這么穿。
張薔內心渴望安定,稱自己“是一個喜歡過安穩(wěn)日子的人”。她一直想進東方歌舞團,因為可以“端一輩子鐵飯碗,有一個著落”。參加唱歌比賽、走穴、出唱片都是為了找到進團的門路,依靠演出進入東方歌舞團的成方圓一度是她的標桿。這一想法落空后,她遠走澳洲,半年后回國,進入婚姻,懷孕生產,輾轉香港內地,與樂壇絕緣,直到八年后結束第一段婚姻才再度現身臺前。
斷斷續(xù)續(xù)幾次復出后,張薔接受音樂人沈黎暉的邀請,與摩登天空簽約,開始與新褲子樂隊合作,先后推出《別再問我什么是迪斯科》和《北京女孩》兩張專輯。由龐寬和彭磊制作的專輯開始進入年輕人的話語體系。多年過去,張薔的嗓音并未退化,一如當年又浪又嗲。在蛤蟆鏡、喇叭褲重回流行的時刻,張薔戴起爆炸頭頭套,當初的超前成了如今的復古。
時間撫平了張薔與主流的無意識對抗,人們認定她音樂中閃爍著時代光芒。2008年,中央電視臺播出了《風起張薔》專題節(jié)目,十年后的12月,張薔作為20世紀80年代中國音樂代表人物,接受了新華社的訪問。30年前,她翻唱沒有太多技術含量和制作技巧的外文歌,嗲得理直氣壯,燦爛而天真。顏峻稱那時候的中國人“看什么都覺得新鮮,打心底里覺得明天會更好,會為愛情而哭,會為理想而辯論”,而張薔的回歸“讓我們想起快樂,再次快樂,并相信快樂”。
7月31日,張薔和馬賽克樂隊在唱工委音樂獎頒獎典禮上表演 圖/本刊記者 梁辰
對很多年輕人來說,張薔的音樂充滿活力,旋律強勁,如同80年代她的橫空出世一樣再度奪去年輕人的目光,她摩登、復古,成為一種新的時代想象。草莓音樂節(jié)上,數以萬計的年輕人看到這位爆炸頭女士有節(jié)奏地擺動身子,唱著“我們的愛是少年維特的煩惱/ 我們的心是約翰克里斯多夫/ 還有一首詩/ 一首朦朧詩/ 還有一首歌/ 一首迪斯科”——一個經過刷新的80年代出現了。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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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玩泥巴呢,我聽迪斯科了已經”
在即將推出的新專輯中,張薔希望與管樂隊合作。她的印象里,管樂代表著快樂,她寫了一首歌叫《一樣會瀟灑》,編了進行曲的節(jié)奏,加上管樂,能調動人的快樂情緒。
管樂是最早進入張薔生命的音樂。媽媽在新聞電影紀錄制片廠(以下簡稱“新影”)工作,是中國電影樂團的小提琴手。她跟著去上班,看樂團排練、給電影配音??床欢寰€譜,一邊聽一邊問“走哪兒了?”媽媽拿弓一指,她視線跟上。在媽媽的教育下,她拉了八年小提琴。
張薔對古典音樂不感冒,聽起來火燒火燎,但愛柯崗拉的《帕格尼尼》。她喜歡聽媽媽講音樂家的故事:那個時代音樂家是被符號供養(yǎng)的,寫曲子要冠上供養(yǎng)人的名字,比如肖邦給供養(yǎng)他的伯爵夫人寫過鋼琴曲。但貝多芬不肯,所以他窮。貝多芬的小提琴舞曲是她為數不多喜歡的古典音樂。
電影《小花》配樂《妹妹找哥淚花流》時,68人編制的管弦樂隊一邊放電影一邊演奏,李谷一的聲音游走其中,銀幕上19歲的陳沖單純而動情。張薔邊看邊聽,覺得“音樂都活了”。
張薔走紅后,這首歌的曲作者王酩給她寫過歌,沒有現場效果,音樂似乎也失去了大部分的魅力。張薔說,“怎么那么難聽啊。”王酩生氣,讓張薔媽媽回去好好教育女兒,說她“有點直”。
在家里,張薔每天聽短波電臺,第一次聽到了邁克爾·杰克遜的《Billie Jean》,被動感的節(jié)奏震到,一連好幾天守在收音機旁,前奏一起就脫衣服,開始在家跳舞,稱這是貫徹“薄露瘦緊透”的迪斯科精神。跳完到大院晾衣服,鄰居家的黑膠唱機傳來《時光倒流七十年》鋼琴版主題曲。其余時候,她聽鳳飛飛《十八姑娘一朵花》、歐陽菲菲《熱情的沙漠》,不喜歡劉文正的《三月里的小雨》,因為“黏黏答答”,也不喜歡鄧麗君,因為“太慢了”。
張薔看了大量外國電影。她看了好幾遍羅馬尼亞電影《沸騰的生活》,為的是聽后半段的音樂,等觀眾都散了她還坐在椅子上,聽完歌才走?!?0年代能聽到那種音樂,要瘋了啊?!彼龕劭窗突固闺娪啊队篮愕膼矍椤?,男主角在馬路上追女主角,女主角唱著愛情的歌。她沉浸其中,向往一夫一妻、一生一世的愛情。也看《絕唱》,喜歡山口百惠的日式三七頭。
這些影片最吸引她的是配樂,她的音樂與這一時期的電影產生聯結。
80年代初,日本紀錄片《狐貍的故事》上映,該片通過一棵生長在日本北部鄂霍次克海邊老橡樹的敘述,以擬人手法虛構了一對狐貍的經歷。遠方的冰川里蹦出一團火紅,紅紅的太陽輝映,音樂響起,看得張薔直起雞皮疙瘩。后來演出時他們會唱里面的主題歌《大地早上好》,“特美好”。
新影電影資料館總編喜歡她,有了新雜志第一個給她看。彩色紙張上,瓊·考林斯梳著貴婦大卷,體態(tài)優(yōu)雅。索菲亞·羅蘭立在井邊,撐著胳膊、仰著頭。14歲的蘇菲·瑪索在《初吻》和《初吻2》中嶄露頭角,成為“法蘭西之吻”……有一期《大眾電影》是芭芭拉·史翠姍,她的爆炸頭如同她的人氣一樣熱烈。張薔覺得好美,去找?guī)煾底觯戆l(fā)師都不會。她在家自己弄,把筷子折斷了,用洗相紙裹住頭發(fā),涂上威娜寶香波,燙出了人生第一個爆炸頭。
改革開放最初的幾年里,社會的閉塞仍未完全打開,張薔卻因成長環(huán)境接觸了數倍于同齡人的廣博世界,初中時,她已將音樂作為自己未來發(fā)展的方向,確信自己可以成功。她很少與同齡人交流,稱自己活在另一個世界,“他們還玩泥巴呢,我聽迪斯科了已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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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圈我說什么是什么,我唱什么全國人民聽什么”
張薔高一那年,海淀區(qū)舉辦青年歌手大賽,她唱著卡朋特的《什錦菜》參加比賽,評委席的老干部們面無表情,她唱完尷尬退場。別的歌手圍上來,夸她“唱得真棒”。
媽媽請樂團樂手到家里聽張薔唱歌,希望他們能給女兒指點和機會。她的音色得到大家的肯定,被認為是音色黃金點——不是很高,有穿透力。他們讓16歲的張薔“趕緊出名”,因為“再不出名就晚了”。有人建議她去廣州唱茶座賺錢——那時,作為最接近香港的省份,廣東的音樂在全國領先。張薔不喜歡唱完給小費的方式,拒絕了。
不久,一位叫林述泰的老師和張薔媽媽聯系上,希望帶她錄制盒帶。林本是科班出身的二胡演奏家,1980年后進入流行音樂界,是中國第一代流行音樂人,替音像公司做配器(編曲)及樂隊指揮。
此前,張薔給別的音像公司遞小樣,中間人委婉告知“對方喜歡傳統(tǒng)的中國大美女,大眼睛雙眼皮”。她火了,“唱歌好的女歌手都不漂亮,我不好看,但是我美,我身體里散發(fā)著一股磅礴的美!”
她去云南音像公司的棚錄了第一張專輯《東京之夜》,在錄音室遇到同樣年輕的王菲,她正在棚里模仿鄧麗君。當時中國迎來文體藝術的全面開花,1979年,太平洋影音公司成立,一年賺了80萬,那時張薔媽媽的工資一個月才十幾塊。因此,盡管張薔是新人,公司仍決定制作60萬張《東京之夜》。
閉塞的社會環(huán)境與民眾膨脹的精神需求劇烈撕扯。張薔記得,那時一個歌手要出唱片,要把小樣送到音像公司去,由音樂編輯決定。她朋友從日本弄了一張谷村新司的專輯,騙編輯說是自己的小樣,對方完全聽不出來,“他根本不知道谷村新司在國外多紅?!?/p>
張薔至今保存著以前的照片和China News 的報道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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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創(chuàng)作有限,翻唱成為當時最主流的音樂形式,借用外國歌曲旋律,填入中文歌詞,重做編曲,錄制發(fā)行——一批歌手因此走紅,張薔是其中之一。她的音樂積累與音樂審美派上了用場,專輯曲目主要由張薔定奪,由出版社組織人馬譯詞或填詞,再配器、演奏和錄音。簽約后,張薔拿到1400塊錢,比她媽媽一年的工資還多。
開始錄的時候,張薔已經知道自己一定可以火?!拔沂悄且淮贻p人,知道那一代人喜歡什么,所以我特別能把握這個脈搏。音樂很簡單,就是你的審美觀。旋律跟節(jié)奏并重就是一個成功的音樂。律動不明朗,旋律模棱兩可,就是會被世人遺忘的作品。世界上好聽的迪斯科音樂都有讓你復刻的能力,像《巴比倫河》,年輕人都聽這個。根本就忘不了,這就是它成功的原因,所以我就延續(xù)這個風格,前面不難聽,副歌一定要美,大家就等著那個高潮一下,音樂是有高潮的,那是激動人心的一刻?!?/p>
張薔設計了自己的造型,專輯封面上,她留著當時罕見的爆炸頭,穿紅色T恤,配紅色抹額。60萬張專輯迅速售罄,云南音像又給了她8000元,她花了50塊給自己買了一條黑色土布超短裙。云南音像迅速開始制作張薔的第二張專輯,數量加到250萬張,錄制時,錄音室旁邊工作人員等著她唱完,送到樓下生產,卡車在門外等,生產完了就運走,發(fā)往全國的音像店。
張薔進入了流水線演唱時期,最多的一個月錄了四盒歌帶。她形容那段日子是“鉆棚子”,每天都在棚里,工作人員看到她頭都不會抬一下。一張專輯14首歌,她每天學兩首,白天在家練,下午4點進棚,6個小時后結束?!拔铱隙ㄊ悄菚r候中國唯一以這樣速度工作的歌手。”數以百計的歐美、日本、中國港臺歌曲出現在張薔的聲音中,盡管相對粗糙的制作水平、流水線的速度和合作者的審美水平讓她的作品質量起伏不定,但她將國人聞所未聞的歌曲打包,以她的黃金點嗓音呈現,讓它們成為了“張薔的歌”。這些歌曲傳遍大街小巷,發(fā)廊是“愛你在心口難開……”,店鋪里響起“每當我走過這間咖啡屋……”,她的聲音嵌入80年代,成為時代的背景音樂。
這一時期的張薔,是音樂市場最受歡迎的女歌手,多年后她回憶往事,稱當時是自己“最輝煌的時候”,“音樂圈我說什么是什么,我唱什么全國人民聽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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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個時代是崔健的”
走紅后,聲名迅速將張薔包裹,但隨性的一面讓她得以免受侵蝕。
參加海淀區(qū)的歌唱比賽后,她受到后來成為黑豹樂隊經紀人的郭傳林的關注。郭傳林邀請張薔一起“走穴”。 張薔和他簽了約,八塊錢一場。她是最早受到合約保護的歌手,不算規(guī)范的合約是后來很多合約的雛形。
張薔跟著郭去了河南三門峽。三門峽多鐵礦,沿途山脈都是紅的,她以為自己到了美國印第安人的地方。一行人住在劇場后面的小房子里,六張床,都是上下鋪。
第一場演出,別人穿著規(guī)矩的白襯衫和百褶裙,唱花鼓戲、民歌,張薔裹著黑絲長襪,唱了《請到天涯海角來》、《傷心的電影》,一首外國歌、一首鄧麗君,觀眾反響熱烈。第二場不讓張薔上了,當地文化局局長說她的節(jié)目“有毒”。接下來一周她沒有了收入。劉曉慶也在團里,每天晚上抱著枕頭睡,里面都是錢。
出專輯走紅后,張薔偶爾也會接一些走穴的活兒。有次遇到節(jié)目安排不夠,她已經唱了8首了,還沒到原定兩個小時的演出時間。觀眾往臺上扔酒瓶子和磚頭,吼著要看張薔。演出方最后讓現場觀眾拿著票根,到后臺排好隊看張薔。張薔坐著,觀眾從左邊的門進,看她一眼,從右邊的門出。
磁帶收藏家趙三才收藏的部分張薔磁帶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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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走穴,張薔在首都體育館參加一次拼盤演出,倒數第二個出場,她的名字照例引發(fā)全場歡呼。那次演出,尚未組建零點樂隊的周曉鷗、鼓手二毛、吉他手大毛給她伴奏。場上掛著迪斯科球,舞臺和座位亮晶晶的。張薔唱完,觀眾往臺上扔硬幣,它們和迪斯科球射出的光交疊,空中地上亮晶晶的,“跟銀子雨似的,特好看特浪漫?!?/p>
張薔的媽媽在她出道之后成為她的經紀人,其中一個任務是接待找上門來的歌迷。一位山東口音的青年常來,說自己寫東西,希望能合作。張薔記得,送這位山東青年出門時,他的背影看著很辛苦,名字也透著苦。
平日,張薔會去舞廳,當時只有麗都酒店、北京飯店、西苑飯店、昆侖飯店里有,只能外賓或持港臺證件的人進去。舞廳里放著麥當娜的歌,一群最時髦的年輕人喝著可樂和進口橙汁,聽到喜歡的歌會沖下舞池跳舞。
高強度的工作讓張薔體力不支,她也對自己野蠻的、不成體系的翻唱方式產生厭倦。同時,她的音樂敏感再次跳出來,告訴她翻唱的路可能走到頭了?!皼]人給我寫歌,適合我歌路的歌、好聽的歌我翻唱得也差不多了。當時的直覺是,翻唱已經完了,接下來是要拼原創(chuàng)的時代了?!?/p>
一年后她懷孕回國,在錄音棚碰上崔健在錄《新長征路上的搖滾》,跟朋友說,這人肯定紅,下面這個時代是他的。
張薔在宣傳冊上看到了澳大利亞珀斯的照片,上面有令人向往的陽光、沙灘和海浪。她瞞著所有人,辦好了去珀斯的手續(xù),塵埃落定后告訴朋友和家人出國的打算。有出版社找到她,希望搶到她出國前最后一盤盒帶的出版權,條件是給她一個四合院。
走之前,她在秀水街換了5萬美金的現款,整條街一天只有幾千美金,她讓當時的男朋友去換了一個星期。過香港海關時,拆開行李箱數錢對數,工作人員問她帶這么多錢出去干什么,她答學費和生活費。對方說“祝你學業(yè)有成”。
至此,張薔在國內失去蹤跡,之后幾經起落,直到2013年簽約摩登天空,和新褲子樂隊合作,才在音樂上迸發(fā)出新的光彩。
張薔職業(yè)生涯的第一次高峰集中于1984到1987年,后來的年輕人很難感知到當時張薔讓人著魔的吸引力,影像的缺乏與主流媒體的忽略讓她一度悄無聲息,即便再度復出走紅,年輕人對她過往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嚇人的唱片銷量和她現在的采訪中,她的言語在有限的回溯中,她的話讓人心馳神往,卻又難辨真假,一如八十年代之于80后和00后。
作家韓松落稱,她讓人們看到,一個時代沒那么容易斷腕般離去,也不會悄無聲息地沉沒。她所提供的心理慰藉,給她的新形象附加了更多復雜的況味,也讓她的“80年代神話”再次加固。
她感念八十年代對自己的意義,“八十年代很貧瘠,但就因為貧瘠吧,得到過的東西會印象特別的深?!彼患t了幾年,隨后就過著家庭主婦的生活。有人問張薔,過去像不像一場夢,她否認?!拔腋冻鲞^,非常努力過,所以當時的成功不是泡影,放棄也是自己的選擇。八十年代的貧瘠,八十年代的饑渴,八十年代的奮斗精神,八十年代最早富起來的人的享受—— 我都享受過。夠啦,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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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斯科一直沒有離開,就像我一樣”
人物周刊:你最早出名,那時候主流媒體沒有報道你,但改革開放30周年的時候,我們提到80年代的音樂,很多媒體都會把你拿出來當作一個樣板。
張薔:我是一個奇怪的案例,少年得志、大器晚成全占了,這倆矛盾、沖突,不可能在一個人身上發(fā)生,但我是經過沉淀才大器晚成的,我少年是得志,但我離開了,我要不離開我也不一定能成什么大器晚成,我也臭了,但我經歷了大概有二十多年的成名。
人物周刊:你說的大器晚成是指?
張薔:我被年輕一代接受,因為我們那一代年輕人接受的太少了,沒有什么新作品推出。我特別喜歡跟年輕人合作。音樂不光是為老年人服務,更多為年輕人服務,他們需要這種能力和動力,需要這種動感,尤其是迪斯科。其實迪斯科是80年代的說法,迪斯科就是一個老爺爺,一個祖宗,子子孫孫,像電音啊全是迪斯科根基,迪斯科一直沒有離開,就像我一樣,沒有離開,但是該回潮的時候跟年輕人嫁接,站在時代的前沿,因為有些年輕人他純聽國外的東西他不接受,咱們轉換一下,變成自己民族的東西,這種比較洋氣的新時代的象征,我覺得挺好的。這是我認為我大器晚成的一個理由吧。能被現在的年輕人接受我覺得我挺幸運的。
人物周刊:繼續(xù)剛才那個話題,你當時雖然沒有主流媒體關注,但是這么多年以后,我們再回顧那個年代,反而大家都會說到你。
張薔:對啊,因為現在新一代年輕人成長起來了,老的不接受我們的那批已經下去了。80年代確實有一些東西很美好,包括人的感情,特別純真。我能為你兩肋插刀,沒有什么錢的事,你就記得我是你哥們,我對你好就行了,現在的人做不到。好多人問我,你覺得80年代跟現在有什么不同?我說80年代好像就是我為你做什么沒那么多附加條件,但是現在沒辦法,大家都要生存。那時候我們北京的孩子,上你們家吃剩飯去,掀開報紙都是他爸爸媽媽哈喇子,現在誰吃???小時候我們都吃。我覺得是一種光榮的事,還是一個占便宜的好事,“你們家有剩飯嗎,有啊,走?!蹦菚何覀冋剳賽鄱际潜贾Y婚去的,不結婚就是耍流氓。反正就那會兒情感是真摯的吧,審美觀也是比較偏洋氣的,偏歐美的,這些流行音樂就是歐美過來的,那會兒我們玩純正的流行音樂,沒添加別的。
人物周刊:別的是指?
張薔:就是加入民族概念。民族概念跟流行音樂挺沖撞的。那會兒我們嘗試過之后,大家開始先玩純的音樂,慢慢就開始膨脹了,加入民族音樂,最后還弄了個迪斯科《智取威虎山》,創(chuàng)新意識挺好的,想法是對的,但是音樂一出來就沒那么美。
人物周刊:2013年發(fā)布新專輯的時候你有重回當年的感覺嗎?
張薔:沒有那種感覺。我不覺得它會火,但是簽了摩登了嘛,要有一個音樂作品出現,你還是一個歌手,歌手要有自己的專輯出來。后來和新褲子合作,他們也說薔姐我們?yōu)槟龅囊步弑M全力了,我們就這么多都拿出來給您用了,能不能成功就聽天由命了。當時唱的時候我希望更好,但是回家聽這個專輯,我發(fā)現我喜歡來回聽,來回聽不煩,說明有可能是個好專輯。
人物周刊:這些年你一直沒有停止過對自己音樂的期許?
張薔:現在音樂種類多,年輕人被瓜分了,不像我們那會兒特集中,一出來一個所有人都喜歡往上沖,現在音樂的形式好像這波喜歡土嗨的,那邊喜歡迪斯科的,這邊喜歡電音的,這邊喜歡民謠的,好多種類,吃啥的都有。我這種風格還是有一幫人認可的,太黑暗的可能不喜歡我,那我也不在乎那幫人了,你可以不喜歡我沒辦法,我也不能讓全世界的人都喜歡我,有喜歡我的我也就挺知足的。
人物周刊:你會覺得遺憾嗎?
張薔:沒遺憾,反正我有錢花就行了,不關注那么多事。我腦子比較簡單,我不想成大名成大家,弄得多輝煌,多輝煌不也得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