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小眾文化的眺望者，到不由自主的參與者，需要多長時間？
一秒前，上海梅賽德斯奔馳文化中心，一片黑暗中，數(shù)萬根藍色的熒光棒瞬間點亮，伴著“hi- hi- hi”的打call節(jié)奏，點點藍光被高高舉起，匯成一片流淌的星河。
追光之下，那個站在舞臺中央、從指尖到發(fā)絲都被光電勾勒出完美輪廓的少女，正是這次演唱會的開場嘉賓——“洛天依”，藍色是她的應援色。作為中國本土最知名的虛擬歌手，這個被官方設定為15歲、身高156cm、灰發(fā)、綠瞳、頭頂環(huán)形辮的少女歌手，此時正穿一身可愛的白色制服，邊唱邊跳，裙擺搖曳，發(fā)梢飛揚。
借助一塊長十米、高三米的透明全息屏，洛天依像真人一樣靈活唱跳，甚至可以做到音域不限、不知疲倦、瞬間換裝。
浸泡于現(xiàn)場，即便不知道前揮、快揮、里打、里跳、上升氣流、GT警報等專業(yè)術語，也不影響一個初來乍到者迅速隨波逐流。然而，當燈光熄滅，屏幕黯淡，彈幕四散，我對于虛擬偶像及其背后文化的好奇才剛剛開始——沒有世界觀，虛擬偶像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如果說虛擬偶像背后是一種想象的自由投射，那這是否意味著相比真人，虛擬偶像才是偶像的理想形態(tài)？是誰在制造虛擬偶像？虛擬偶像的競爭會更加殘酷么？越來越多的虛擬偶像在被創(chuàng)造，是否意味著這一小眾文化正在闊步走向繁榮……
帶著這些疑問，我走近了那些愛著虛擬偶像的年輕人，他們來自產業(yè)的不同環(huán)節(jié)。希望從他們的故事里，尋找可能的答案。
?
愛好者：對著空氣奉獻熱情？
初見藍空是在會場休息區(qū)，正值演唱會中場休息。
17歲的她面龐白凈，戴一副黑框眼鏡，略微自來卷的長發(fā)被扎作一個低馬尾。一身“樂正綾”主題的紅色雪紡羽織讓她在人來人往的走道里頗為顯眼。走近看，不僅前襟部分裝點著十來個圓形的徽章，雙臂兩側還用徽章固定了幾條印有“鏡音雙子”形象的應援毛巾。
來自中國Vsinger家族的“樂正綾”和日本C社（Crypton Future Media）的“鏡音雙子”（鏡音鈴和鏡音連）是藍空最喜歡的三位虛擬歌手。雖然當天樂正綾沒能獲得獨唱機會，但鏡音雙子會在下半場帶來一首名曲《遙控器》，那是藍空全場最期待的時刻。“我非常喜歡這首日文歌，尤其是高音部分。如果是真人唱那么高，嗓子是會受損的。”
兩年前，還在念初二的藍空偶然在嗶哩嗶哩網站（簡稱B站）上聽到一首喜歡的曲子，當她開始搜尋這位歌手更多的作品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踏進了一個新世界。原來，這首歌并非真人演唱的，而是一位P主用“鏡音鈴”的聲庫合成的。
P主是指用日本YAMAHA公司開發(fā)的VOCALOID語音合成軟件創(chuàng)作歌曲的音樂制作人。VOCALOID通過采集不同人類的聲音標本，制作成歌聲資料庫（聲庫），并形成衍生的擬人角色，比如初音未來、洛天依、樂正綾等。P主在軟件中輸入音調和歌詞，即可合成貼近人聲的歌聲，但為了讓機械合成的聲音聽起來更舒服，往往需要P主反復調整參數(shù)。
驚艷于P主們高超的創(chuàng)造力和一個人也能制作歌曲的便捷度，初中畢業(yè)后，藍空也躍躍欲試，下載了聲庫，嘗試創(chuàng)作旋律。“雖然有人會覺得喜歡虛擬偶像的多是男肥宅，但我周圍就有很多女生朋友喜歡這樣玩音樂?，F(xiàn)在到了高中，已經有人可以做出很厲害的作品了?！?/p>
藍空第一次決定到現(xiàn)場參加虛擬歌手的演唱會是在2017年，那一年也是洛天依和樂正綾所屬的公司上海禾念在國內第一次舉辦Vsinger演唱會。她花了當年一半的預算——480元——買了張C區(qū)票?！霸具€擔心會不會有很多空位，沒想到現(xiàn)場全都坐滿了。相比一個人在家對著電腦看直播的孤寂，現(xiàn)場的氣氛完全不同。那種快樂該怎么形容？就好像自己的那份喜歡一下子獲得了肯定。”
兩年來，因為居住在上海，藍空參加了不少跟虛擬偶像相關的活動。這次，為了趕早上的場販，她9點多就趕到了會場排隊，整整比演唱會開始提早了8小時，為此她還特地背來了電腦和數(shù)位板，想在等待時間趕出一張鏡音鈴的畫稿。
相比藍空從家到會場只需要換乘兩趟地鐵，18歲的沫塵則是從八百多公里外的湖北黃岡趕來的?！叭肟印绷辏@還是沫塵第一次來演唱會。剛剛填報完高考志愿，他想來體驗下現(xiàn)場氛圍，也見見其他同好。本來找父親申請了1500元預算，準備用來搶SVIP票，不過最后關頭，沫塵還是心疼了，秒了一張980元的票。相對于每年千元左右的周邊開銷，這是筆不小的開支，但因為很享受全場一起high的氣氛，沫塵還是覺得票價很值。
出發(fā)前，除了專門學了打call的動作，他還花了400元左右打印了卡片和明信片各500張，那是他基于初音未來和徵羽摩柯（Vsinger旗下一位14歲的少年虛擬偶像）的形象自己設計的。演唱會開始前，沫塵一直在會場附近向觀眾派發(fā)這些物料，希望能借此向更多人安利自己喜歡的虛擬歌手。相比同在中V家族、坐擁百萬級粉絲的洛天依，徵羽摩柯才是沫塵最喜歡的虛擬偶像，“因為他出道較晚，目前還比較冷門?！?/p>
和藍空一樣，沫塵對虛擬歌手的愛始于一首曲子，但如今他更多的樂趣反而來自虛擬歌手在有限的官方設定之外賦予愛好者的創(chuàng)作空間。
“對我而言，粉偶像是一件積極向上、愉快輕松的事，我給虛擬偶像寫歌，實際上是通過虛擬偶像實現(xiàn)我自己的旋律。雖然我現(xiàn)在水平還不高，但也在不斷成長。”在沫塵眼中，隨著入坑的時間越來越長，相比虛擬偶像，他更喜歡的反而是那些賦予虛擬偶像靈魂的創(chuàng)作者，特別是那些優(yōu)秀的獨立音樂人。
藍空就曾為一位她喜歡的P主制作畫集。這位名叫wowaka的日本知名P主在今年4月5日因急性心力衰竭去世，除了P主，他也同時是樂隊的主唱兼吉他手。根據(jù)“萌娘百科”（ACG主題在線維基百科）的介紹，wowaka的作品被公認“有著意味深長的歌詞與驚異中毒性的獨特節(jié)奏”，是第三位“達成投稿曲數(shù)在10首以上且全曲殿堂（播放數(shù)均為10萬以上）壯舉”的P主。
“雖然虛擬偶像不會變老，但為他們制作歌曲的P主是會去世的，”時隔數(shù)月，再次提起這件事，話語間，藍空依然難掩悲傷，“他才31歲，你如果聽過他的歌，就會明白他有多努力，他的音樂事業(yè)才剛剛起步。”
畫集最終賣出了一百多冊，作為主要組織者，她參與、負責了招募、美工、檢驗、打印的整個過程?！澳鞘且槐境錆M了愛、敬意和感謝的畫集，我們希望買了這本畫集的粉絲，每一次翻開，都能記起有這么一位音樂天才，他曾經用心寫歌，在這個世界上閃耀過?！?/p>
藍空覺得雖然虛擬偶像看起來沒有生命，但是他們能承載非常豐富的情感，比如畫師可以給他們變裝、換發(fā)型，創(chuàng)作情景劇，音樂人可以用聲庫來創(chuàng)作歌曲……“大家其實是在借助這些虛擬偶像證明自己的價值，讓自己的能力被更多人看見。”
這也是她覺得大家并非在“對著一個不存在的東西奉獻熱情”的原因?！靶睦锏拇嬖谝彩且环N存在，只要自己知道這一切值得，別人的眼光并不重要，”她反而會對那些盲目否定的人報以同情，“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如果有人完全不了解，也沒想過要去了解，就來挖苦人，那才真的是無藥可救?！?/p>
?
運營商：摸著石頭過河
不同于在觀眾席輕松享受音樂的藍空和沫塵，后臺的曹璞剛剛度過了又一個緊繃的3小時。
晚上9點半，演唱會結束，后臺依舊燈火通明。她已經兩天沒有好好睡覺了。
曹璞的公開身份是上海禾念的董事總經理，而禾念正是“世界首位正式出道的中文虛擬歌手”洛天依的運營商。除了洛天依，禾念旗下Vsinger家族成員還包括言和、樂正綾、樂正龍牙、徵羽摩柯、墨清弦，他們的年齡大都在14到23歲之間，外形、性格，擅長的樂器、音域各異，以覆蓋不同粉絲的需求。
當晚的演唱會正是由B站主辦的BML-VR專場，Vsinger作為表演嘉賓，和日本C社旗下的初音未來等六人實現(xiàn)了“首次同臺”，特別是“蔥包合唱”時，B站的直播界面一度被“awsl”的彈幕霸屏。
最開始的幾個問題，我希望曹璞能談談這次同臺背后中日虛擬偶像的技術比較。她的回答一直禮貌而沉穩(wěn)，直到我提及了一個小細節(jié)——“好像比起初音，屏幕上看，洛天依的臉有點糊?！?/p>
“那是直播攝像沒有對準焦，”她一下子認真了，“如果你坐得近，能看清全息屏的話，我們的臉是非常精的。無論是模型，還是舞臺的成熟度，我們都絕對不輸他們！絕對不輸！絕對不輸！”她笑著吐槽，就因為這一點，剛才差點在后臺罵人。
“雖然洛天依出道很早（洛天依和初音未來的聲庫均是以VOCALOID為基礎開發(fā)的，前者推出于2012年，后者在2007年），但實際上從我們團隊重組到現(xiàn)在也就三年。對我們來說，也是希望通過這么一場演出，讓大家知道，其實我們天依是不輸初音的?！睕]想到，一個失誤給這次的“為榮譽而戰(zhàn)”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在接手禾念的重組業(yè)務前，曹璞從未接觸過虛擬偶像行業(yè)。雖然那時距離洛天依聲庫問世已有3年，但在日方組建的本土團隊運營下，中V不僅寂寂無名，還備受粉絲詬病。一位名叫龜島則沖的日本人因為看好虛擬歌手在中國的發(fā)展前景，從急于脫手的YAMAHA手中買來了版權。沒想到一年后，錢投了不少，公司還是瀕臨破產。不甘心就此失敗的龜島找到了好友曹璞。
那時的曹璞經營著一家知識產權公司，自2003年從日本歸國以來，她一直深耕于此。雖然沒有虛擬偶像產業(yè)的直接經驗，但憑著之前在文娛行業(yè)的策劃經歷，她隱約覺得這件事情如果換個做法，說不定會有轉機。
“應該是他遇到的人不好，不代表中國市場不好。所以我非常想幫他，就想要不我們一起拼一把，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再試試看?！?/p>
打開局面，還得先有錢。因為跟周星馳的私交，曹璞“借了一筆錢”，爭取到了當時熱門電影項目《美人魚》的投資機會。這部作品最終在內地斬獲了超30億人民幣的票房，作為出品方之一的曹璞因此分得了2000萬元左右的財務回報。也正是借由這次機會，她結識了同為出品方的奧飛娛樂，后者那時正在文娛板塊進行一系列密集的資本布局，禾念把握住了機會，獲得了對公司至關重要的A輪融資。
暫時解決了資金問題，但要讓虛擬偶像的內外生態(tài)真正連通并流動，那時團隊還很稚嫩的禾念必須借助外力。2016年初，曹璞發(fā)現(xiàn)一個絕好的機會擺在了面前。
當時一首名叫《普通DISCO》的VOCALOID中文原創(chuàng)歌曲因為李宇春在跨年晚會上的翻唱而“出圈”，這首最初由洛天依與言和演唱的二次元神曲曾在B站風靡一時。該曲的走紅一下子吸引了湖南衛(wèi)視的注意。導演組找到曹璞，希望邀請洛天依搭檔楊鈺瑩在小年夜的晚會上演唱一曲。
要在不錄播的情況下實現(xiàn)與真人合唱，需要用到即時AR技術，只要一幀對不上，就會發(fā)生演出事故。為了應付無法預料的突發(fā)情況，她帶了二十多個人來到現(xiàn)場?！拔以诤笈_抖了五天，緊張得不得了。最后演出開始前有10秒倒數(shù)，剛數(shù)到9，我‘啪’就奔到了大屏幕前，我到現(xiàn)在都沒跑那么快過?！?/p>
這場冒險收獲了成功。不過，對禾念來說，最可貴的還是辟出了一條面向大眾視野的通道。那臺晚會后，洛天依逐漸成了電視臺的常客，還在2018年登上了央視的舞臺，和王珮瑜合作了一首《但愿人長久》。借助電視熒幕的頻繁曝光，禾念努力將洛天依打造成國內虛擬偶像的領軍角色。Vsinger開始步入發(fā)展期。
禾念旗下Vsinger家族的人形立牌
2016年底，重組后的禾念召開了第一次發(fā)布會，宣布要在2017年中帶來第一場Vsinger Live全息演唱會。“從我剛接手，粉絲們對演唱會的呼聲就很高，既然有那么多人想看，不如拼一把?！北е捌辟u不完自己扛”的態(tài)度，曹璞拍板把演唱會定在了上海梅奔這個可以同時容納萬人的場地。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原本設置了一個月預售期的500張售價1280元的SVIP票，在開票僅3分鐘后就全部售罄。
這給了團隊極大的鼓勵，卻也讓壓力倍增。雖然曹璞成功請到了日本二次元盛會NICONICO超會議的總導演、日本著名的大型演出制作人山形龍司出任導演，但要從無到有，推出一場萬人演唱會，曹璞團隊“不得不硬拼”。
“對于之前有積累的公司來說，他們的節(jié)奏可能是做完一個模型，再做第二個；但我們不是， Vsinger家族有6個虛擬歌手，這就意味著我們要同時開做十幾個模型。雖然歌曲主要來自P主，我們只用挑選數(shù)據(jù)好、名氣大、呼聲高的作品去聯(lián)系授權，但背后所有的模型、編舞、動作、舞臺，真的是團隊咬著牙硬拼出來的。之前《美人魚》賺來的錢，我全部投到了這場演唱會里。”
曹璞生于醫(yī)生之家，在她看來，這就跟醫(yī)生不斷上臺積累手術經驗一樣，“無論是模型制作，還是舞臺效果，實習醫(yī)生跟老醫(yī)生的差別只能靠一次次的手術去追趕。中國和日本的國情是不一樣的，既然YAMAHA做不下去，就意味著我們學不了初音那套，只能走一條自己的路，一步一步摸著石頭過河?！?/p>
?
P主：更real的表達與尚不穩(wěn)定的面包
2017年首場演唱會，Vsinger家族一共演唱了27首曲子，八成左右來自P主。其中，由ilem創(chuàng)作的《普通Disco》，因為當時點擊量最高，被曹璞定為全場唯一一首Vsinger家族全員曲。
1993年出生于哈爾濱的ilem是B站上首位粉絲量破百萬的中文P主。根據(jù)公開資料，在B站以洛天依聲庫創(chuàng)作的原創(chuàng)音樂作品早已破萬。單從數(shù)量上看，華語歌壇幾乎還沒有哪位原創(chuàng)歌手可以超過這一紀錄。
“從某種意義上說，現(xiàn)在的VOCALOID產業(yè)就是一個規(guī)模比較大的同人創(chuàng)作圈，官方給愛好者提供創(chuàng)作所需的工具和基礎素材，創(chuàng)作的成果由愛好者自產自銷，圈子里的人既是生產者，也是消費者?！眎lem認為，這才是虛擬偶像魅力和凝聚力的來源。
Vsinger至今在上海參與的三場大型演唱會，ilem都有應邀從大連趕來觀看。他形容自己是一個“淚點比較高的人”，但坐在內場，也會被打call的氣氛所影響；而聽到自己的作品被演唱，被山呼海嘯般地應援，則讓這個還未當?shù)哪贻p人體會到了“嫁女兒的感覺”。
“可能你去參加一個真人歌手的演唱會，你是去聽個熱鬧，圖個樂，或者想看下這人到底怎么樣。但是能來參加虛擬演唱會的人，一定不是那種心態(tài)。你想，舞臺上是沒有人站在那兒的，即便我們如何為他們賦予各種人性化的情感，大家在理智上都明白，舞臺上的一切都是虛擬的。在這個前提下，還會努力趕來的人，一定是對這背后的文化抱有非常深沉的愛?！?/p>
ilem并不算最早一批用VOCALOID編曲的中文P主，他首次接觸這一領域是在2014年，那時，洛天依的中文聲庫已經推出了近兩年。
雖然想要寫歌的沖動萌生于高考結束后的暑假，但直到大學時通過一款初音未來的游戲得知VOCALOID，他才真正完成了“質的飛躍”——“一種自己編的旋律被填詞、被唱出來的享受，相比聽一個歌手唱完了一首歌，那種感覺更像是作為程序員編了一段成功的代碼?！?/p>
畢業(yè)于哈爾濱工程大學精密儀器專業(yè)的他，并非音樂科班出身，只在小時候“斷斷續(xù)續(xù)學了一個月的電子琴”。然而借助VOCALOID，他得以在臥室一張一平方米左右的書桌上獨自完成音樂作品的制作，從編曲、作詞到調校。
在他看來，相比傳統(tǒng)流行樂，這樣的制作過程更類似于“自彈自唱”的民謠，“傳統(tǒng)流行樂的制作，一般會分為兩部分：制作人和歌手。兩個人對同一作品理解的不盡相同，就會導致歌曲最終的呈現(xiàn)是一種相對圓融的狀態(tài)。這也是我們會覺得民謠比一般流行音樂表達的內容更real的原因?！?/p>
“VOCALOID確實是給一些想法很多、但苦于沒有平臺表達自己的人提供了‘擴音器’。每個創(chuàng)作者都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自由地打造每一首歌的故事，為每一位歌姬設定角色和性格。” 和ilem同為“名P”的阿良良木健覺得這種“同人”屬性正是很多VOCALOID歌曲“充滿靈氣”的原因。
阿良良木健
中國VOCALOID音樂人，代表作《絕體絕命》《I LOVE U》《春風來》等
阿良良木健也將自己定位為那種“沒什么專業(yè)音樂背景”的P主。雖然最近他專門購置了樂理書，想針對性地補充下專業(yè)知識，以跟上行業(yè)發(fā)展的腳步。擅長電子流行與搖滾曲風的他，屬于P主中“偏電音”的流派。很多時候，這種明顯區(qū)別于真人唱腔的聲音會被一些人視作“不自然”，這也是一些首次聽到虛擬歌手演唱的“圈外人”覺得“粉不上”的原因。
“我個人是不太喜歡過于真實的唱腔，我認為虛擬歌姬應該保留它‘虛擬’的那一面，她原本就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理應不該讓人感到‘真實’，如果追求‘真實’是標準的話，我為什么不找一個真正的歌手呢？可能我這些話會有人反對，但至少在我這里，‘唱腔’永遠是我較少考慮的東西?！?/p>
阿良良木健覺得所謂的“主流審美”向來都是被牽著鼻子走的，“我一般會把歌姬的聲音處理得‘電’一些，讓那些不喜歡它的人覺得更加不自然，而喜歡的人則會更加喜歡。我覺得大家有不同的觀點很正常，我喜歡就夠了?！?/p>
不過在ilem看來，目前P主圈更為主流的追求還是想做到“讓人聽不出來這是一個虛擬歌手在唱歌”，“我個人的理想跟這個很像，但是差別在于，我覺得最重要的標準還是‘聽著舒服’?！?/p>
他舉了一個例子，“比如目前幾個中文聲庫都有一個問題，就是后鼻音重，我猜測這是為了更標準地還原普通話，但是在演唱的時候，聽起來就會很生硬。”他覺得這是未來VOCALOID軟件必須解決的問題，“最終的目標應該是合成質量本身很高，讓大眾不會覺得聽起來奇怪。”而在技術受限的當下，這種處于“人和機械之間夾縫狀態(tài)”的聲音似乎也造就了這個圈子的門檻，“那些依然會被VOCALOID聲音打動的人，內部的凝聚力會更強?！?/p>
四年前，ilem成為ARE廠牌的簽約制作人，也有了專業(yè)的經紀團隊。雖然已經是國內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P”,但他更愿意將自己目前的職業(yè)狀態(tài)定義為“介于職業(yè)跟業(yè)余之間的音樂制作人”。
在他看來，產業(yè)才剛剛起步，P主在國內還尚未形成一個成熟的行業(yè)。在日本，許多P主也另有本職工作，或為教師，或為職員，或有自己的樂隊，但同為副業(yè)，國內的行業(yè)環(huán)境還是存在較大差距。
“比如日本的版權保護就比我們強很多。我們這些偏職業(yè)化的P主還會花七八百塊去買套正版聲庫，而對一些愛好者來說，一來還不具備這樣的財力，二來在如今中國的環(huán)境下，苛求每個人都必須買正版，也不現(xiàn)實?！?/p>
在ilem看來，所謂的產業(yè)鏈，一定是各種有能力的人都能在這個體系中貢獻力量并且收獲利益，但現(xiàn)在P主作為其中的關鍵一環(huán)，職業(yè)生存空間仍然受限。
ilem
中文VOCALOID原創(chuàng)P主，ARE廠牌制作人，代表作品:《勾指起誓》《達拉崩吧》。圖左是他發(fā)布作品時常用的二次元頭像，圖右是他新專輯《2:3》的封面
“像演唱會這樣的商業(yè)場合，會有公司來向P主付費制作，但這種機會并不穩(wěn)定；能夠被公司聘請，每月拿到固定的工資、五險一金，專職為公司創(chuàng)作、輔助經營虛擬形象的工作機會也只屬于少部分人?！?/p>
2017年，阿良良木健決定從影視公司辭職，簽約禾念，之后他搬到了上海，告別了白天上班、晚上寫歌的生活，開始潛心創(chuàng)作。雖然他也會調侃自己“離要飯就一步之遙了”，但簽約禾念還是給他帶來了更多的工作機會，也讓他的作品有了更多的推廣渠道。
他知道這種機會對更多的年輕創(chuàng)作者來說依然是稀缺品?！艾F(xiàn)在的問題是，老創(chuàng)作者不一定會經常發(fā)新歌，新創(chuàng)作者得到的曝光度不夠，他們發(fā)布了一首作品，很快就會被埋沒?！痹谒磥?，如何讓更多的新人能有機會被認識、被喜愛，也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虛擬偶像行業(yè)要持續(xù)發(fā)展必須解決的問題。
“雖然現(xiàn)在洛天依已經有機會和一些大牌明星合作，在圈內圈外的熱度也在穩(wěn)步上升，但只有好的作品持續(xù)涌現(xiàn)，才能維持他們的熱度，這才是虛擬偶像發(fā)展永恒的動力。”
?
圈內與圈外
接手禾念進入第四個年頭，曹璞發(fā)現(xiàn)自己對Vsinger的感情越來越復雜。在這個被ilem形容為尚未完全成熟的產業(yè)鏈上，她身后的禾念無疑站在一個關鍵的節(jié)點。
根據(jù)《每日經濟新聞》等媒體援引行業(yè)人士的報道，截至2018年，國內虛擬偶像及組合的總數(shù)已超過了20個，但大部分項目仍在前期投入階段，能實現(xiàn)盈利的，只有禾念旗下的洛天依一人。而據(jù)曹璞介紹，洛天依的出場費每年都有增長，如今已達到百萬量級。
在曹璞看來，運營虛擬歌姬實際上就是在運營內容，只有足夠好的內容，才能吸引和感染更多人?！氨热缬行┤酥皬牟豢磩赢?，如果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千與千尋》這樣的作品，并為之觸動，就會意識到，動畫不僅是給小孩看的，也是屬于成年人的。所以我非常希望，我拿出去的所有東西都能是一百分。但事實是，我經常需要妥協(xié)?！?/p>
時間和經費是最常擋在前面的因素。以演唱會為例，雖然280到1280元的門票價格足以媲美一線歌星，但據(jù)曹璞介紹，目前就單場演唱會來說，還無法盈利——相比百萬級別的票價收入，演唱會的投入往往在千萬級別。
“如果要推出一首新歌，我們往往需要從模型做起，單個建模的費用在數(shù)十萬不等，比如有裙擺或者中國風里那種有水袖的衣服，要實現(xiàn)復雜的飄動效果，就會比較貴；如果曲子中間再換一套衣服，或者換道具，成本就更高了。模型之外，我們還要做編舞、動捕、CG……一整套下來，一支曲子的制作成本大概在幾十萬到上百萬之間?！?/p>
曹璞能感受到，隨著接觸到的國內外優(yōu)秀作品越來越多，粉絲們對節(jié)目效果的要求也在水漲船高，但很多時候即便技術可達到，苦于資方的限制，也無法在舞臺上盡善盡美?！皣鴥鹊墓?jié)奏經常是，兩個星期趕出一個廣告，兩個月做出一臺演唱會，可是沒有足夠的經費就用不起最好的團隊，所以很多時候我必須要去妥協(xié)，做一些痛苦的平衡?！?/p>
此外，“一碗水端不平”也是曹璞最常遇到的質疑之一，她頭疼但覺得無解。“我們家有6個歌手，就會有人問我，為什么演唱會不能每人唱兩首？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根本做不到?！彼o我介紹談合作時最常出現(xiàn)的場景，“電視臺或者客戶來了，我說我們家有6個寶寶，對方說我只要洛天依。商業(yè)就是這樣，沒法講道理，他們就是要最火的。”
據(jù)曹璞回憶，2015年，她剛接手禾念時，既有的聲庫只有洛天依和言和，樂正綾的還尚未完成。因為最初的宣傳渠道以電視臺為主，當電視臺面對“軟妹子”洛天依和略帶中性聲線的言和時，考慮到當時的主流市場喜好，優(yōu)先挑選了洛天依，自此鋪就了洛天依聲名上升的通道。“目前就洛天依單個來講，是絕對盈利的，但我們家有6個成員，所以我就不得不把天依賺來的錢再分給剩下的5個。”
不過，對于所謂的差異到底有多大，ilem則持保留態(tài)度?！跋啾绕渌耍逄煲赖拇蟊娬J知度會高一些，但也就高一點而已。”他覺得如今的虛擬偶像依然是個比較垂直的圈子。
其實，關于要不要出圈的問題，如果拋向不同的圈內愛好者，可能會得到完全不同的答案。ilem理解這層矛盾——一方面粉絲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了解這個文化；但另一方面，當更多的人涌入，那些長期由愛好者自發(fā)形成的規(guī)則就有可能被破壞，這種事情一旦發(fā)生，你很難說清對于圈子的發(fā)展是好還是壞。
“比如廣告商來了，粉絲是歡迎的，但有些廣告商的廣告植入就不會考慮受眾的接受標準，大家就會排斥。對于許多圈內人來說，可能大家得先認可你這個人，然后才歡迎你進入這個圈子。也不排除有的資本進來就是想撈把快錢，這畢竟是個同人愛好圈，很多東西是經受不起那種沖擊的?！?/p>
不過，作為創(chuàng)作者，ilem自己還是希望這個相對垂直的圈子能更多地走向大眾，以獲得更多的生命力。今年5月，他推出了最新專輯《2：3》，專輯除收錄了由洛天依、言和、樂正龍牙演唱的7首VOCALOID原創(chuàng)歌曲外，還在B面做了人聲版本的演繹，由著名音樂制作人張亞東制作。
“‘2’代表的是我們這邊（二次元），‘3’代表的是對面（三次元）。如果是以VOCALOID的角度來推廣，現(xiàn)階段可能多少門檻會高一點，所以我們希望做到的是，把那些能代表我們圈子魅力的作品做一些本土化處理，讓它們能傳遞得更遠?！?/p>
ilem覺得人們經常說的“破壁”里的“壁”，其實關乎的只是一個人愿不愿意去走近一個原本陌生的事物。“只要他們愿意去了解，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中間并不存在什么嚴格的壁壘，我們都是在歌頌一些美好的東西，在抒發(fā)內心的感覺，這一點永遠是相通的?！?/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