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丨陳楚生 七年也好,七十年也好,我都會唱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孟依依 日期: 2019-08-23

“被所有的人認同的時候,你做的音樂是很有自信的。那個時候隨便一個想法,說不定大家就會很喜歡。但是你必須要找到自己是誰,事業(yè)成功在這件事情面前,什么都不是”

本刊記者? 孟依依? 實習記者? 肖淼? 發(fā)自北京 /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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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才農場的小兒子

夏天臺風來之前,陳楚生和四個同學在背包里放好干糧、自制的攀登工具,爬到山上去。在山頂露營一晚,第二天早上過6點,再等一等,就可以在三亞的山上看到太陽從海平面升起來,一望無際的平靜的海和噴薄的紅日。

然后第二天,父親會來山上喊他們,臺風要來了。

他們一起下山,山下是一個占地100平方公里的農場,常年吹著濕潤的東南風。陳楚生的父母親是援建知青,上個世紀70年代從廣東到海南,兩人在農場舉辦了婚禮。大兒子出生后的第三年,小兒子陳楚生也到來了,他有一副典型的南方人面孔,偏黑。

到了80年代,海南的崖縣撤縣立市,命名為三亞,4年后海南經濟特區(qū)成立。小城市的發(fā)展是可以很快的,高樓、橋梁、道路……80年代縣城里滿地都是露天卡拉OK,一臺電視連著話筒,唱歌的聲音和夜宵攤子上的插科打諢相互應和,傳得老遠,熱鬧,三亞當然也不例外。

港臺和歐美的流行音樂正是在這時候到來的,陳楚生喜歡歌手齊秦和鄭中基,也喜歡涅槃樂隊,他常常去露天卡拉OK唱歌,那些歌里充斥著反叛與深情。

但他可沒有想過也要成為一名歌手,只知道自己喜歡音樂。初二在朋友那里接觸到了吉他、16歲收到哥哥送的吉他、寫出自己的第一首歌《姑娘》、在農場附近的小酒館開始駐唱,他都沒有想過。父親希望小兒子好好念書,最后考上大學,陳家祖上還沒出過大學生。

有時候他們會一起喝點酒,那時候陳楚生念高中,一周回家一兩次,飯桌上父親會問他的近況,講對他未來的想法。父親偏愛小兒子,允許他去玩,只勸告他不要過頭。也和他聊家里的近況,好的或是壞的,有時候哭,但“從來沒有看到他因為遇到這樣的事情去逃避,把怨氣發(fā)泄到別人身上,所以我覺得他很強,真的,一直以來”。

沒讀完高中,陳楚生想離開海南,父親帶他坐三天兩夜的長途巴士去深圳,去朋友開的餐廳打工。在深圳的第一個晚上,父親的朋友帶著他們到最繁華的華強北轉了一圈,“我就覺得我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里面,很漂亮,那個夜景,超級漂亮,也對未來產生了很多的幻想,我以后要在這邊生活了。我希望我能夠在那個地方立足,我希望我能夠在那邊找到一片自己的天地。那時候腦袋里面想的東西很多?!?/p>

第二天醒來,父親已經回去了。

后來三亞西北部的立才農場的職工談起讓自己揚眉的事有兩件:一件是上世紀80年代,農場的干膠總產量曾一度高居全省農墾系統(tǒng)第一位;另一件是一個農場職工的小兒子陳楚生奪得“快樂男聲”全國總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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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男聲

2007年7月20日,選秀節(jié)目“快樂男聲”的總決賽在湖南廣播電視臺的1200演播廳舉行,陳楚生和蘇醒爭奪冠亞軍,在此之前,他們一起從西安賽區(qū)突圍,在兩個月內完成了八場總決賽,最后一場依舊是全程直播,觀眾投票。

三年前的“超級女聲”獲得巨大成功,觀眾第一次可以參與決定選手的去留,這樣的形式使它的熱度不僅限于龐大的粉絲,甚至引發(fā)了人們對公共生活參與的討論,成為一檔現(xiàn)象級的節(jié)目。

但陳楚生去參加“快樂男聲”,似乎誰也沒有抱很大希望。他的朋友、當時在一起組樂隊的吉他手王棟以為他去十天半個月就回來了,和樂隊的鍵盤手陶華繼續(xù)在酒吧演出等他。比賽結果越來越好,進入全國十三強的時候,他們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了,陳楚生在兩個月的時間里從默默無聞被推到最亮的燈光下。

決賽開始前,9位評委表達了他們的看法,其中伍洲彤說,陳楚生會讓我很沉醉。如果用一天來比喻的話,陳楚生就像是夜晚。

陳楚生的哭腔帶來的情緒能感染聽眾,而他在酒吧演唱的七年經歷顯然讓他在舞臺把控上占據(jù)不小的優(yōu)勢,評委則看重他的創(chuàng)作能力。到總決賽結束那一刻,他的投票數(shù)在各個平臺上累計超過331萬。

那天晚上,他走到演播廳臺階的最頂端,身后的屏幕上忽然展開一對白色的翅膀,1200平方米的演播廳像一鍋沸騰的水,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有人在哭,像夢,太像了,也像他一年后在《離開》里唱的那句:“這一場夢太精彩,為何醒來感到有些悲哀。”

“他已經被所有的榮耀榮譽包裹著,我們擠不進去?!碧杖A說。

原來那段日子好像一下子被甩開了好遠。那時候陳楚生在餐廳打工,他想唱歌,于是到餐廳對面的琴行找了老師,錢是找餐廳老板借的。有一個月他找了20家酒吧,但是沒有一家用他。當時深圳酒吧的駐唱歌手收入頗高。上世紀90年代迷笛音樂學校開辦,不少人抱著一種學成后南下跑酒吧賺錢的想法去報名,也確實有一大批人,一畢業(yè)便往南邊去了。

外表、嗓音、創(chuàng)作能力的出色很快讓陳楚生成為駐唱“一哥”,2003年他獲得全國PUB歌手大賽的冠軍,簽約世界五大唱片公司之一的百代唱片。好日子眼看著要到來,但是并沒來。唱片公司并沒有為他制作專輯;2003年的非典使酒吧經營陷入艱難的局面,許多歌手被裁掉——危機感倒是很快來了,“在那個時候就覺得,音樂,在我們想象中很重要,但不是所有人都這么認為?!?/p>

2005年,陳楚生的哥哥因車禍受傷,去海南看望哥哥回來后,他寫了一首歌,叫作《有沒有人告訴你》。時至今日人們談到陳楚生,仍然會說起這首歌,說他如何精準地刻畫了漂泊者的孤獨與想念。

他和王棟、陶華組了樂隊BigBoy,跑更多的演出,賺更多的錢。對于陳楚生而言,組樂隊一直是他的夢想。他甚至花了半年左右的時間來適應作為一個主唱,把吉他放在一邊,只是站在話筒前唱歌。在他作為歌手的近20年里,前前后后組過三個樂隊,但目前都已解散或擱置。

直到2007年,他抱著嘗試的態(tài)度去參加了“快樂男聲”并獲得冠軍,很快,他簽約天娛傳媒,有著跑不完的通告和數(shù)不清的粉絲,那兩年他的聲量一下子被放到巨大,沒有人預感到他2008年最后一天的出走。

07快樂男聲(右起)陳楚生、蘇醒、王櫟鑫、陸虎、張遠再次組團參加合唱節(jié)目 圖/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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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快樂男生

陳楚生應該出現(xiàn)在2009年湖南衛(wèi)視跨年晚會的舞臺上,按照之前的計劃,他要唱三首歌,并且和“超級女聲”的冠軍李宇春一起承擔壓軸演出。但他沒有。

陳楚生說他給工作人員留了一封信。他說自己不善表達,太擰巴,所處位置和自我認知的錯位讓他產生一些直接的生理反應——不舒服。簡單來說,就是通告太多,做音樂的部分太少。

“這也跟我自己只能一心一意這種能力有關,我真的是這樣,有些人可以一心兩用或多用,我真的不行。要做這件事情,我會把我所有的精力放在這件事情上,再讓我思考別的,我就會焦慮,就會不舒服?!彼枰獛椭枰嘁魳返慕涷灪统砷L,而不是被消耗。

有能力改變狀況的人不理解他,理解他的人沒有能力幫他。身處解約風波時,有一段時間他怎么也睡不著,一閉上眼睛,所有事情都會找到他。

天娛要求一筆數(shù)量不小的賠償金,官司糾纏。父親會把報紙上不好的消息都剪下來貼在一本大筆記本上,到了覺得事態(tài)嚴重的時候就打電話給他,告訴他不要想太多,好好把接下去的工作做好。

就像2007年陳楚生面臨西安賽區(qū)十進一比賽的時候,他不斷安慰兒子一定要放松心情,他印海報,聯(lián)系親戚朋友,馬不停蹄地為兒子拉票,瘦了10斤。

這一場風波之后,陳楚生離開當時獲得冠軍的舞臺很久。時隔12年,因為另一檔歌唱類綜藝節(jié)目《歌手2019》,他重新回到了那里。表演曲目從《思念一個荒廢的名字》和《好久不見》中選擇,他選了前者。

“多年以后再去唱這首歌、再去聽這首歌的時候,對我自己來講就有不一樣的感受,我也像一個普通的聽眾一樣,去體會那個時候的我的一些感受,這種事蠻有意思的,就像你看到自己以前寫的日記那樣。就是覺得我怎么會寫這種東西?那時候是有多憂郁啊?!彼剡^頭想,站在那里唱歌的時候,“久別重逢,往事歷歷在目?!?/p>

作為在電視時代末尾通過一檔選秀節(jié)目走紅的歌手,他以一種奮不顧身又打著趔趄的姿態(tài)掙脫出來。此后十年,彌合、改變、試探,能做多久的音樂,陳楚生不知道。

“你想更真實一點,還是想更虛偽一點。我們有時候面對現(xiàn)實,是稍微掩飾一些什么東西,還是愿意完全暴露出來兇猛的那一面。還有就是,很多東西很難一下達到你的理想狀態(tài),理想永遠跟你有一定的距離。其實有時候你又說不清楚那個東西,就是一種感覺。”陳楚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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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星”足球隊

陶華覺得,陳楚生和在深圳那時候不一樣了。

“華仔(陶華)可能就不舒服,因為華仔覺得做什么東西就是要徹底一點。既然做了樂隊的形式就要堅持下來,不管市場的反應是什么樣的。楚生可能沒辦法?!蓖鯒澱f。去年6月底,王棟意識到自己在北京和樂隊都待得太久了,北京變得越來越快,空氣越來越差。于是他帶著妻子和孩子回到深圳,給他哥哥的餐廳打理樂隊演出的事情。樂隊就此擱置。

熱愛足球的父子

他有時候站在陳楚生的角度想,“要照顧這些人(粉絲)的感受,而不是把這些人趕走,如果不是這些人的支持(他走不到今天),他會感恩的。”

他們說的是那個去了一遭娛樂圈、成為了藝人的陳楚生。陳楚生陷入了一種困境,看起來是獨立樂隊樂手和藝人之間的困境,實際是一種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

2007年比賽階段,有一次他喝了酒——他酒量不好,一般來說兩到三瓶啤酒就醉——回到住處拍了一下同伴肩膀,說,我老了。他一度將2007年的比賽視為自己最后一次參加選秀。4年前參加酒吧歌手大賽,他是年紀最小的,4年后,環(huán)顧四周,同期的參賽選手普遍比他小兩三歲,甚至是七八歲。

那時候他們還沒有穿上統(tǒng)一的服裝,不用把頭發(fā)打理得根根分明,當然也沒有如此大的譽謗加身。

他知道他們愛他,直到“快樂男聲”結束后很長一段時間,如果你要加入陳楚生的后援會,就會收到一張包括選擇題、填空題、簡答題、實踐題的《全球花生四級考試試卷》,試題包括他的演出服、他哥哥的姓名,甚至到“請寫一篇陳楚生《原來的我》聽后感,字數(shù)500字以上,真情實感題材不限”。

王棟知道并且理解陳楚生做出的選擇,不問原因不論對錯。就像2008年那次,如果要站,那就站在陳楚生那一邊,“當時情緒不想干了,那就不干了?!?/p>

在海南的時候陳楚生喜歡踢足球,但是學校沒有校隊也沒有足球場,他就在學校里留意踢球好的同學,然后挨個去找,問他們愿不愿意加入足球隊。訓練是每周一次,有一個同學會在教室里把報紙上看到的戰(zhàn)術講給大家聽。每次開始訓練,所有人先撿石頭,把場地里的大小石頭清走,黎族的同學砍幾段樹上的枝條當作球門。

比賽開始,結束,開始。

二十多年過去了,足球隊還在,他們仍沿用原來的隊名,叫作“孤星”,“孤獨的孤,星星的星?!?/p>

“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因為那時候在學校,或者說在我們那邊那個農場,那個球隊其實是一個另類。那個地方沒有別的球隊了,很孤獨啊。”他笑。

陳楚生和家人

陳楚生承認在經歷解約風波等一系列事情后自己做選擇的時候會變得更保守,有時候他將此理解為一種逐漸成熟后的思考:“一個人的時候很簡單,但是有了家庭和孩子之后,你要下多大賭注?自由不自由是相對的,家庭也是你的一個選擇。可能逐漸地發(fā)現(xiàn)跟我父親有點像,當你決定選擇之后,你就要對你的選擇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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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分之二

在2007年快樂男聲決賽那天晚上,大屏幕上播放了一則陳楚生的短片,他說,不管我能不能拿冠軍,但七年也好,七十年也好,我都會唱歌,因為那是我的生命。“他以前都是自己寫歌為主,他愿意嘗試的范圍沒那么大,對于別的東西的接受程度(也沒那么高)。七分之二,那就想著可以試一下別的方式?!币魳分谱魅嘶木徽f。

陳楚生調侃說自己的皮囊可能有些皺褶了,“跟過去膠原蛋白的量不一樣”,但在內心和音樂給他的感覺里,他還是年輕的。

“他就是一個很要強的性格的人?!?007年快樂男聲的評委之一音樂人包小柏在《選秀紀》中說,“陳楚生永遠都在往高處,在努力在爬,他的個性也不大會去只消費他是07年快樂男聲的冠軍,他不會,他要證明給自己,我越往高處,我會拿出我該有的高處的能力,去面對我該面對的高處的陳楚生。這是我理解的陳楚生,很強的一個性格。”

荒井十一和陳楚生合作多年,他從小接受古典音樂教育,獲得過臺灣金曲獎“最佳專輯制作人”。從2014年“一見如故”巡演開始,荒井十一多次給陳楚生擔任演出和專輯的制作人。

陳楚生喜歡和這樣的人相處,隨和、聰明也負責,不會把自己負面的東西傳遞給對方,更多時候他們不去談論別人,而是在解決問題,“干凈”?;木粍t看中陳楚生音樂中的真誠和舒服。

在今年6月發(fā)布的新專輯《趨光》中,有一半的歌曲來自其他音樂人的創(chuàng)作,陳楚生負責演唱。原來他擅長寫小調,而在和音樂人Ari合作的幾首歌曲中,有了更強的節(jié)奏、新的律動。

“透過這個過程來找到舒適圈以外的范圍。找到一個他覺得悅耳的方式了之后,他就會真正打開那塊。但這個過程是必須得一直在審視自己、不斷審視自己?!被木缓完惓_成一個共識,那就是,不甘于在原來的框里面?!拔也荒軌蚯猩淼乩斫猓夷軌蛳胂?,被所有的人認同的時候,你做的音樂是很有自信的。那個時候隨便一個想法,說不定大家就會很喜歡。但是你必須要找到自己是誰,事業(yè)成功在這件事情面前,什么都不是。你能夠認同你自己,能夠找到你自己是誰,比什么都重要?!?/p>

采訪到后半程,陳楚生忽然出神,這當中有一段沉默。

“你剛才在想什么?”我問。

“在胡思亂想?!标惓忉?,“其實我覺得我也是一個能表達的人,善于表達的人。但我這個人太正經,會顯得沒意思。很多人喜歡放松地在一起,生活本來已經很那個啥,你還(憋著)那股勁干嘛?我喝點酒也會放松,扯七扯八的,但那種東西我覺得沒有營養(yǎng)。我不太喜歡表面的、嘻嘻哈哈那種。就是沒意思?!?/p>

“以前我覺得我是有很多想去表達,現(xiàn)在心里面好像有點無話可說了。也不是說完了,我可能沒那么智慧吧,有些東西不知道該怎么說。”他喜歡王小波,喜歡王朔,喜歡他們用不嚴肅的話說明白問題,但是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能力尚不至此,于是把這個階段理解為“沉淀,醞釀”。

他碰碰這里,碰碰那里。他會不斷地想起小時候爬山去看日出的場景,“如果以前沒有去做過這些事情,我不知道過去有哪些是精彩的?!彼€想保持一種年輕的狀態(tài),保留一點理想的氣味,如果完全變得現(xiàn)實,那他早就不會做音樂了吧。

《趨光號》

5年前陳楚生成立獨立工作室時,制作專輯的經費全部由他自己承擔。王棟說:“人生就是這樣的,反反復復,就像《35》寫的歌詞。《35》這張專輯可以看得出來還是不服還是倔強,還是有韌性的,我們就把這個韌性做大,我還OK,我還沒有消失掉,我只是在說自己想說的話?!?/p>

有一年過年,陳楚生一個人去了深圳的西沖,他在那里過了一個禮拜,跑步、看電影、到海邊散步、每天去客棧老板那里吃一頓飯。好安靜啊,他想:人的欲望永無止境,別人有了你也想有,你的努力其實為了這些東西的話,好像不算太高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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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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