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那年,我遇見了一位叫Beatrice的少女。
我是在一本兒童讀物中與她相遇的。書中有一段介紹但丁和《神曲》的淺顯文字,大約是說,但丁9歲時在遇到了比他小一歲的小姑娘Beatrice(文中是一個拙劣的譯名),一見傾心。但Beatrice過早逝世,但丁悲痛萬分。后來,但丁讓她在《神曲》中復(fù)活,成為引領(lǐng)他的天使。
這不是童話中那種王子公主的完美愛情,卻別有動人之處,只是過于簡略。好奇之下,我設(shè)法從圖書館找來了一部《神曲》,似懂非懂地讀著,尤其是Beatrice出現(xiàn)的那些詩行。后來又讀到《新生》和一些考證,知道了更詳細(xì)的故事全貌——那已是好幾年之后了。
Beatrice大概姓Portinari,出身于佛羅倫薩的貴族家庭。18歲時,但丁與她再次相逢,她親口的問候宛如仙樂,令他童年的愛慕重新復(fù)活。此后他們在一些社交場所頻頻見面。或許由于門第和婚約的壓力,或許只是少男的羞怯,但丁從沒表白過他的愛情,只是默默地為她寫下哀傷的詩句。幾年后,但丁娶了從小定下的未婚妻,Beatrice也由家里安排嫁給了一個喪偶的銀行家,24歲就病故了。
兩人有過更親近的交往嗎?(看上去僅是一般的相識)那幾年但丁的詩名已經(jīng)開始傳播,她讀過但丁的詩嗎?在詩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嗎?又或者她對此絲毫不感興趣?
Beatrice愛過但丁嗎?幾乎無跡可尋,只在《新生》中有一個地方寫到,當(dāng)聽到但丁和其他女郎打得火熱的謠言后,Beatrice一反常態(tài),對他板起臉不理不睬。這是嫉妒的表現(xiàn)嗎?又或許只是單純的鄙?。克欠褚欢扔X察過但丁的愛火,為此煩惱抑或是暗喜?
在少年時代,我被這個幾百年前的哀婉故事打動,一直在想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不知不覺中,我將自己代入但丁的位置,仿佛回到了700年前的古城,追尋著Beatrice的身影。
對于在內(nèi)地縣城長大的我來說,生活在中古歐洲的Beatrice卻并不遙遠,反比同時代的女神近得多。那些同齡人掛在嘴邊的名字,張曼玉、周慧敏、酒井法子、席琳·迪翁……她們住在海外的大都會,在全世界飛來飛去,過著一個小城少年無法想象的精彩生活。她們的美艷和才華令我炫目,但和我的世界沒有交集。
Beatrice正相反。中世紀(jì)的佛羅倫薩是一座只有幾萬人的城鎮(zhèn),和我長大的縣城正相仿;雖然門第高貴,但可以在街頭不時相遇,也與平民少女無異;至于那種壓抑著無法表白的氛圍,90年代中學(xué)里的男生女生就更容易體會了。
Beatrice沒有許多女名人的才華、功績或風(fēng)流韻事,她仿佛只是一位普通的少女,就像隔壁班上的美麗女孩一樣。她的身影也時常與我暗自傾慕的一位少女重疊。我問自己:是她嗎?不是她嗎?
然而Beatrice又絕不普通??梢哉f,歐洲的文藝復(fù)興正是從1283年12月31日開始的,那天,在中世紀(jì)陰郁的教堂之畔,白衣飄飄的她對少年但丁輕輕說了一句“你好”。有了那次街頭的問候,才有了但丁對世俗生活和語言的激情,有了《新生》和《神曲》,有了彼特拉克和蒙娜麗莎,有了后來的一切。
她是美好人性的萌芽。對世界歷史如是,對千百年來的每一個少年亦如是。
盡管但丁對這段情史的描繪已經(jīng)小心翼翼地剔除了愛欲的成分,描繪成神愛般的抽象,但最初的相逢仍然能感到有血有肉的愛欲,這不是高尚精神的對立面,卻在政治與歷史的風(fēng)雨飄搖中呵護和滋養(yǎng)著它,令但丁在幾十年后有力量去建構(gòu)重整世界的不朽的史詩,只為與她再一次的相逢。
也令我在她的目光下成長,學(xué)會愛與被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古斯塔夫·多雷為《神曲》做的古典版畫,這也是我對Beatrice惟一的具象感知。尤其是Beatrice在天女的簇?fù)碇?,出現(xiàn)在地上樂園的那一幅畫——她頭戴花冠,溫柔地凝視著書外的我,美得令人心醉,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