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祖母阿涅斯·瓦爾達的首部長片《五至七時》中,美麗脆弱的歌手克萊奧懷著對未確診疾病的憂慮在夏日的巴黎街頭游走,在市政公園遇見一位即將趕火車的士兵。他們在濃綠的華蓋下散步、談心,克萊奧終于展開笑顏,走向了一種新的生活。
半個世紀后,同一個公園出現在電影《阿曼達》中,年輕英俊的大衛(wèi)在這里開始了夏日戀愛的序曲。他過著吃喝不愁、吊兒郎當的生活:幫房東接待租客,也為市政府做些在公園修剪樹枝的活兒。他在克萊奧游蕩過的公園剪樹枝時與迷人的租客莉娜巧遇,兩人聊啊聊,互生好感,直到晚上才分別。迎接他們的仿佛也是一種好生活。
這部電影的前半小時是個標準的法式清新故事:大衛(wèi)的姐姐桑德琳在學校教英語,和女兒阿曼達有一個打理得舒適的家,飄窗外是漂亮的巴黎街景。
然后在一個毫無預兆的傍晚,大衛(wèi)去公園找姐姐野餐。騎車飛馳經過一個個街區(qū),大衛(wèi)看到的是一堆人躺在血泊中。這是一次恐怖襲擊,桑德琳死了,莉娜重傷。大衛(wèi)第二天早上回到家,睡眼惺忪的阿曼達問他:媽媽昨晚去哪了?
難得的是,我在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里并沒有被溢出的悲痛浸泡,而是看到了災難過后普通人重建生活秩序的另一種敘事可能。
恐襲后的巴黎還是巴黎,依舊有藝術橋、圣母院和不絕的游客。扮演大衛(wèi)的文森特·拉科斯特很好地捕捉了生者在親人離去后的悲痛和肩負重擔的不安中徘徊的微妙感。他會突然痛哭,也在考慮把阿曼達送到兒童福利院;他和姑姑輪流照管阿曼達,也會因為起晚了導致阿曼達上學遲到;他還極力維持正常年輕男性的社交生活,希望和莉娜再續(xù)前緣。
6月上旬,我在北京一場電影映后見面會上見到了文森特·拉科斯特。他穿一件深藍色的衛(wèi)衣,蹺著二郎腿,腳尖一甩一甩,很像大衛(wèi)。他只有25歲,但已有10年、29部電影的拍攝經驗,三次獲得法國電影界最高榮譽凱撒獎最佳男主或男配角提名(最近一次提名就是憑借《阿曼達》)。拉科斯特此前的作品多是喜劇,這讓他學會“精準、輕松、寫意的表達”。但《阿曼達》里,最動人的是扮演阿曼達的小女孩Isaure Multrier。拉科斯特也說,這個小女孩幫了他很多。
電影的前半段,阿曼達不過是個快活的配角。她會好奇地纏著大衛(wèi)問“你知道世界上最年輕的魚是什么嗎?”這樣古怪的問題。但媽媽去世后,她反而是更成熟的那個。她建議大衛(wèi)去參加受害者聯合會;她學打高爾夫球,騎雙人腳踏車。只有幾個點到為止的場景泄露了她的悲傷:她和大衛(wèi)想去遭到恐襲的公園看看,但整個區(qū)域都被封鎖了,她輕輕地抓住圍欄;在倫敦見到從未謀面的祖母時,她湊過去摸摸祖母銀白色的頭發(fā),認真地問:“你會陪我到什么時候?”
令人難忘的終場戲讓我覺得《阿曼達》拿下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和最佳編劇獎都是實至名歸。這是本片情緒的最高點,比常見的睹物思人式的煽情手法要高級得多。電影片頭,阿曼達和媽媽并不專心地觀看一個英語教學片。那是一次貓王演唱會的末尾,觀眾久久不肯離去,等待巨星返場。主持人只好在體育場中央對著麥克風大喊:“埃爾維斯已經離開了!”然后鏡頭切換到一個穿著古板的英語教師:“這是英語中的一句俚語,意思是‘大局已定’。”
片尾,在倫敦,大衛(wèi)帶阿曼達看溫網比賽。一位選手上場連贏三個球,40分,勝利就在眼前。歡呼聲中,阿曼達哭了。“埃爾維斯已經離開了……埃爾維斯已經離開了……大局已定?!彼÷曊f。鏡頭從這時起沒離開過她。從場外音我們知道,另一位選手這時開始反追:15,30,40,50。阿曼達的頭發(fā)黏在臉上,她逐漸綻放出笑臉,拼命鼓掌,一雙帶淚的眼睛像藍色的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