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學園”,在中國教育界,這三個字已然成為推崇建構教育的新式學校代稱——1981 年,日本作家、主持人黑柳徹子出版《窗邊的小豆豆》,作者以自己的童年經歷為原型,記錄了主人公小豆豆從一個讓大人頭疼、被退學的“怪孩子”,在來到一所尊重天性和自然的學校后, 逐漸被接納和成長的故事。故事里,這所讓黑柳徹子長大后還念念不忘的學校,名字就叫“巴學園”。
15 年前,畫家李躍兒從銀川來到北京,不聽任何人勸阻,執(zhí)意辦了一家中國的“巴學園”——在當時,這算是相當前衛(wèi)的“新教育”早期嘗試樣本。兩年后,紀錄片導演和研究者張同道,帶著攝像機走進了這家幼兒園,從此開始了對十幾個“零零后”長達十幾年的記錄拍攝——這些影像,是像生命證據(jù)一般的存在。他們慢慢離開芭學園,開始上小學,進入青春期,上中學,申請大學……裹挾著時間的維度,生命每個階段的印記, 都被定格在鏡頭前,讓生命的成長密碼變得有跡可循。
這里藏著一個太令人好奇的命題:當年霸道、哭泣、孤僻、搗蛋的各種小孩,從同一個幼兒園出發(fā),性格迥異的他們,究竟會各自長成怎樣的大人?影響一個人成為他自己,或者終究無法成為自己的因素,是早已寫進DNA 的天性,還是家庭、學?;蚋蟮耐獠凯h(huán)境?
但愿,在這所已存在15 年、迎來送往了上千名孩子的“巴學園”里,我們能觸摸到一些關于生命答案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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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要把你的頭放在電冰箱里好好凍一凍!”
十五年前,張同道對李躍兒這樣說。李躍兒想辦個幼兒園,像黑柳徹子寫在《窗邊的小豆豆》里那樣的巴學園,就在北京。張同道覺得李躍兒瘋了,要么就是膨脹了。他們早先在銀川認識,張同道是個搞紀錄片的,從北京跑到銀川,給當時還是畫家的李躍兒拍了一個紀錄片。片子后來在央視播出了。
張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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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李躍兒帶著五萬塊和銀川家長托付給她的六七個孩子,風塵仆仆來了北京。
“別以為你上了央視就能怎么樣了,”張同道潑李躍兒涼水,“你到時候可別找我借錢?!?/p>
李躍兒來北京的由頭是受了氣。她本在銀川群眾藝術館教大人和小孩畫畫,越教越看不下去。有一天她忍不住和一名父親大吵一架——他的孩子臉上從沒有笑容,那天,李躍兒上課時想盡辦法讓孩子笑了,沒想一出門,那父親一腳踢在孩子腿上,大聲呵斥:“我看全班同學都坐得好好的,就你動來動去不認真!”
年輕的李躍兒當即火氣躥上來?!昂⒆佣急淮輾埑缮稑恿?!”她和對方大吵一架。吵完,李躍兒氣得在家躺了好幾天,先生問,你打算就這樣躺到什么時候?她又跑去了寺廟待了三四天。
直到一天早上,寺里方丈給她端來一杯牛奶,上面放了一個油餅子,跟她說,吃完就回去吧,你是能利益眾生的人,都跑到寺里來,誰去做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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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種
李躍兒就來了北京。
走的時候方丈送了她一幅字,大意是成名后也不要膨脹,要堅定地做自己的事。李躍兒心想這個老和尚糊涂了,我現(xiàn)在被人罵成這個樣子。那時候她熱衷于教化家長——老師在上課,她搬著凳坐門口,來一個家長就給別人講兩小時;在路上看到打罵孩子的,也逮著別人講兩小時。別人要是問“你是誰”,她就說,“我婦聯(lián)的。”
銀川的教育現(xiàn)狀叫她失望,但畢竟相對閉塞,她琢磨著,北京應該遍地都是巴學園那樣的新教育吧?所謂的新教育,說起來也簡單,無非是尊重每個孩子與生俱來的特質、尊重孩子作為一個“人”的天性,愛孩子,能夠在愛的基礎上幫助孩子建構人格、發(fā)展自己……
她是來首都考察取經的,想找個師父。正值暑假,信任她的幾位銀川家長把孩子托付給她,讓她帶著孩子們在北京玩。計劃是呆兩個月就回寧夏繼續(xù)畫畫,沒長期留下的打算,更別提在人生地不熟的首都辦什么幼兒園。
結果卻傻了眼。2004年,就算在全國教育資源最豐富的北京,所謂的新教育也是鳳毛麟角——就李躍兒所知,根本沒有找到地方可以學習。沒有,那能不能自己辦一個?
考慮到市場對新教育理念的接受程度,北京顯然是比銀川更靠譜的選擇。張同道是她為數(shù)不多在北京認識的人。盡管“把頭放冰箱里凍一凍”的建議把李躍兒氣壞了,但她犟脾氣上來了。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失敗了打道回府。李躍兒在天通苑租了個家屬房,開始在網上發(fā)帖招生,宣導注重人格建構的教育方式。
帖子一發(fā),李躍兒在網上被罵了一兩年。有人說她太理想了,有人說她是騙子,大部分人是質疑:什么是人格?如何建構?用什么方法教孩子人格?
李躍兒告訴他們,不是教,巴學園的教室不上課,在玩的過程中人格就建立起來了。
質疑者更不信了:怎么能玩著就建構呢?天方夜譚。
那兩年的李躍兒像是網絡戰(zhàn)士。她把這些關于教育的論爭當成打仗,總有認同者能看到。每打贏一場仗,就有幾個北京家長愿意把孩子送來。第一屆招生很快滿了,她把寧夏的孩子送回去,最早的“李躍兒芭學園”就這樣誕生。
那會兒張同道剛成為父親。有一次他大發(fā)雷霆——年幼的兒子把他拍紀錄片素材的光盤給咬壞了。李躍兒恰好看到,也氣壞了——氣的不是孩子,是張同道:“你怎么能把光盤放在這么小的孩子能接觸到的地方?”
李躍兒跟張同道解釋了一番兒童發(fā)展心理學里“口腔敏感期”的概念,特定發(fā)展時期的嬰幼兒,正是通過口腔來探索外部世界的。為了辦芭學園,畫家出身的她好好琢磨了各種兒童發(fā)展心理學、教育學流派。三番五次游說下,她終于把張同道“騙”到芭學園實地看看。
李躍兒記憶里,張同道“覺得太神奇了”:那時園里有兩個孩子在玩過家家的游戲,男孩樂樂想把自己唯一的一個丑娃娃送給女孩毛毛。李躍兒解釋,男孩在追求女孩,通過這種方式試圖獲得女孩的關注——而女孩毛毛彼時已經有了固定的過家家玩伴,另一個叫葆葆的男孩。讓張同道吃驚的是,李躍兒準確地說中了兩個孩子接下來每一步的舉動:男孩會如何通過愛撫這個丑娃娃讓它顯得珍貴,如何送給女孩示好,女孩會拒絕,男孩會如何更加用心地撫摸娃娃,“因為孩子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他自己覺得可愛,就認為對方也會覺得它可愛”……
“多好的紀錄片題材,要不要考慮一下?”李躍兒和張同道開玩笑。
這時李躍兒的先生徐曉平提議,我們要不要像拍《人與自然》那樣拍攝一部孩子的記錄片?張同道答應下來,作為一個新手父親,他有太多困惑,他想了解自己的兒子。
李躍兒(右)與池亦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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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導向標
張同道帶著他的設備和攝制團隊來了芭學園。
在自然資源稀缺的北京,芭學園所在的環(huán)境說不上優(yōu)越,更別提山清水秀。在最普通常見的居民小區(qū)內,七彎八繞進深處,直到看見綠蘿纏繞的圍欄——芭學園到了。
“孩子是腳,教育是鞋。”芭學園門口外墻上,這八個大字赫然入目。
院子角落有個兔子屋,孩子們養(yǎng)的三只兔子在睡覺,杏樹上的黃杏臉貼臉地擠在一塊,柿子樹上柿子把枝條拽向地面,葡萄藤的葉影投向蔭道,沒到季節(jié)的蔬果種植區(qū)裸著沙土,木工區(qū)整齊地掛著兩排小鋸子和小圍裙,沙坑里、滑梯上、娃娃屋里,四處都是孩子在游戲。
學油畫出身的李躍兒看重自然,也看重藝術和審美。她盡可能把芭學園布置出美感,里里外外都點綴上心思:木質古舊的中式家具,竹編的燈具,教室墻壁和走廊上的干花、手工作品和畫作,連會議室桌上都要用紗布、綠蘿藤蔓和手工布做的小人偶營造一個微型童話世界。
不過對張同道來說,重中之重是找到能撐起主線的“主角”。在芭學園呆了兩個月后,他們悟出了訣竅:有大李老師的地方就有故事。大李老師就是李躍兒。李躍兒是園長,一般不直接參與每個班的常規(guī)管理,除非遇到主班老師解決不了的問題,才輪到她出馬。
這么一來,李躍兒成了最好的故事導向標。他們曾拍下了這樣的畫面:幾個男孩坐在門口臺階上扯著喉嚨大聲亂叫,持續(xù)不斷。李躍兒走過來,坐在他們身邊,竟笑容滿面:“你們在干嘛啊?”
叫得最大聲的男孩很快說:“我是一臺收音機!”
“噢,你是一臺收音機??!”李躍兒樂了?!澳悄芨嬖V我,調節(jié)音量的按鈕在哪里嗎?”
男孩眼珠子骨碌一轉,伸出右手食指:“在這里!”
李躍兒接過男孩手臂,做出順時針調旋鈕的動作:“這是調大還是調???”
男孩隨著李躍兒“調旋鈕”的方向,興奮地表演起來,聲音開始忽大忽小。
“那你有開關嗎?開關在哪里呢?”玩了一陣,李躍兒問。
“有開關……在這里?!蹦泻⑴浜系刂噶酥赣沂只⒖谖恢?。李躍兒按下“開關”,男孩立馬噤聲;再按,出聲;再按,又噤聲……屢試不爽,李躍兒和孩子們開始大笑,“收音機”關上了。
揮著棍子威脅要把所有人打成肉泥的男孩池亦洋,被集體排斥的女孩柔柔,每天在幼兒園門口等小伙伴的辰辰,總是孤僻地坐在一邊、不加入任何團體游戲的兩歲女孩一一,熱衷于把鞋子扔進垃圾桶、以打翻手工課的碎珠為樂的錫坤……
柔柔
這些在普通幼兒園恐怕要被視為“問題”的孩子,便這樣進入了張同道的視線。沒料到,一拍就是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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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道小孩規(guī)訓記
五歲的池亦洋又毀了一場足球賽。大李老師堅持說池亦洋用手碰球、違反規(guī)則,要判罰點球,他拒不承認,和大李老師爭得面紅耳赤:“可以用手碰球!可以!你不懂!”
規(guī)則就是規(guī)則,大李老師決意扮演一個最糟糕的老師——“到了小學,大部分老師都是這么說話”,拒不讓步。球員都走了,不歡而散。池亦洋氣得跺腳,把足球砸到地上,球重重反彈,沖向天空——
畫面一切,落下的變成了橄欖球。大型露天體育場里,觀眾的吶喊排山倒海,15歲的池亦洋全副武裝,在一片混亂而激烈的爭搶中搶過橄欖球——用雙手。
在紀錄片《零零后》里,張同道用鏡頭的拼接完成了十年的時空轉換。長大的池亦洋,眼中有了堅定和自信,明確自己想做的是將真正的橄欖球運動和文化帶回中國。但池亦洋這十幾年的成長經歷并不順利。在芭學園,小霸王池亦洋因為愛打人,被全體男孩家長要求開除;上公辦小學后,他總是和老師頂嘴,被罰站、被批評,不愛學習,因為作業(yè)不會做在家痛哭……張同道的鏡頭下,童年時期的小胖墩池亦洋趴在課桌上發(fā)呆,坐在公交上發(fā)呆,表情逐漸遲鈍,眼中失去了光彩,和芭學園時期雖霸道卻充滿生命力的他判若兩人。
不同時期的池亦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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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年前,在商討如何處理池亦洋打人問題的家長會上,李躍兒和家長們認真地說:“我認為池亦洋實際上是給孩子們樹立了一個男性力量的榜樣?!彼齽穹议L接受池亦洋,不過也開始更嚴格地規(guī)訓他——在池亦洋再次出現(xiàn)打人行為時,在弄清事情原委后,如果確實是池亦洋有錯在先,李躍兒會讓他一個人在反思椅上,訓練他的自律能力,消除他的暴力行為,為他建立遵守原則的習慣,每次當池亦洋認識到錯誤之后才可以回到正常課堂活動中。
池亦洋嘴上不依不饒,哪怕不時叫囂著“我要把你們都關進警察局”“我要把你們都打成肉泥”,但李躍兒看到的是,池亦洋哪怕拿著棍子,也只是做出打的動作,并沒有真正打到任何人。李躍兒為他設立了不可以用暴力控制別人的規(guī)則,然后在向池亦洋宣告后就開始嚴格執(zhí)行。李躍兒試圖用這種機制訓練池亦洋“為自己的行為后果負責”的人格狀態(tài)。
規(guī)則的約束逐漸在池亦洋身上起了效果。收斂暴力之后,池亦洋的領導氣質開始凸顯:在其他孩子發(fā)生爭執(zhí)時,他竟學會了用大李老師的方式調解:“你們先別吵!你先說發(fā)生了什么——他說你扔他沙子了,是這樣嗎?……”
讓過錯方道歉,協(xié)助取得對方原諒,緊接著拋下“舊恨”,池亦洋很快提出了新的游戲點子,成功轉移注意力。一次戰(zhàn)壕的爭執(zhí),在池亦洋的斡旋下,最后竟轉變成三人通力合作的場景。
池亦洋漸漸樹立了自己的威信。有一段時間,他每天帶著一幫男孩在樹下列隊、敬禮、唱國歌。李躍兒觀察到,池亦洋其實是個特別好的領導者,為了贏得跟隨者的信任,他會主動付出,比如幫對方系鞋帶,把自己的東西送給對方,努力照顧到團隊中的每一個人,成為群體氛圍的締造者?!耙驗槿绻犖樯⒘司蜎]人可以領導了嘛?!崩钴S兒大笑。
再然后,池亦洋上了小學。芭學園的自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排列整齊的課桌椅、課程表、作業(yè)和考試。剛上一年級時,池亦洋和另一個孩子上課遲到,老師把他們拎出教室罰站批評,另一個孩子眼神閃避、低頭不語,池亦洋卻昂著腦袋據(jù)理力爭,試圖解釋自己為什么遲到……
但終究抵不過整齊劃一的秩序規(guī)訓。池亦洋眼里的神采日漸鈍了,課業(yè)壓力也讓他越來越沒了自信?!氨緛砦宸昼姷氖虑槲沂昼娺€沒做好,”面對數(shù)學作業(yè),池亦洋拽著練習本痛苦地幾乎哭出來。
在芭學園受到的教育和幫助并沒有在池亦洋的小學階段得到承繼。前功盡棄了嗎?
李躍兒斬釘截鐵地說不會。“一遇到機會他又重新生長起來,他人格已經是這樣了?!北M管在小學備受折磨,但池亦洋至少還會哭,這讓她感到欣慰——很多孩子遇到困難的時候像犯罪了一般,會隱藏、不讓成人知道,但芭學園的孩子“正?!薄皇遣粫龅嚼щy,而是遇到困難會去表達、求助、發(fā)泄,用各種肢體行為尋求緩解?!澳阋滥膫€狀態(tài)是健康的狀態(tài)?!彼踔劣悬c自豪。
事實的確證明了李躍兒的判斷。四年級后,父母終于把池亦洋轉到了一所更寬松的國際小學。池亦洋的天賦不在考試上,父母接受這點后討論,不然就讓兒子多接觸各種項目,最好能找到喜歡的再專門發(fā)展。機緣巧合,池亦洋愛上了橄欖球——如今,他視之為一生的事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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摳牙齒的背后
張同道感慨,像池亦洋這樣的孩子,能夠按照生命的內在要求成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開明父母的保護。但被家庭養(yǎng)壞的孩子,在教育一線的李躍兒見得更多。
池亦洋
李躍兒至今記得前些年,有孩子被送來芭學園時,整個人是發(fā)呆的狀態(tài)?!翱瓷先ナ巧眢w生病了,其實是精神麻木了?!睂@種孩子,芭學園的老師們每天要花費巨大的資源,把孩子被養(yǎng)壞的部分拿掉。
李躍兒心痛。有孩子不停地摸自己的嘴唇,足足能摸四個小時;還有一個孩子只要無事可做便會不停地摳牙。這些行為習慣看似微不足道,但若處理不當,便可能是造成焦慮特質的源頭——比如,面對孩子的摳牙習慣,家長最常見的反應是勸阻和恐嚇:“不能摳啊,手很臟的,會有細菌、有蟲子咬……”
“孩子一方面忍不住,摳牙時又擔心被蟲子咬,他是怎樣的感覺啊?每天是不是在積累恐懼和焦慮?這個孩子長大后可能就因為摳牙的問題成為一個有焦慮特質的人,比如大家一起旅游,別人還在起床、他卻在門口急得不得了,搞得所有人都痛苦,但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p>
對摳牙的孩子,他們一度找到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方式。注意到孩子想摳牙時,老師會對孩子說:“現(xiàn)在是摳牙的時間,請你坐在墻邊認真地摳四分鐘?!?/p>
“少一分鐘也不行。”李躍兒回想起來笑了。才一分鐘不到,孩子已經開始覺得無聊,但老師會告訴他,四分鐘還沒到,請你繼續(xù)。再過一會兒,孩子便會哀叫:“什么時候才到四分鐘?。俊?/p>
在李躍兒和園里老師的訓練下,沒幾天,孩子就摒棄了這個習慣。但叫李躍兒哭笑不得的是,孩子姥姥旅游歸來接孩子,一見孩子就問:“寶寶,今天摳牙了嗎?”
孩子一聽,立馬條件反射式地開始了摳的動作。
“每個人的孩子都是蒼天派來的老師,凡是你自己沒解決的問題,都會成為你孩子的問題。如果不把家長的教育跟上去,我們在砌墻,家長在拆,一天就砸倒了?!?/p>
李躍兒很清楚,芭學園不是萬能的,更不可能培養(yǎng)出完美的孩子,他們能做的只是想盡辦法拿掉壞的部分,但并非總能成功。李躍兒去年和澳大利亞心理治療師Kara老師交流,對方分享說,自己走遍全世界做心理咨詢,中國人的心理問題是最多也是最普遍的,卻自知甚少,“到大街上看,每一個人都像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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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皮實、更善良、更真實
池亦洋成了今年院線上映的紀錄片《零零后》的主角之一?!坝龅礁鞣N困難、障礙都還保持著自己光芒的孩子,”張同道這樣形容選擇池亦洋和柔柔作為主角的原因。
實際上,張同道拍的遠不止這兩個孩子。12個,這是直到如今還在拍攝的孩子的數(shù)量——其他孩子的故事,張同道早把它們放進了紀錄片《小人國》、央視五集系列紀錄片《零零后》、《成長的秘密》里。張同道藏了心眼,過去,他把這十幾年來故事最完整的兩個孩子的素材盡可能藏了起來。如果說十年前的《小人國》呈現(xiàn)的是每個孩子截然不同的天性,是孩子們的小社會,那么今年院線上映的《零零后》,則是時間成就了張同道鏡頭的野心。
但李躍兒說,更多令她驕傲和欣慰的孩子在鏡頭之外——那些“不需要幫助”的孩子或許沒有戲劇性的沖突和故事,但她確乎在這些孩子身上看到了生命底色的溫暖。從芭學園畢業(yè)的一名叫雨涵的孩子,三四年級時去美國讀書,剛進班時,她在一個孩子旁邊坐下,那是當時班上唯一的空位。雨涵很快適應了美國的學習和生活、人緣也好,班上同學開始告訴她,你的同桌很壞、不要和他坐一起。但老師發(fā)現(xiàn),盡管好多次有換座位的機會,雨涵還是一直和這個被排擠的同學坐在一起。媽媽問雨涵為什么,雨涵說,我第一天就已經坐在他身邊了,如果離開,他會非常難過的——而且他也沒有其他人說的那么壞。
類似的事也曾發(fā)生在池亦洋身上。四年級時,池亦洋被老師體罰、打巴掌。被打的不僅是他,還有班上的不少孩子。家長們向校長告狀,但池亦洋不讓媽媽同去。被問起原因時,池亦洋說,我被打一巴掌很快就不疼了,但那么多人去告校長,這個老師可能會被開除,沒有工資養(yǎng)活他的家人了怎么辦?
“有時候家長說,不敢管自己的孩子,因為發(fā)現(xiàn)孩子的生命狀態(tài)比他們高。”李躍兒感嘆生命與生俱來的包容,“人心和人性本來就具有人類所有的美好,當我們有了分別,有了好壞喜惡,我們的心胸才變得狹小了。要保護的是孩子本來就具有的美好。”
當然也有人質疑。真實的社會里,人不可避免要遭遇負面情境和灰色地帶,包括且不限于暴力、強權、潛規(guī)則等等,芭學園和類似的新教育實踐,會不會從小給孩子營造了一個過分理想和安全的環(huán)境?
“恰恰相反?!崩钴S兒覺得這是外界對芭學園的誤解和想象,在《小人國》里,張同道用最直觀的方式,呈現(xiàn)了孩子世界的復雜和殘酷。幼兒園已然是成人社會的縮影,絕對說不上單純、沒有風暴。
柔柔
“芭學園的孩子從小生活在一個復雜的人群中。孩子們是混齡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一起,包括老師,是一個復雜的社會性群體。芭學園營造了一個溫暖的、安全的環(huán)境,但同時也是自然的、復雜的群體環(huán)境。孩子們很皮實,怎么摔打都沒事,甚至都很容易把群體里威脅到他們的人以非常智慧的方式搞定?!?/p>
經常,芭學園里發(fā)生沖突時,老師們不會馬上過去阻止,而是先蹲在一邊觀察,給孩子自己解決矛盾的空間。相較之下,“傳統(tǒng)園老師每天組織他們排隊滑滑梯、不讓孩子們起沖突,他們怎么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李躍兒不讓芭學園老師用一種幼稚、扭捏作態(tài)的奶聲奶語和孩子說話?!斑@樣孩子就不知道你是大人還是小孩了。孩子是最真實、也最能接受真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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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不同
無論是李躍兒還是張同道,接觸了越多孩子和家庭,他們就越發(fā)對生命的復雜和神奇感到敬畏。
在長年跟拍觀察了數(shù)十個家庭和孩子后,張同道自認學到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因材施教”。女孩一一兩歲時便一臉認真地說:“我喜歡一個人玩,我有選擇的權利?!敝T如“選擇”“權利”這樣的詞,是芭學園的老師們常會說的。一一活學活用,拒絕大李老師讓她交朋友、和其他孩子一起玩的建議。
一一也是張同道直到今天還在拍攝的孩子之一。在央視五集紀錄片《零零后》里,有一集專門以一一為主角。十年后,一一上了初中,回頭看幼兒園時期大李老師和自己之間的互動,再面對鏡頭的訪談時,特別理性地分析說,有一點她至今覺得大李老師可能做錯了——一味鼓勵外向,其實是否定了內向的價值。
“我甚至有點佩服兩歲的自己?,F(xiàn)在的我可能做不到了?!彼龑χR頭說。
李躍兒好幾年前收到過一一的微信,大意也是表達這個觀點。李躍兒不太放心上,但她覺得自己被誤解了:“我不是想讓她外向,是想讓她能通過練習發(fā)展起正常的交往能力。但一一不認為自己的社會交往能力是童年時我們幫助她的?!彼安桓业取保驗樵谒J知的兒童發(fā)展理論里,六歲之前一個人的基本人格、心理模式對她未來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至關重要。
但一一至今是讓李躍兒、張同道提起來會喜形于色的孩子。張同道掏出手機展示一一的近照,不久前他們剛見過面,一一去美國參加夏令營之類的活動,他們飛去拍攝:“你看,多有氣質?!睆埻勒Z氣里掩飾不住的驕傲,仿若夸自家孩子。李躍兒的先生搶在李躍兒前頭夸:“這孩子可厲害了,成績也可好,當年中考,她是北京西城區(qū)第67名呢?!?/p>
相較池亦洋,一一是在體制內學校一路升學順利的孩子,用張同道的話說,屬于“內驅力很強”的類型?!耙灰桓改笍膩聿粏?,也不知道她成績怎么樣,結果到初中畢業(yè)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是個學霸。”張同道說,“所以沒有哪種方法適合所有的孩子。你需要根據(jù)每個孩子找到適合他的教育方法,而恰恰這個是眼下的中國教育非常缺乏的。”
李躍兒曾跟北師大某課題組一起做了一項調查,最后得到的調研結果是,適合應試教育的孩子不到13%,大多數(shù)孩子在應試教育系統(tǒng)中會感到痛苦和壓力。
張同道和李躍兒都肯定“天性”的存在。辦幼兒園也好,跟拍紀錄片也好,孩子之間的巨大差異讓他們不得不正視基因的力量。可在一個人的成長中,先天因素會起到多大的影響?
先天大概占七成、后天占三成,這是張同道的感受。李躍兒的答案也相似,甚至傾向性更明顯,給出的數(shù)字是75比25。“但這不意味著先天決定,有一些先天特質,在后天環(huán)境的影響下也會變化。教育的意義是,順應孩子先天的特質,幫助孩子發(fā)展自己,同時也要適應于生存,有利于社會?!崩钴S兒說。
“過度強調教育的重要性了,”張同道有時有這種感覺。在普遍的教育焦慮下,很多家長恰恰是做得太多了。但他也不同意先天決定論——評價人的標準,不應該如此單一。特質一旦被放對位置,便會閃光,好比當年每天在芭學園門口等小伙伴、哪怕下雪也不肯進教室的辰辰。這個不愛說話、有點執(zhí)拗、內心卻異常堅定的女孩,如今愛上了野生動物攝影。所有人都有點驚喜,卻又覺得在情理之中——她一定耐得住等待。
在張同道看來,那正是每個生命獨特而本質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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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樹人
今年9月初,張同道的紀錄片《零零后》上映院線。但這些年里,對張同道來說,或許所有的作品、成果都比不上一件事——他確實成為了兒子心中的好爸爸。
張同道和兒子的關系是哥們。小學時,他給兒子做了一個量表,讓他每天給自己打分。量表上的項目有點特別:“主動性”“發(fā)現(xiàn)別人的優(yōu)點”“幫助他人”……這些是張同道心目中重要的人格品質。
一般家長最頭疼的叛逆期,張同道和兒子也穩(wěn)穩(wěn)當當過去了。“當你尊重孩子的時候,你就不會產生對立。很多家長說孩子叛逆,叛逆是跳墻,是因為你給他設置了墻。你根本就沒給他設墻他往哪兒跳?我兒子就不叛逆。所有的事情最后他做決定,我只幫他分析一個事情的兩個、三個可能性,我不替他選。做錯了是他的責任,不是我的責任?!?/p>
在跟拍了十幾年的十幾名“零零后”里,他隱藏得最深的一個拍攝對象,就是自己的兒子。從出生到現(xiàn)在,以及可想見的未來,他都會一直拍下去。他想好了,等兒子結婚時,要把這些素材剪成片,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他——或許,兒子又會開始拍自己的孩子,代代相傳,成為傳家之寶……
“如果我的親家,碰巧也有這么一部記錄自己孩子成長的紀錄片,那才是我眼里的‘門當戶對’?!彼?。
李躍兒則成了觀眾投票中“最喜歡的人物”,甚至高出主角池亦洋和柔柔。盡管幾經搬遷,李躍兒芭學園還在,一度有六家分園——但由于去年北京市嚴查各類土地房產用途和辦學資質等政策性原因,和許多民間辦學機構一樣,她的六間芭學園一下被關了四家,物質損失慘重。但李躍兒沒灰心,只當買教訓,她慶幸,至少還留下兩個資質合格、也得到當?shù)亟涛С值膱@區(qū)。
針對家長的培訓,她也早在芭學園開設了。以前是每年四次線下培訓,如今轉戰(zhàn)線上,每周都要給家長開課,從兒童發(fā)展規(guī)律到藝術文學欣賞,到透過電影看教育,到芭學園的美術課、生活課家長應怎么配合,遇到突發(fā)情況怎么幫助孩子等,為父母系統(tǒng)補課。
六年前,芭學園開始有了自己的小學分部——盡管并沒有獨立的學校名號,而是依托于一所公立小學之下,每個年級增設兩個班作為芭學園實驗班,每班一二十人。如今,小學部已有了六個年級。六年下來,校長和其他老師家長的擔心變成了驚訝:其他班的孩子從早學到晚,可芭學園實驗班的孩子每天活躍得不行,晚上沒多少作業(yè),老師和孩子關系也親近,不訓孩子、不生氣,但孩子一樣遵守紀律、學習認真,考試成績也差不多。
李躍兒一年四季都在芭學園,眼下,最要緊的任務是把腦中的經驗都寫下來,幼兒園對老師的行為、要求、教案全部文本化,光手冊就寫了六本?!氨仨毜脤懴聛恚埠ε掠幸惶煳依狭怂懒?,那些東西沒有人知道,到底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今年李躍兒已經61歲了。最近,她突然又想起十幾年前方丈送她的那幅字。始終要記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她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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