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丨草原核爆 塞米伊的愛與死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劉子超 日期: 2019-07-28

離開核試驗場,我們回到公路,向塞米伊飛馳。此刻,就連那座流放犯人的小城也顯得令人愉悅。離開苦役地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這么高興地前往塞米伊。他坐在運草繩的馬車上,卻從未感到如此美好:“頭頂是天空,身邊是廣闊的空間、純凈的空氣,還有靈魂的自由”

文、圖? 特約撰稿? 劉子超? 發(fā)自塞米伊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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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算去塞米伊旅行。

它位于哈薩克大草原深處,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流放地,俄國人稱之為“魔鬼的糞箱”。這里也暗藏著蘇聯(lián)時代的秘密核試驗場。1949年,蘇聯(lián)的第一顆原子彈在草原深處爆破成功。在隨后的41年里,那里又進行了752場核試驗,讓哈薩克斯坦成為了遭受核爆最多的國家。

出發(fā)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能看到什么。去核試驗場需要申請?zhí)貏e通行證,而且手續(xù)繁瑣——我只好委托塞米伊的一家旅行社代辦。

在中亞旅行時,錢能解決很多問題,但有時候也要看運氣。我都已經(jīng)坐上火車了,旅行社的姑娘才發(fā)來郵件,告訴我通行證還沒著落:“我們希望明天能拿到?!币虼?,前往塞米伊時,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

在塞米伊,我下榻在“游牧人酒店”。這是個老派的地方,在待客之道上做足了文章。不僅前臺略懂幾句英文,西裝革履的門童還會幫你把行李提到房間。這里不接受網(wǎng)站預訂,只能寫郵件或者打電話。雖然沒幾個客人,可是提前兩小時入住還是要收取半天房費。

只可惜酒店的設施處處陳舊。電梯間死氣沉沉,走廊又長又暗,還鋪著歪歪扭扭的地毯。房間形同囚室,只能打開一扇小窗,電源插頭更是遍尋不著。你要是想一邊充電一邊玩手機,就得拔掉浴室的吹風機,坐在馬桶上。可是浴室的設計偏偏又那么巧妙,能夠有效地屏蔽手機信號。于是,你只好呆坐在天鵝絨面的椅子上(上面有若干不明污漬),呆望著窗外的一片蘇聯(lián)小區(qū),聽著鐵軌上傳來的火車聲。

二樓餐廳供應早餐,可是早餐的品種有著游牧生活的單調。水果只有遭到蟲蛀的蘋果,蔬菜只有番茄和黃瓜。我在這里吃了三天早餐,番茄和黃瓜也一日比一日蔫萎,好似目睹一位不思進取的名媛,日日走著下坡路。惟一的安慰是那個俄式大茶爐,煮出的紅茶又濃又苦,還帶著一股紅棗味兒。

旅行社的姑娘叫阿納斯塔西婭,她答應來“游牧人酒店”接我。她帶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她說,好消息是通行證終于到手;壞消息是我馬上會發(fā)現(xiàn),我們“無法溝通”。其實,她的意思是,她不會講英語。

可是我們之前一直溝通順暢。無論是郵件還是短信,她都回復及時,英文看上去也沒什么問題。

她說,那是因為她用了翻譯軟件。不過沒關系,旅行社經(jīng)理拉馬扎諾夫先生會說英語,還會說中文,“他多次去過中國”。

阿納斯塔西婭是一個身材豐滿的年輕姑娘,有一頭栗色長發(fā)??吹轿液?,她面露微笑,卻誓不開口。很難想象,我們剛才還熱火朝天地聊短信來著。我們沿著勝利公園走去旅行社辦公室的路上,她一言不發(fā),目視前方,一副堅信我們無法溝通的表情。不過,她人很善良,始終走在我的外側,幫我擋住呼嘯而過的汽車和掀起的塵土,就像一只松雞,小心翼翼地領著小雞渡過湍急的溪流。

到了旅行社,我立刻就被引薦到拉馬扎諾夫先生的辦公室。拉馬扎諾夫先生正坐在一臺筆記本電腦后面假裝工作。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張拉馬扎諾夫先生在海南三亞培訓時的照片,還有兩張參加烏魯木齊“一帶一路”活動的結業(yè)證書。

可是拉馬扎諾夫先生既不會說英語,也不會說中文,他的語言天賦只是辦公室的美麗傳說。他用筆記本上的翻譯軟件和我溝通。

他寫道:“司機和翻譯都已安排妥當,明早8點從酒店準時出發(fā)?!彼┲y時尚的外套,濃眉大眼,頗為英俊。他接著寫道:“你一個人來這里,我們都很擔心。如果遇到任何問題,隨時與我聯(lián)絡?!?/p>

他遞上一張名片,我塞進褲兜。然后,他拿起電話,吩咐了一句,我就被領去交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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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旅行社出來,我松了口氣,還有大半天時間可以在塞米伊閑逛。我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如今,故居藏身在一片蘇聯(lián)住宅區(qū)里,仿佛時光錯亂,把它遺忘在了那里。故居是一棟西伯利亞式木屋,旁邊還有一座小型博物館。

博物館是蘇聯(lián)時代的建筑,采光不暢。陰影中坐著一位蘇聯(lián)時代的大媽,她攤開本子,讓你登記,仿佛要簽下死亡契約。博物館有英文講解員,可是那位姑娘說她現(xiàn)在很忙,要等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后博物館就該關門了,于是我決定自己參觀。

負責登記的大媽搖身變成了管理員。她拿著好大一串鑰匙,打開門上的鎖。頭頂?shù)陌谉霟粝衽瘹馄咚粯?,一陣咕嚕亂響,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陳年的照片、筆記和書籍。

我沿著指引觀看。每看完一部分,大媽就把那部分的照明關掉。雖說博物館有政府補貼,也收門票,但看來還是資金緊張,不得不省錢度日。

1854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結束在鄂木斯克的苦役,來到塞米伊充軍。他說自己穿上了士兵的外套,但和過去一樣是個囚犯。當時的塞米伊是一個“半城半鄉(xiāng)”的地方,伸展在一個古代蒙古小鎮(zhèn)的廢墟中間,位于額爾齊斯河的西岸。多數(shù)房子是一層木結構,有一座東正教堂和七座清真寺。當時,俄國尚未征服整個中亞,塞米伊還是哈薩克草原邊的邊境地帶,經(jīng)常受到游牧民族的入侵。和現(xiàn)在一樣,小鎮(zhèn)缺少樹木,到處灰蒙蒙的,布滿浮塵揚沙。

最初幾個月,陀思妥耶夫斯基住在軍營里,后來才獲準在鎮(zhèn)上獨自生活。他租了一個單間木屋,房主是一個年老的孀婦,家務由這家的大女兒打理。她21歲,卻已成寡婦。陀思妥耶夫斯基33歲,已經(jīng)度過了四年的勞役生活。他真能抵擋得住身邊女性的魅力嗎?今天,我們知道,他對寄宿的家庭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興趣。他曾試圖說服那位母親,不要讓17歲而且非常迷人的小女兒,偶爾在兵營賣身來補貼家用。

在塞米伊,受過教育的人極為稀少。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找去當家庭教師,從而結識了一位軍官。這位軍官的興趣是紙牌和美色,基本都是從手下士兵的妻子和女兒中間挑來挑去。他喜歡讓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家里為他讀報,正是在那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認識了有夫之婦瑪利亞·德米特里耶夫娜——他的初戀和日后的第一任妻子。

瑪利亞的丈夫是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她本人則患有結核病,還有一個七歲大的兒子。但這一切并沒有阻擋陀思妥耶夫斯基陷入燃燒的戀情。他們之間的關系充滿了焦慮、嫉妒、撕心裂肺和互相折磨。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時發(fā)作的癲癇病,更是令一切雪上加霜。即便只是作為傳記讀者,我也感到疲憊不堪。

后來,他們終于結婚,在塞米伊租了一套房子。博物館的大媽領我參觀了這套房子。房間里有書桌、茶爐、搖椅,桌上擺著稿紙和水筆。陳設簡單,但是實用。以當年的標準視之,或許還稱得上舒適。然而,苦苦追求的婚姻卻被證明是一個錯誤:他們仍然心懷怨恨、互相折磨。陀思妥耶夫斯基背負著養(yǎng)家的重擔,省吃儉用,可還是入不敷出?;楹笠荒?,他已在信中表達出失望和厭世。他的寫作也不順暢,期望獲得的聲名仍然遙遙無期。他寫了一些《死屋手記》的草稿,構思了兩部短篇小說,但都沒有完成。他惟一完成的作品是一首頌詩,獻給沙皇尼古拉一世的遺孀。正是這位沙皇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發(fā)配邊疆的。

在詩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一個放逐之人,試圖去安慰一個高貴女人的喪夫之痛。他想要回答一個問題,也是他日后所有小說想要回答的問題:世間的苦難是不是有它們的意義?

在塞米伊,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將自己的不幸視為天命??嚯y讓他流下“贖罪的淚水”,也讓他可以“再度成為一個俄羅斯人,甚至成為一個人”。他在塞米伊生活了六年,完成了人生最艱難的淬煉。

一座城市會被一個偉大的人物照亮,但那只是剎那的光亮。186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終于獲準離開塞米伊,這座城市再度一蹶不振。它沒有得到眷顧,自生自滅。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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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去核試驗場,我花了一筆可觀的費用,誰知排場也相應增大。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游牧人酒店”,發(fā)現(xiàn)竟有三個人伴我同行。除了司機和翻譯,還有拉馬扎諾夫先生本人。

翻譯是個叫艾達的年輕人,對于去核試驗場這件事,顯得比我還興奮。他后來告訴我,他并非專業(yè)翻譯,而是培訓學校的英語老師。雖然蘇聯(lián)解體后他才出生,但對那段歷史一直頗感興趣。因此拉馬扎諾夫先生一找到他,他就痛快地答應了,連報酬都不曾索要。

我本想告訴他,興趣和工作最好分清。但轉念一想,此等人生經(jīng)驗,我也是走了彎路后才無師自通的。要是當時有人這么教導我,恐怕我還會覺得人家倚老賣老。再說,省下的翻譯費想必已經(jīng)進了拉馬扎諾夫先生的腰包。他大概需要錢置辦行頭。他昨天穿的那件條紋西裝是意大利貨,今天更是穿了一套專業(yè)的游獵裝。英俊的臉上神采奕奕,抹了發(fā)油的頭發(fā)嚴絲合縫,好像要去東非大草原來一場野奢之旅。

“拉馬扎諾夫先生,你是不是去過非洲游獵?”

“沒有,沒有,公司的業(yè)務還有沒拓展到非洲。”

“可是這身衣服很專業(yè)?!?/p>

“哈,哈哈,哈薩克斯坦也有國家公園,也可以打獵?!?/p>

“打什么?”

“大角鹿、棕熊,還有大雕?!?/p>

大雕?我估計艾達翻譯錯了,但沒去追問。因為拉馬扎諾夫先生打開了后備箱,給我看他帶的一大捆口罩和防護服。他告訴我,核試驗場里的輻射量依舊10倍超標,必須換上防護服才能進入。翻譯這段話時,艾達的表情難掩激動。

我們開車西行,穿過塞米伊,近郊是一些快要倒閉的工廠。過了這里,我們就進入了真正的草原。遍眼望去,一片枯黃。公路的起伏極為柔緩,如同一條狹長的帶子,伸向無遮無擋的遠方。公路大致與額爾齊斯河平行,但中間相隔著草原,只是偶爾可以看到草木混生的河岸,瞥見奔流不息的河水。

“你能想象嗎?俄國人就是沿著這條河入侵我們國家的?!崩R扎諾夫先生說?!八麄冄刂@條河逆流而上,每隔一段距離就建起堡壘,塞米伊就是由這樣的軍事?lián)c演變來的?!?/p>

“葉爾馬克死在這條河上?!蔽艺f,“我有一個問題:俄國人把葉爾馬克當作征服西伯利亞的民族英雄,哈薩克人也會這么認為嗎?”

“不會,”拉馬扎諾夫先生語氣堅定地說。

司機也加入進來,與艾達和拉馬扎諾夫先生一陣討論。三個人中間,司機的五官最像地道的哈薩克人:臉膛黝黑,眉眼細長,留著小胡子。三個人中間,也只有司機還會說哈薩克語。拉馬扎諾夫先生只說俄語。艾達則宣稱,他的英語也比哈薩克語好上十倍。

“你是做什么職業(yè)的?為什么會想去核試驗場呢?”拉馬扎諾夫先生問我。

“這個嘛……”

我心中暗忖,說我是作家和記者最符合實際情況,但有誤導之嫌,讓他們以為我想刺探情報,對我談話就會多有顧忌。說我是自由職業(yè)者,雖然也說得通,但會讓他們感到不解。如果只是籠統(tǒng)地說我是做生意的,他們肯定會繼續(xù)追問,我做的是哪門子生意。所以最好的辦法是說出一個職業(yè),既能合理地解釋我去核試驗場的原因,也令他們不敢怠慢。

 蘇聯(lián)第一顆原子彈的控制臺

“我是向導,平時會帶客人旅行,”我說。接著,又覺得把自己說得太低了,于是補充了一句:“我自己開了一家旅行社?!?/p>

“原來我們還是同行!”拉馬扎諾夫先生恍然大悟。接著,他向我講起自己去烏魯木齊培訓的事。那是他第一次去中國,待了兩個星期,見了很多同行。一個叫米娜的中國姑娘還幫他把公司手冊翻譯成了中文。

“中國女孩真可愛!”拉馬扎諾夫先生說。

“米娜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維吾爾人。”

“是嗎?真的嗎?”拉馬扎諾夫先生瞪著我,帥氣的面孔突然變得茫然。

核試驗場位于塞米伊以西160公里,哈薩克大草原的深處,隸屬于庫爾恰托夫市。蘇聯(lián)時代,那是一座沒有標注在地圖上的秘密城市,是蘇聯(lián)的核武器研究中心所在地。冷戰(zhàn)時期,多達四萬余名科學家和軍事人員駐扎在庫爾恰托夫。蘇聯(lián)解體后,核試驗場隨之廢棄。如今,庫爾恰托夫成了一座瀕臨死亡的鬼城。

草原上有一條岔路伸向庫爾恰托夫。破碎的道路兩側開始出現(xiàn)廢棄的住宅。墻面空洞,像被酷刑挖去了眼鼻。交叉路口處,還有一個花壇,可是同樣已經(jīng)荒廢,周圍是翻出的泥土和傾倒的樹木。

拉馬扎諾夫先生說,雖然庫爾恰托夫不再對外封閉,可人口還是減少了一半以上?,F(xiàn)在生活在這里的人,大部分都在鎮(zhèn)上的核研究中心工作。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檢測核污染情況,消除核試驗的災難性后果。這項工作已經(jīng)持續(xù)了二十多年,至今還未結束。

我們徑直開到核研究中心門前。這里有門禁,無法開進去。拉馬扎諾夫先生下了車,拿著通行證去和軍人交涉。隨后,我也下了車,做了登記,過了安檢,這才進入核研究中心。

這是一片規(guī)模不小的區(qū)域,積木般地散落著數(shù)座建筑。我們要去的博物館繼承了原來蘇聯(lián)時代的小樓,是核物理學家?guī)鞝柷⊥蟹蜣k公的地方。庫爾恰托夫主導了蘇聯(lián)的原子彈計劃,這座小鎮(zhèn)也以他的名字命名?,F(xiàn)在,他的雕像就擺在博物館的入口處。為了開發(fā)原子彈,庫爾恰托夫曾蓄須明志,雕像也是一副虬髯的形象。

博物館為我配備了翻譯兼講解員,艾達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業(yè)了。這位講解員的英文扎實,詞匯豐富,水平比艾達高出不少,可惜臉上長滿粉刺,而且體有異味。他的工作熱情也成問題。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點到為止,只有在不斷追問下,才肯透露更多細節(jié)。有幾處的講解委實太過敷衍,被路過的館長聽到后教訓了一頓??伤跤袀€性,只是默默接受訓斥,既不吭聲,也不辯解,過后依舊我行我素。

館長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俄國女人,對我倒是頗為和藹,還親自帶我看了第一顆原子彈的控制臺——和007電影中拍的差不多。控制臺上有黑色聽筒電話,可以直通克里姆林宮,各種儀表和指示燈用來監(jiān)視系統(tǒng)數(shù)據(jù),中間有一個紅色按鈕,稱為“貝利亞按鈕”。當各項準備就緒,按下這個按鈕,原子彈就轟然爆炸。

為了檢驗核爆的效果,蘇聯(lián)軍隊在試驗場內建造了房屋和橋梁,仿制了城市軌道交通系統(tǒng),還放入了1500只各類動物,以測試原子彈對不同物種的殺傷力。這些無知的動物散落在試驗場的不同區(qū)域,兀自在尋找食物、喝水、交配,對即將到來的災難渾然不覺。如今,被熱浪灼傷、遭輻射變異的動物尸體和它們的器官,就用福爾馬林藥水泡在大大小小的罐子里。與之相比,我看過的任何一部恐怖片都相形見絀了。

核爆后形成的湖

庫爾恰托夫的辦公室依舊按照原樣保留了下來,書架上擺著一套精裝本的《列寧全集》,墻上掛著一幅列寧肖像。講解員說,我可以坐在庫爾恰托夫的椅子上,在留言簿上寫下尊姓大名。

我用中文寫了兩句祝愿世界和平的廢話,然后拉馬扎諾夫先生和艾達也過來寫。艾達寫得尤其認真,難掩激動的心情。寫完后,拉馬扎諾夫先生擺好姿勢,讓艾達為他拍照。穿著這身游獵裝,我覺得他其實更適合站在那些罐子前留影。

講解員說,1949年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后,庫爾恰托夫被授予了各項榮譽。他后來也參與過氫彈的研制。只是那時候,他的健康狀況已經(jīng)堪憂,不久即中風。薩哈羅夫接替他成為主導氫彈試驗的靈魂人物。

當科學家們目睹了核彈的威力,意識到人類已經(jīng)站在自我毀滅的邊緣,而核按鈕掌握在政治家手中時,他們都變成了反核人士。晚年,庫爾恰托夫反對核試驗,薩哈羅夫更是成為蘇聯(lián)的異見人士。他于1989年12月去世,留下了一千五百多頁的回憶錄。他去世前兩個月,核試驗場進行了第752場——也是最后一場核試驗。

哈薩克詩人蘇萊曼諾夫在電視上進行了現(xiàn)場直播。他沒有按計劃朗讀自己的詩歌,而是宣讀了一份譴責核試驗的聲明。接著,阿拉木圖爆發(fā)了聲勢浩大的反核運動,一百多萬人簽署了反對核試驗的聲明。

核爆后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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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講解時,講解員不斷看表,我以為他有什么急事等著處理。結果,當我們結束參觀,趕在飯點之前來到核研究中心的食堂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坐在那里用餐了。

食堂里空空蕩蕩,有一種蘇聯(lián)式的性冷淡:花崗巖地面、淡綠色的壁紙、鋪著白色油布的餐桌、鋼管椅??戳四敲炊啾惠椛涞膭游飿吮?,我沒什么胃口。拉馬扎諾夫先生似乎問題不大。他還多拿了幾塊蛋糕,裝進書包里,說是以防我們到了核試驗場缺水少糧。

午飯過后,我們開車去鎮(zhèn)上轉了轉。核研究中心的員工大都回家午休,街上有了些許人氣。鎮(zhèn)中心只有一條塵土飛揚的主干道,兩側是赫魯曉夫式的六層住宅樓。這樣的樓房在中國北方也很常見,大多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造的。走在庫爾恰托夫鎮(zhèn)上,我竟有一種走在北方重工業(yè)小鎮(zhèn)的感覺。

我們路過一家小超市、一家理發(fā)館、一家美甲店。這差不多就是庫爾恰托夫的全部商業(yè)活動。

“有飯館嗎?”

“有一家,”司機說。原來他就生活在這里。16歲那年,他來庫爾恰托夫當兵,復員后留了下來,娶了鎮(zhèn)上的女子。他有一兒一女:女兒遠嫁他方,兒子還在鎮(zhèn)上讀書。

艾達說,他的表哥也在這里當警察。他是塞米伊人,卻主動申請調到這里。

“為什么?”我沒想到還有人主動要求調來這里。

“這里的工資水平和塞米伊差不多,但很清閑,基本無事可做?!卑_說,“也有人把這里當作職業(yè)跳板,受幾年苦,然后晉升他處?!?/p>

草原的天氣喜怒無常,突然下起了小雨。天上烏云滾滾,小鎮(zhèn)就更顯破敗。返回核研究中心之前,我們經(jīng)過一座東正教堂。諷刺的是,教堂以前是殺人如麻的貝利亞的別墅。如今,教堂瀕臨荒廢,周圍雜草叢生。拉馬扎諾夫先生不由得感嘆:在這樣沒有生活的地方,他最多只能堅持半天。

我們等著上午的講解員一起去核試驗場。誰知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一位硬邦邦的軍人。講解員說,核試驗場有近兩萬平方公里,而設施遺跡散落各處。如果沒有軍方人士帶路,我們只會像沒頭蒼蠅,到處亂撞。

這倒也解釋得通。只是這樣的話,車里的座位就少了一個。艾達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他一定感到萬分沮喪,但沒有表現(xiàn)得太過明顯。他說,他不去了。他一會兒到表哥家坐坐,等我們回來。

為了去核試驗場,艾達連報酬都沒拿,可是面對眼前的情況,我們也只有把他犧牲掉。不過,這次之后,想必他就學會把興趣和工作分清了。我跳下車,拍了拍艾達的肩膀,表示安慰。等回到車里,我才猛然意識到,艾達是幸運的。

問題出在那個體有異味的講解員身上。在博物館時,空氣較為流通,異味還不明顯,只是裊裊繚繞,可是一旦關進狹小的密閉空間里,那氣味就像暖烘烘的羊膻氣,陣陣襲來。開始時,我還能打開一道窗縫,然后對著那道窗縫呼吸??墒且坏┻M入核試驗場的地界,軍人就明確指示:“關閉所有車窗?!?/p>

相比吹進帶有輻射的沙塵,還是乖乖忍受異味更好。不過,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哪種死法更令人愉快。

軍人穿著迷彩裝,細看之下才發(fā)現(xiàn)是能扎緊褲腿和手腕的防護服。他還拿著一個蓋革計數(shù)器,不時探測周圍的輻射值。在這片一萬八千平方公里的區(qū)域里,進行過752場核試驗,這對于環(huán)境和當?shù)鼐用竦挠绊懣上攵?。講解員告訴我,完全清除殘留的核物質,至少需要上千年的時間。若以人的生命為量度,那幾乎與永遠無異。

車窗外是漫無止境的枯黃草原,汽車上下顛簸,仿佛在大海上沖浪。坐在車里,我的確有一種在茫茫大海上追蹤鯨鯊的感覺,只不過我們要追蹤的是掩藏在荒野深處的核遺跡。

軍人不時指點方向,明確發(fā)出指令。對于這片在我看來毫無變化的草原,他像對自家后院一樣熟悉。講解員說得沒錯:如果沒有軍人帶路,我們只會迷失在這里,就算有一位在鎮(zhèn)上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司機也無濟于事。

視野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片大型混凝土遺跡。它們佇立在草原中間,儼然一座座鋼鐵要塞,也像是伸出水面的巨型鯨魚鰭。講解員說,那是為了獲得核爆數(shù)據(jù)而建造的掩體。當核爆發(fā)生時,測量儀器就放在掩體內部。為了抗受沖擊波,鋼筋混凝土澆筑得格外厚實,可即便如此——當我們隨軍人走近查看——墻體經(jīng)過核爆后燒成了黑色,混凝土之外的東西全都毀了:扭曲的鋼筋、儀器的碎片,密密麻麻的,滿地都是。

庫爾恰托夫鎮(zhèn)廣場

附近還有一個地下防空洞,是模擬地鐵系統(tǒng)而建。我們徒步走到防空洞前,俯身鉆進去。里面漆黑一團,空氣如井底一般冰冷。講解員打開手電筒,四下探照。內部的建筑結構依舊完整,只是經(jīng)年累月的遺棄后,到處布滿塵土和碎石。顯然有動物在這里安家了,我們的出現(xiàn)驚擾了它們,防空洞深處傳來一陣怪響。講解員說,測試表明地鐵系統(tǒng)具有一定的抗核打擊能力。這就是為什么在莫斯科乃至北京,都有精巧復雜、四通八達的地下系統(tǒng)。

“你還要往里走嗎?”他問我,“我覺得里面不太穩(wěn)固?!?/p>

我們鉆出防空洞,像土撥鼠又回到草原。講解員說,這些設施全部建于“二戰(zhàn)”結束后不久。當時蘇聯(lián)經(jīng)濟困難、人員不足,要在荒野上建造如此復雜的設施,難度之大可想而知。拉馬扎諾夫先生亦嘖嘖稱贊。他還像頑童一樣,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洞里,假裝傾聽回響。

我們回到汽車上,前往1949年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彈坑。軍人要我們一會兒穿上防護服,戴上口罩,套上鞋套,因為那里的輻射比其他地方又高出不少。汽車又開了一小時,隨后遠遠停下來,司機不想再往前多開了。我們下車換上防護服,戴上口罩,徒步走向彈坑。

四周是凄凄荒草,草尖隨風擺動,看不出有什么異常,但是軍人手中的蓋革計數(shù)器數(shù)值開始上升。彈坑掩藏在一片荒草后,已經(jīng)形成一片湖水,就像草原上的小湖一樣。湖面泛起圈圈漣漪,有鳥兒振翅掠過,四周幾乎有一種田園牧歌式的寧靜,讓人很想坐下來,靜靜發(fā)呆。講解員說,湖里有魚,附近的牧民會來這里垂釣。經(jīng)過多年治理,湖水已在安全閾值內,魚可以食用。

“那為什么還要穿防護服呢?”

“因為你們是游客,”講解員說。雖然他此刻也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只是肚腩太大,把拉鏈撐開了一道口。他接著說道:“穿防護服主要是為了避免帶有輻射的塵埃吹到身上。”

其實,講解員的話可以換個角度理解:游客在意的事情,對于日日生活在這里的當?shù)厝耍瑢嵲跊]辦法事事介懷,否則生活如何繼續(xù)下去?我在資料中看到,核試驗對幾十萬哈薩克人產(chǎn)生了影響。試驗場周邊地區(qū)的嬰兒死亡率是其他地區(qū)的五倍,許多當?shù)厝祟净及┌Y。盡管如今生活在這里的人,已是核試驗后的第三代,但他們仍在忍受不同程度的后遺癥。

軍人用鞋尖撥弄著地上的土壤。他發(fā)現(xiàn)一顆焦化的泥粒。那東西就像一顆黑色的鼻屎,混雜在正常顏色的土壤中。他將蓋革計數(shù)器湊近,數(shù)值陡然飆升,瞬間發(fā)出警報的嘯叫。他告訴我,這就是核爆燒焦的泥土。雖然大部分的地表土壤已經(jīng)被置換過,但還是有這樣的泥粒殘存下來?!斑@東西具有極強的輻射性,一定要避免粘到身上?!彼眯鈱⑦@顆泥粒掩埋,然后帶著我們離去。

從彈坑走出來,找到司機和汽車,脫掉防護服,摘掉口罩。等我們都坐進車里后,卻發(fā)現(xiàn)汽車無法啟動了。司機嘬著牙花子咒罵,而我的心情已經(jīng)麻木。雖然有認路的軍人,但要步行走到有人或有信號的地方,至少也得幾個小時。在這樣輻射超標的地方再待上幾個小時無異于慢性自殺,而和體有異味的講解員悶在不能開窗的車里也同樣令人絕望。

在司機的號召下,我、講解員、拉馬扎諾夫先生,外加那個軍人一起下來推車。司機依舊氣定神閑地坐在方向盤后面。如此這般地推了幾十米,汽車突然發(fā)動了起來。拉馬扎諾夫先生居然“耶”的一聲跳了起來,要和我拍手相慶。

所有人都興高采烈,車廂里洋溢著喜悅的氣氛。要不是我花了一筆巨款,讓車里的每個人都滿意,他們可是沒人想來這里一日游的?,F(xiàn)在,工作已經(jīng)結束,只剩下返程。

回庫爾恰托夫的路上,我問核研究中心的主要工作是什么。講解員說,蘇聯(lián)解體后,哈薩克斯坦不情愿地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世界上第四大核國家,僅排在美國、俄羅斯和烏克蘭之后。包括钚在內的大量裂變材料,仍舊留在核試驗場的隧道和鉆孔中,幾乎沒有任何防護。美國人擔心,這些材料會落入“恐怖分子”和“流氓國家”手中——這被認為是蘇聯(lián)解體后最大的核安全威脅之一。

為了獲取西方投資,不被孤立,新生的哈薩克斯坦只有主動棄核。核研究中心的主要工作,就是將特殊混凝土澆注到試驗孔中,以結合廢钚。這項獲得美國資助的秘密工作耗時17年,直到2012年才基本完成。

我問講解員:“庫爾恰托夫過去擁有那么多科學家,那么多知性活力,可現(xiàn)在卻人口銳減,日漸衰落。你怎么看待這種狀況?”

“誰告訴你庫爾恰托夫日漸衰落了?”講解員立刻翻臉反駁,“政府會確保這里一直繁榮下去。”

這之后,他沒再跟我說一句話。顯然,我的問題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jīng),連帶體臭都散發(fā)得更濃了。

講解員的反唇相譏不過是一句傷心話罷了。庫爾恰托夫原本就是一座因核而生、因蘇聯(lián)而生的城市,現(xiàn)在兩者都不存在了。它的輝煌已成往昔,活力也已消散,只有過往的幽靈還會偶爾閃現(xiàn)在鬼影幢幢的街道上。

回到核研究中心,講解員既沒有與我們告別,也沒有一言半語,自己轉身走了。拉馬扎諾夫先生打電話給艾達,然后我們開車去接他。他在表哥家里無所事事地悶了四個小時。其中有三個半小時,表哥還不在家。

?

回塞米伊的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一座真正的鬼城——查干。蘇聯(lián)時代,查干也是一座地圖上沒有的城市。如今,它真的沒有了。

查干原來是一座空軍小鎮(zhèn)。蘇聯(lián)曾將第79重型轟炸機師部署在這里。拉馬扎諾夫先生說,它位于庫爾恰托夫附近并非偶然——投下第一顆原子彈的轟炸機就是從查干起飛的。這座城市的獨特之處在于,在蘇聯(lián)領導人的意志下,它在很短時間內建成。蘇聯(lián)解體后,它又迅速遭到遺棄。科學家和軍人帶著家眷匆匆離開,短短數(shù)月內,查干人去樓空。

我們拐上一條無人的土路,前方漸漸露出一座小城的剪影。從遠處望去,好像是一片沒了工人的工地?;蛟S是因為氣候干燥,加之地處荒野,那些樓房依然好端端地立在那里。墻面雖然剝落,可是下面的“肌體”仍在喘息?;牟蓍L了半人多高,樹木從一戶人家的客廳里長出來,一直躥到樓頂。成群的烏鴉在這里筑了巢,一等黃昏降臨,就會鋪天蓋地地飛回來。

樓房沒有窗戶,沒有大門,沒有家具,好像被掏空了內臟。但司機說,當年人們走得匆忙,值錢的東西是后來才被附近的牧民搬空的。我問司機是怎么知道的。他說,他年輕時常來這里找戰(zhàn)友。他們會開上拉達汽車,拿上魚竿,一起去額爾齊斯河釣魚。

額爾齊斯河畔

“你懷念當年的生活嗎?”

司機聳聳肩。

“你的戰(zhàn)友還在這里嗎?”

“蘇聯(lián)解體后,他搬去了鄂木斯克。聽說去年死了。他喜歡喝酒?!?/p>

說完這句話,司機的表情依舊穩(wěn)定。他看上去既沒有難過,也沒有感慨,只是談論著一件平常往事。他開著車,帶我們走在昔日的街道上。即便一切已成廢墟,他依然能夠“如數(shù)家珍”。他不時伸手,指著某幢房子告訴我們:“這個是商店,那個是桑拿房,那邊是芭蕾劇院……”

芭蕾劇院?我無法想象這里竟還有過芭蕾劇院,還有過與之配套的生活。在我眼里,所有房子都像沒有面孔的人,張著空洞的嘴巴。

“這里其實并不適宜生活。”司機說,“夏天四五十度,蚊子鋪天蓋地。冬天大雪覆蓋,零下四五十度。”

“那庫爾恰托夫呢?”

通過艾達的翻譯,司機說:“都一樣,它們都是國家意志的產(chǎn)物?!?/p>

我問艾達,司機是否用了“國家意志”這個詞。

艾達說:“他沒用那個詞,但他是那個意思?!?/p>

我們經(jīng)過幾座窩棚一樣因陋就簡的小房子。司機說,這些房子有人居住,所用材料都是就地取材,從查干拆下來的。可是,這些房子看上去并無一點煙火氣,更像是鬼城的一部分。

此時,黃昏將至,草原上一輪紅日。我突然看見前方有兩個金發(fā)男孩在騎車追逐。他們玩得正開心,兩邊是廢墟和荒草,那可真像是鬼片中出現(xiàn)的場景。聽到身后有動靜,兩個男孩停下車,回頭張望。就在汽車經(jīng)過的瞬間,他們突然呲牙咧嘴,向我們豎起中指。兩個男孩的五官像是俄國人,但表情十分粗野。司機說,他們其實是哥薩克人。

哥薩克人?中亞的哥薩克人曾經(jīng)四處征戰(zhàn)劫掠,為沙皇開疆拓土。他們信奉東正教,但過著游牧生活。我想不到,令人聞風喪膽的哥薩克竟已退縮到世界邊緣,守著一座鬼城過活。那些歪歪扭扭的房子,無水無電,仿佛草原上的沉渣碎屑,也像被某種詛咒附體,任由其自生自滅。

我們回到公路,向塞米伊飛馳。此刻,就連那座流放犯人的小城也顯得令人愉悅。離開苦役地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這么高興地前往塞米伊。他坐在運草繩的馬車上,卻從未感到如此美好:“頭頂是天空,身邊是廣闊的空間、純凈的空氣,還有靈魂的自由。”

到達“游牧人酒店”時,天已徹底黑透。拉馬扎諾夫先生問我要不要去吃飯,他知道一家時髦餐館,還做雞尾酒??晌也幌朐倥c拉馬扎諾夫先生應酬。他不過是一介浮泛之人,卻裝得比一般群眾都高明。我倒是挺喜歡溫文爾雅的艾達,只是他年紀不大,經(jīng)歷單純,恐怕說不出太多東西。我最想和司機聊聊,聽他講講當年釣魚的故事,但司機還要趕回庫爾恰托夫——在漆黑一團的草原上,再開三個小時。

?????????????????????? (單向街“水手計劃”對本文提供了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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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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