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張宇欣? /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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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1924-2019),20世紀最偉大的攝影師之一,當?shù)貢r間2019年9月10日于加拿大諾瓦斯克沙馬布鎮(zhèn)的家中去世,享年94歲。
1958年,弗蘭克的攝影集《美國人》(Americans)在巴黎出版,一經問世便遭到美國各大媒體抨擊?!洞蟊姅z影》(Popular Photography)評論弗蘭克拍攝的照片 “圖像模糊,粗糙,有污點,構圖歪斜,毫無意義”。更有甚者認為他憎恨美國,只會將鏡頭對準現(xiàn)實黑暗的一面,旨在丑化社會形象。誰都沒有料到,這名因個人風格而事業(yè)受挫的自由攝影師正在顛覆人類對攝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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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厭倦了浪漫主義,
我想呈現(xiàn)我所看到的,純粹而簡單的東西”
羅伯特·弗蘭克出生于瑞士蘇黎世一個富有的猶太家庭,他的父親赫爾曼是一名業(yè)余攝影愛好者,為逃避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帶著家人逃到瑞士避難。17歲那年,弗蘭克沒去學校接受教育,而是跟隨當?shù)匾晃粩z影師學習攝影。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種拍攝時“不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特殊能力。1947年,弗蘭克移民美國。??
紐約這座隨時都在上演故事的大都市吸引了他,他認定紐約有種粗野的特質,每天都在時代廣場附近尋找素材。為留在紐約,他進入《時尚芭莎》工作,卻深感自己被時尚攝影束縛,而這根本不是他的熱愛所在。隨后,他去南美和歐洲旅行五年,又再次返回紐約。雖然他為《財富》、《時尚》等著名雜志拍照,但卻始終不受大眾認可,攝影界聲譽頗高的瑪格南圖片社(Magnum Photos)也拒絕他加盟。那時,美國盛行的紀實攝影追求將單張照片完美呈現(xiàn),弗蘭克卻認為這是不誠懇的浪漫主義。他“總是清楚自己不想要什么”,在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等少數(shù)攝影家的鼓勵和啟發(fā)下,始終沒放棄探索屬于自己的風格。
1955年,弗蘭克帶著自己的七張作品參加紐約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的世界巡展“人類的家庭”(The Family of Human),首次闖入公眾視野。同年,他成功申請到古根海姆研究基金,在申請信中,他寫道:“我想的是,這是作為一個入籍美國的公民的觀察和記錄,去看看誕生于這里、后來傳遍世界的文明?!?/p>
羅伯特·弗蘭克帶著他的野心——一臺135mm徠卡相機和767卷膠卷出發(fā)了。他以異鄉(xiāng)人的身份,開著一輛名叫露西的二手車,在妻子瑪麗和一雙兒女的陪伴下,花了9個月,穿越美國30個州,抓拍了27000幅照片。一萬多英里的長途旅行中,他去到車間、賭場、不知名的咖啡館,每天平均拍攝60張照片。一次事故現(xiàn)場,他記錄了人們站在死者旁的場景,生與死的對立令他過目難忘;在舊金山的停車場,他拍攝了一對躺在草地上休息的黑人夫婦,背景是城市的白色建筑群,這對夫婦扭頭望向弗蘭克的鏡頭,那一瞬間“他們想法一致,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闖入者”……弗蘭克精選83張照片,根據(jù)主題嚴謹分類、排序、裁剪,《美國人》一書由此誕生。
弗蘭克(左)與“垮掉的一代”作家杰克·凱魯亞克
如今,翻開《美國人》,我們仍能感到看似隨意的“快拍美學”背后弗蘭克捕捉到的微妙人性。盡管《美國人》中沒有任何對作品本身的說明,觀者卻總能被其中的強烈視覺語言和圖像隱喻所擊中,跟隨鏡頭的引導從不同角度欣賞50年代美國的多個面向。有評論家稱弗蘭克的作品關注種族主義和底層階級等社會議題,弗蘭克的回應是:“我母親問我‘你為什么總喜歡拍窮人?’其實不是這樣,我只是同情那些掙扎的人們。而且,我不信任制定規(guī)則者?!庇袆e于布列松用“決定性瞬間”準則聚焦戲劇性事件、構筑單幅靜止畫面的做法,弗蘭克討厭“有開頭有結尾的無聊故事”。他喜歡事先做好充足的資料準備,“觀察最平庸的事物”,憑借一剎那的靈感在移動中捕捉日常畫面,定格“故事的中間部分”,探索人在不同環(huán)境下的狀態(tài),將這些畫面以整個項目或書的形式呈現(xiàn)。
弗蘭克的攝影真實自然,不僅重新定義了美與丑,還使得照片彰顯的藝術美感凌駕于他的個人情感之上。他的作品打動了投入美國反文化運動的藝術家們,垮掉派作家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稱:“羅伯特用不起眼的徠卡相機首先發(fā)明形單影只地只靠運氣的觀看方法。這是自然的眼光——偶然的真實?!?959年版《美國人》收錄了“垮掉的一代”作家杰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的序言,里面寫道:“羅伯特·弗蘭克,瑞士人,謙虛雅馴,又美好,舉起他的小照相機,單手‘咔嚓’一聲,就把一首悲哀的詩從美國吸進他的膠卷,同時躋身這個世界的悲劇詩人行列?!?/p>
在《美國人》產生巨大反響之際,羅伯特·弗蘭克卻隱隱感到自己的攝影作品面臨著淪為商品的危險,同時他明確意識到,“我不想重復自我,這太容易。人需要通過奮斗滿足自我,而對于我來說,就是以攝影的方式去實現(xiàn)。攝影可以瞬間讓我得到滿足,達到目標?!?/p>
于是,弗蘭克將《美國人》的所有原始照片和底片捐贈給美國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悄然退出攝影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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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痛恨該死的采訪。我想跳出條條框框”
或許是天賦使然,他知道自己“是一個用視覺說話的人”,在放下相機的那一刻又拿起了攝像機。弗蘭克生平與其他幾位獨立電影制片人共同創(chuàng)辦了新美國電影集團,拍攝了《我和我的兄弟》(Me and My Brother)、《坎蒂山》(Candy Mountain)等三十多部影像作品。在這些作品中,他模糊了紀錄片和電影的界限,在公路電影敘事上另辟蹊徑,后來的獨立導演們從他這兒獲益良多。美國電影導演吉姆·賈木許曾評價說:“他的電影所具有的力量在于他所說的不確定性,不迎合任何敘事成規(guī)是他的電影的美之所在?!?/p>
弗蘭克與滾石樂隊主唱米克·賈格爾
1959年,弗蘭克拍攝了他的首部電影《拔出雛菊》(Pull My Daisy)。這部時長28分鐘的作品改編自杰克·凱魯亞克的戲劇《垮掉的一代》第三幕,由艾倫·金斯堡出演,弗蘭克在現(xiàn)場即興發(fā)揮,雜糅攝影視角,“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電影的拍攝手法”,記錄了垮掉派作家的真實一面,電影大膽的實驗性風格曾在獨立電影圈掀起一陣模仿風潮。
1972年,弗蘭克應滾石樂隊邀請為他們拍攝專輯《滾石逃離》(Exile on Main Street)的封面照以及北美巡演紀錄片《雜種布魯斯》(Cocksucker Blues)。弗蘭克對他們的音樂不感興趣,他好奇的是當時正值風頭的幾個樂隊成員。他舉著一部Super8攝影機時時刻刻跟拍,甚至將樂隊成員吸毒和性生活的畫面也收入影片中。他對坦誠表達的這份自我執(zhí)著卻讓滾石樂隊心生不安。
樂隊主唱米克·賈格爾(Mick Jagger)曾說:“羅伯特,這是一部非常棒的電影,可它要是上映了,我們就會被趕出美國,再也回不來了?!睒逢牉榱朔乐褂捌笠?guī)模放映,將弗蘭克一舉告上法庭,派律師和治安官不斷向他發(fā)出警告。最后法庭判決該影片只有在弗蘭克出席影院的情況下才能放映,且一年的放映次數(shù)不得超過五次。
《美國人》封面照片《電車》,新奧爾良,1955年
對于自己的導演生涯,弗蘭克覺得“很失敗”,他說,因為“我總是知道自己不想拍什么,卻因為這些東西很受歡迎,一直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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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令人悲傷,往前看更好”
多年來,弗蘭克因為《美國人》帶來的名聲備受困擾,他位于紐約的家每天門口都有粉絲等他出門。弗蘭克遺傳了父親的敏感和憂郁性格,不喜歡對自己的作品做無用的解釋,很少接受采訪或拍攝,拒絕了無數(shù)頒獎邀請,也不愛參加藝術家群展。1969年,他與雕塑家瓊·利夫(June Leaf)結婚,搬到加拿大諾瓦斯克沙馬布鎮(zhèn),成為媒體眼中的傳奇式隱居藝術家。
2015年,電影導演勞拉·伊斯雷爾(Laura Israel)的紀錄片《弗蘭克別眨眼》(Don't Blink: Robert Frank)首次將弗蘭克攝影以外的私人生活展示在人們眼前。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弗蘭克并非大眾想象中那樣不茍言笑,他有一種黑色幽默,只是一直以來都在避免被偶像化,因此總是言行謹慎。
《游行》,新澤西州,1955年
紀錄片里,九十多歲的弗蘭克依舊是那副經典的褪色舊襯衫和牛仔褲裝扮,拍照已然成了他的生活習慣,無論在家還是外出,他都會單手持一臺Olympus相機,如同年輕時那樣,快速、果斷地按下快門。面對攝像師的鏡頭,他開玩笑般地拍下攝像師正在拍攝他的樣子。有時他又喃喃自語:“我老了,我的照片都過時了?!?/p>
弗蘭克在紐約的家堆滿了文件、加繆小說、鱷魚玩具和棋盤,那里接待過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等明星,而這座位于馬布鎮(zhèn)、曾屬于一位漁夫的木屋相比之下卻寂靜整潔了許多,木屋周圍除了大海和幾棵孤零零的樹,再無其他。木屋里有一排排整齊的書架,上面擺放著弗蘭克在各地旅行時收集的各種有趣的紀念品。他說:“我是一名收集者,攝影也是一種收集?!?/p>
《葬禮》,南卡羅來納州,1955
弗蘭克的女兒安德莉亞(Andrea)20歲時死于飛機失事,兒子帕布羅(Pablo)40歲時因不堪忍受精神疾病自殺。這兩次沉重的經歷促使他在上世紀70年代重拾攝影,他后半生所制作的照片拼貼畫帶有明顯的悲傷情緒。弗蘭克曾說:“我很內疚,總是想念孩子?!?/p>
如今,這位偉大的攝影師已在天堂與兒女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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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紀錄片《弗蘭克別眨眼》(Don’t Blink: Robert Frank),Laura Israel,2015;紀錄片《離家,回家:羅伯特·弗蘭克的肖像》(Leaving Home, Coming Home: A Portrait of Robert Frank), Gerald,2005;The Man Who Saw America, Nicholas Dawidoff, The New York Times, 2015;Robert Frank Dies; Pivotal Documentary Photographer Was 94, Philip Gefter, The New York Times,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