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眼丨文學,是人類所能創(chuàng)造的最牛的產品之一啊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蒯樂昊 日期: 2019-07-28

都市里90后的寫作新人,寫來寫去,被允許并能駕馭的題材,往往是沒完沒了的自我。

一年多之前采訪曹寇的時候,被硬拉去跟一群南京的作家打牌,打來打去,總是輸。有時候也一起喝酒,喝多了有人互相握手,稱對方是偉大的詩人,每逢這種場面我都很傷感。曹寇倒不怎么說大話,他對好和壞的判斷直截了當。在他看來,我們雜志采訪了魏思孝,這很好。我想他說好的意思是我們關注到了這些新生的、草根的、非體制的寫作者,然后他接著說:那你們?yōu)槭裁床蛔鲆蛔鲟嵲跉g呢?他寫得好。

我無言以對,因為我既沒有看過魏思孝也沒有看過鄭在歡。我只是默默記住了這兩個名字,并且在淘寶上下單了他們的書。

但也沒有及時看。應該看卻還沒有來得及看的書太多了,如果不是某天要去醫(yī)院排隊等待做一個無聊的檢查,那本書又恰好跳入眼簾,并顯得厚薄那么合適,我可能會錯過這一本《駐馬店傷心故事集》。它在名字上太相似于顏歌之前的《平樂鎮(zhèn)傷心故事集》,所以很容易在印象中被歸類。

但這本書刷新了我對90后寫作的認知,甚至刷新了我對生活的認知,我一邊讀一邊發(fā)短信給文學上的朋友,迫不及待地抒發(fā)讀后感:“相比之下,我們簡直是溫室里的花朵啊!”

這是我理解的年輕一代的寫作困境,通道過于狹窄,世界過于扁平,歲月過于靜好,都市里90后的寫作新人,寫來寫去,被允許并能駕馭的題材,往往是沒完沒了的自我。

我沒想到一個人可以把童年寫得這么哀而不傷,中國農村題材,在文學的道統(tǒng)里,往往是豐沛的、粗野的、荒誕的,妖嬈和肉欲的,用鄭在歡的話來說,就是“寫寫牛,寫點村長搞女人的事情,然后點綴一些封建迷信?!编嵲跉g的農村生活,其荒涼和殘忍是圖窮匕見的,但他寫得從容不迫,寫得溫情而諧謔。他像寫列傳一樣一個一個寫這些鄉(xiāng)間小民,賦予他們性情和傳奇。在我寫下這些話的時候,我意識到我的修辭還是過于文藝了,應該用他書籍勒口上的簡介來說,這些小說“好笑又好哭,并且極其好玩”。

比如他寫拾糞,大躍進之時公社之間搞產量競賽,一切可以當做肥料的東西都被搜刮一空,“當然農民尋找肥料的目光是雪亮的,廚房里吸收了油煙的墻皮,廁所里飽嘗了糞味的茅草都被當作肥料撒進了田地。這樣一來,肥料在農村成了極其可貴的東西。于是,在農村,一種勞動應運而生,在農村,我們稱之為拾糞。……拾糞人左手挎一個藤蘿筐,右手拿一把小鐵鍬,遇到屎就停下來,像工兵挖地雷一樣小心翼翼,畢恭畢敬,連屎下一層薄土一起鏟進筐子。被鏟過屎的地面留下一塊新鮮的傷口,這也是此處有屎的重要憑證?!?/p>

這里可以約略窺見鄭在歡的語言師承,有相聲演員的節(jié)奏,也有傳統(tǒng)話本的文風,但是活學活用。打動我的倒不是這種冷幽默,而是他隱藏在寫作背后的態(tài)度,在悲催童年之后保留的溫情。是一個人長期飽受虐待之后,沒有讓自己也成為惡的一部分。

鄭在歡對我的采訪邀約頗為驚訝,“我那書都出了多久了,你們怎么現在才想起來要采訪?”

是的,對于野生的力量,我們往往后知后覺。采訪的時候,盡管我們相談甚歡,但我仍然覺得,我頻頻流露的驚訝,也許是一種粗魯的冒犯。寫作的時候也是如此,文章最后選擇了一個戲劇性的標題,送快遞的,和領文學獎的,這種極端的矛盾沖突是讀者所喜歡的,但是對那個被寫的人來說,依然是粗魯的、勢利的、臣服于社會固有標簽的。我只能安慰自己說,畢竟歡歡也是當過編劇的人,應該能理解,有的時候,戲碼只好這樣上。

跟鄭在歡相處的這一下午,我收獲頗豐。尤其是我們聊到,靠文學怎么解決生存問題。他堅持認為,文學是人類所能創(chuàng)造出的最牛的產品之一,他必須相信文學一定能很好地養(yǎng)活自己,才能對寫作投入專業(yè)的態(tài)度和時長。不然文學就只是一個消遣,一個類似泡澡和打牌的消遣。

我想歡歡也不是不知道,很多寫小說的人,除了那些網紅和寫網絡爆款的,往往都另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高校教師、報社記者、出版社編輯、編劇、廣告人……或者進入作協(xié)體制,接受規(guī)范。野生,并且永遠野生的代價,他應該比我們都清楚。畢竟之前,他專心寫作的那幾年,都是靠女朋友養(yǎng)著他。有時候,兩個人吵了架,甚至打了架,到晚上又抱在一起,因為無處可去。他目前這一段的專心寫作,是靠之前當了四年編劇賺下的快錢在養(yǎng)著。愛寫作的人,應該像《樂隊的夏天》里那些愛音樂的人一樣,靠做別的事情來養(yǎng)活自己的愛好。不用拿理想換面包,才可以保全理想的純粹性??舌嵲跉g不想這樣,他覺得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寫作的人應該能、也可以能只靠寫作,甚至是不投靠于任何一方的寫作來贏得體面的生活。你得用理想換面包,這樣你才會磨礪你的理想,用最頂真的專業(yè)態(tài)度去操持這一份理想。你應該賦予理想以專業(yè)水準,否則就是辱沒了理想。所謂的業(yè)余和自娛心態(tài),貌似恬淡,但那是一種認慫,是對現實的繳械投降。

這兩種對待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孰優(yōu)孰劣呢?我難以判斷。但相信奇跡的孤勇,從來都是創(chuàng)造奇跡道路上的唯一依憑。在我面前的這個人,是從中國最底層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小孩,被最嚴酷的社會現實狠狠教訓過,他選擇相信后一種,比較不現實的那種,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讓我感到鼓舞,繼而是羞愧和進一步的鼓舞。

那天我們聊了整整一下午,我聽他說他做過的各種職業(yè),怎么車書包、怎么做鞋子、怎么賣水果、怎么寫房地產廣告、怎么當編劇,聽他說鄉(xiāng)村的人們是怎樣前赴后繼地進入城市,然后又鮮衣怒馬地回到鄉(xiāng)村。鄉(xiāng)村變了,鄉(xiāng)人也變了。對這種變化,我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只能被動地接受。我暗自擔心過鄭在歡在寫作上還有其他的關要過,像他這樣的寫作者,當早年的經歷用完,如何保持在創(chuàng)作上的持久?但他樂觀之極,“我有很好的虛構能力?!彼麑浀涿饕膊荒敲匆詾槿?,他覺得名著頭銜都是后人加的,不讀也不是什么缺憾?!皞ゴ蠖际歉糁鴷r間和距離看出來的,同時代的你就不覺得有什么偉大。”他反倒覺得所謂經典,多多少少困住了今人的寫作,他們總是會不自覺地陷入模仿,他看不上這種模仿。

我必須承認我羨慕極了。像一個從來不知道寫作的人那樣去寫作,就像一個從來不知道繪畫的人在跳動的篝火邊拿起木炭,在巖石上描畫他白天看到的一只犀牛。這幾乎是創(chuàng)作的最好狀態(tài),這種渾然天真,就是現代人最為缺少的一種可以稱之為元氣的東西。

鄭在歡起身打算離開的時候,我的幾個朋友來了,摸出撲克準備打牌。我們邀他加入,他旁觀片刻,對我們的寡打和牌技忍無可忍。他輕手輕腳地走了,“我要打牌,那都得是桌子上有錢的那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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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8期 總第818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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