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丨蕭乾 文潔若 逆風飛揚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鄧郁 日期: 2019-05-17

“只想織一把絲,釀一盅蜜。歷史車輪,要靠一切有志氣的中國人來推進,也希望為此竭盡綿力。”自詡“平凡人”的蕭乾為自己許下平凡志向,那何嘗不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寫照?

2019年,蕭乾先生離開我們20周年了。

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歲月里,蕭乾以他在文學、新聞報道、翻譯、編輯等領域的突出成就,在人們心中刻下不可抹去的印跡。

蕭乾是那么愛笑的一個人,即便歷經少年的驚懼抑郁、中年的驟然受創(chuàng),生命之熱忱依然澎湃。后半生投入翻譯,晚年撰寫回憶錄,是滿腹才華的另一個出口。

今年92歲的文潔若,既是蕭乾一生最重要的生活和工作伴侶、后半生的堅強支柱,也是一個獨特的生命個體:物質享樂、家庭變故、飛短流長和社會變遷,統(tǒng)統(tǒng)讓位于她最投入的翻譯事業(yè),“只要有活兒干又還能干,我就心滿意足。別的我都不在乎?!睆娜ツ晗掳肽曛两瘢瑪荡卧煸L文潔若,我們眼見她埋頭于日文小說翻譯和譯著《尤利西斯》的再版,心無旁騖。

“只想織一把絲,釀一盅蜜。歷史車輪,要靠一切有志氣的中國人來推進,也希望為此竭盡綿力。”自詡“平凡人”的蕭乾為自己許下平凡志向,那何嘗不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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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來看,這是剛出版的《尤利西斯》,好看吧?!?/p>

92歲的翻譯家文潔若從她每天待得最久的書桌邊起身,慢騰騰挪著碎步,從里屋端出深綠封皮的三套本新版譯著,興沖沖地給我們展示。

先蓋上紅印章,丈夫蕭乾的,接著蓋上自己的名字章,再加上“后樂齋”三字章——取自范仲淹的名篇,也是夫妻倆對這老屋的愛稱。來訪的不管熟人新友,文潔若必讓你在她的小藍通訊本上寫下名字(已婚者還要加上伴侶名),她再拿簽字筆一筆一劃地照著寫在扉頁上。

“再寫點什么吧。要不寫錢鐘書形容蕭乾的:蕭乾英文好,有才華,可惜不會保護自己,盛年時過于鋒芒畢露。好不好?就這樣。”她像是問你,其實早已做了決策,又開始工工整整地寫起來。

今春到訪時,文潔若剛剛為一家媒體寫完《我與蕭乾》的文章。3月里某天再約,她說那天她要去拜訪中央文史館現任館長袁行霈——這個職位,蕭乾生前也做過。

在復興門外這個雜亂無章的套間里,除了少許照片和著作,并不容易見到丈夫的痕跡。但他又無時無刻不在文潔若的生命里。自1999年文學家蕭乾去世后,編輯他的圖書文集,向客人講述和回憶丈夫,成為遺孀文潔若的日常任務。但她不會漫無邊際,對于回憶二人的戀愛細節(jié)也沒興趣,“談那些雞毛蒜皮干啥?!?/p>

她最愛聊的是兩人共同翻譯《尤利西斯》的時光?!澳撬哪晔且簧凶羁鞓返娜兆??!碑敃r她六十開外,蕭乾已過八旬。

林徽因贊蕭乾“用感情寫作”;冰心夸蕭乾是多面手,會創(chuàng)作、會翻譯、會報道?!跋袼@樣的什么都能來一手的作家,在現代中國文壇上是罕見的?!?/p>

然而天資聰穎的蕭乾,中年時卻遭遇坎坷,被戴上“右派”的帽子,滿腹才學和新聞志向都只能放下,從記者、編輯轉向文學翻譯。朋友們都說他浪漫而感性,愛交朋友,長相活似彌勒佛,講話叫人如沐春風。但同時又憂郁、懦弱、猶疑不決,自比為“斷線風箏”,多次身處逆境。

文潔若則心無旁騖,潛心筆耕70載,成為翻譯日文小說最多的翻譯家,晚年更以與蕭乾合譯《尤利西斯》一鳴驚人,被中國譯協(xié)授予“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工作是她人生第一要務,也是最大樂事。她個性與蕭乾頗為不同:率直堅定,說話不繞彎,對物質要求幾乎為零,不打量人情世故,也絲毫不顧忌他人眼光。

“我從來不哭,發(fā)泄一會兒就完了。說起來,我們沒碰到過真正的壞人。要有真正的壞人,我不但保護不了蕭乾,自己也賠進去?!蔽臐嵢舸筮诌值卣f?!八ㄊ捛┊敃r看不到未來。嗨,中國文明幾千年,還能這點兒(波折)都挺不過來?”

耄耋之年的她,在堅持翻譯日英文學的同時,還在整理和補充《蕭乾全集》,要等到2030年蕭乾120歲誕辰紀念時推出。

“再活20年,我一點問題都沒有。牙醫(yī)都說了?!彼Φ孟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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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恐中,我喝到一生中最美味的熱可可”

北四環(huán)以南,寬闊的雙向四車道馬路上,天橋飛架,橋兩側高樓林立。鮮少有人了解,這里曾有一條軍機處胡同,從今日的中關村西區(qū)穿過北四環(huán)到北京大學。

胡同的北半截已于解放初期修路時攔腰斬斷,成了北大校園的一部分,只剩下兩棵百年以上的老槐樹佐證這段歷史。南半截也在修筑五環(huán)路過程中,被夷為公路的路面和綠化帶。

昔日的軍機處胡同8號,便是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在華的宅邸。

上世紀初有段時間,蕭乾天天泡在老師斯諾這個中西合壁的住宅,聽他暢談。“他第一天來燕大上課就宣布,我不是來教而是來向你們學習的。”在蕭乾看來,這個美國老師不是故作謙遜,而是真正虛懷若谷。

?“斯諾從來就不是熱門新聞的追逐者。他總是喜歡認真觀察,并通過現象看到事情的本質。斯諾的高明之處在于不滿足表面的一些公告或數字。他看到了一半記者所容易忽略的事實,在中國,那就是良心?!?/p>

斯諾的課堂,使年輕的蕭乾堅定了當旅行記者、用文藝筆法寫新聞的決心。

1935年到《大公報》任副刊編輯之后,他曾和畫家趙望云跋涉到魯西水災區(qū)?!读盅装l(fā)入獄》和《劉粹剛之死》等特寫便運用了這種寫法,讓人眼前一亮。

很快,這個自詡為“未帶地圖的旅人”,如愿地走向了世界的另一端。

1940年,蕭乾在英國廣播公司

1944年,蕭乾正式成為《大公報》駐英特派員,穿上了軍裝:美式,土綠色,頭戴軟帽,肩章上用金絲線繡著“中國戰(zhàn)地記者”字樣。所持證件背面寫著:“此人如被俘,應依國際聯盟規(guī)定,享受少校待遇。”

《水底的火焰》一書作者、中國藝術研究院影視研究所所長丁亞平指出:有個事實需要澄清,以前的各種報道、論文都把蕭乾稱為二戰(zhàn)歐洲戰(zhàn)場上惟一的中國記者。事實是,除了蕭乾,歐洲戰(zhàn)場上還活躍著幾名國民黨“中央社”的記者,余堤元、李樹清、丁垂達、徐兆墉、任玲遜等。

能夠成為“幾分之一”,已經是莫大的興奮。

蕭乾由駐地向供職的《大公報》發(fā)回大量文章,包括著名的“倫敦特寫三部曲”——《血紅的九月》、《銀風箏下的倫敦》和《矛盾交響曲》。《大公報》因此成了當時國內讀者了解歐洲戰(zhàn)況和戰(zhàn)時英倫的重要窗口。

戰(zhàn)時倫敦上空經常飄蕩著大如飛艇的“防空氣球”,多個成組合地同時放到空中,之間用鋼絲相連成網,成為絞殺德軍轟炸機的死亡屏障。蕭乾管它們叫銀風箏:“因為它們不但有風箏的莊嚴,飄逸,而且在秋風中也一樣彈出錚錚響聲。當它們規(guī)矩時,可以保護倫敦不至于成為華沙。德機永遠不敢低飛,因而也就無從瞄準?!?/p>

他既寫轟炸的慘烈和英軍的頑強,也用文學筆調寫出亂世里倫敦人的樂觀。

寫至此,外面警報又號叫起來了,聲音同炸彈幾乎同時到來。聽,救火車出動了,這是生死隔一層紙的日子,但是壯烈的。我得鉆洞去了,因為高射炮就在隔壁。

倫敦居民對這玩藝兒有些怕,可又好奇。最初,不少人都駐足觀看,等它在天空一打轉,再找地方掩蔽。希特勒也真會開玩笑。后來他把飛彈的規(guī)律改了:它在天空打個轉兒之后,接著又往前飛去,指不定幾個回合才往下落。我住的地方挨過炸……

警報鳴了,人們四散了。聾子還低首用帽子討錢。一抬頭,人不見了。他喪氣地說:“嘿,票賣得可真快呀!”

?????????????????????——蕭乾二戰(zhàn)期間新聞特寫節(jié)選

1946年,蕭乾與前妻格溫、友人陳紘(后排左一)訪問住在劍橋的一位學者

漫天煙火里,他也曾逃過一劫。一次他到別人家去度周末,主人夫婦出去赴晚宴,留他看家。剛剛上床,就放了警報,敵機隨即飛臨上空。蕭乾穿著睡衣連忙躲到底層樓梯下面。

“只聽見那幢三層小樓一聲巨響,原來它中了燒夷彈。頓時樓上一片火光,四下里黑煙彌漫,令人窒息。在濃煙中,我被民間自行組織的救護隊員背出火場,一直送到附近救護站。在驚恐中,我喝到一生中最美味的一杯熱可可。”

蕭乾曾隨英軍幾次橫渡德國潛艇出沒的英吉利海峽,也曾隨美軍第七軍挺進萊茵。從波茨坦會議到紐倫堡審判納粹戰(zhàn)犯,再到聯合國成立大會,他都在場。晚年的他回憶,“倘若(在文學上)我什么也不曾找到,至少在這大時代里,我曾充當了一名消息的傳達者。我從頭到尾記錄下一場打了6年的戰(zhàn)爭,而且寫了它的前方跟后方。”

今天走進文潔若和蕭乾曾共同居住近二十年的老房子,最顯眼的照片就是擺在她床邊桌上的那張黑白單人制服照。

面料軟乎的拉鏈衫套著挺刮的白襯衫。抹了發(fā)蠟的大背頭順溜地側分著,年輕人頭歪向右側,幾乎要搭到右肩上。滿滿的開朗從眼眶溢出到眼角的褶子邊。

“那是蕭乾1942年的時候,在英國劍橋?!蔽臐嵢粽f。

春風得意,馬蹄正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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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

“您喜歡蕭乾什么呢?”我問文潔若。

“他呀,聰明,幽默,文章寫得好,講話風趣?!彼淮剂康鼗卮?。

這也是大家公認的蕭乾天性。

“他不是個乖學生,在輔仁英文系與系主任發(fā)生沖突,后來才轉去燕京,他一點不和氣、不老實。他喜歡歪著頭照相,是個有天分的調皮鬼的樣子。他二十多歲乘火車到山西、內蒙古踏訪,我見過他在月臺車廂前的照片,歪頭笑嘻嘻。我由此知道了寫《流民圖》的記者是個不帶地圖就敢出游的旅人,是個富有朝氣的、銳意進取的青年?!币晃挥讶嗽诨貞浳恼轮袑懙?。

早年在北新書局打工和與京派文人圈的交往,奠定了蕭乾對文學的悟性和人脈。

1933年10月,沈老師將我的短篇小說《蠶》發(fā)表在《大公報·文藝》上。他來信說,有位絕頂聰明的小姐很喜歡我那篇小說,要我去她家吃茶。那是11月初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先騎車趕到達子營的沈家,然后與沈老師一道跨進了北總布胡同林徽因那有名的“太太的客廳”。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用感情寫作的,這很難得?!苯o了我這個剛起步的文學青年很大的鼓舞。

——蕭乾回憶

“沈老師”,便是他的文學啟蒙師傅沈從文。

那時蕭乾正在編《中國簡報》,要采訪沈從文, 于是沈從文請他到一家飯店吃飯。點完菜后,蕭乾想把沈從文寫的菜單作為紀念,沈從文卻說:“不要保存,以后我會給你寫許多信?!?/p>

沈從文對這位徒弟要求很嚴,讓他寫好一篇小說后反復潤色,告訴他“文字同顏料一樣,本身是死的,會用它就會活”。蕭乾后來“站在弱者群里”的人道情懷,也是受沈從文“人道主義”思想影響的結果。

蕭乾很重視語言,是寫諷刺作品的高手?!啊都t毛長談》從頭至尾用反語諷刺?!洞髠ト私紊の籂柕聜鳌返姆凑Z諷刺風格,在蕭譯筆下,幾乎不失分毫?!倍喥秸f。

在翻譯《里柯克幽默小品選》時,蕭乾故意去學里柯克的“油腔滑調”,語言生動、俏皮,使人發(fā)笑。因為他深諳,“幽默家的笑里應該含著淚水,因為幽默家不是逗人發(fā)笑的小丑,而是洞察人生的智者。他的幽默不是出于幸災樂禍,而是對人間疾苦懷有惻隱之心?!?/p>

一切都拜生活所賜。

蕭乾是遺腹子,打小就覺得自己是“三等公民”。小學同學追著他喊過不少聲“達子”,而且窮得曾經斷過頓兒。早年的簡歷,他不敢填“蒙古族”,連籍貫都不敢寫“北京”。

他曾取過“蕭恨吾”的名字,抒發(fā)年少時厭惡一切的強烈。不論在波峰波谷,他時常感覺被一種巨繩似的無名之煩纏繞——那仿佛是父親系了上去的。他掙扎,抓撓,卻脫不掉。哪怕一時高興忘形,那條巨繩也還盤在腰間。

然而他又做不成隱士。“在工作上我極好勝爭強,也極容易頹然失望。對于人,熟起來可以沒有半層隔閡。但一經看出少許破綻,又即刻憎惡起來。”

幸好有母親。縱使家里快斷糧,她也會把蕭乾攬在懷里,低吟《槐樹黃》一類的歌謠。她教會蕭乾愉快、樂觀,好意地估量別人,對萬物普遍地發(fā)生情趣。

風箏是蕭乾幼時最愛的一種恩物。他神往它飄逸在藍空中的悠閑?!叭欢恚S便什么時候握了線桄的主人一有了倦意,任風箏在空中多么神氣,頃刻之間,也還得順了那線索回到他身邊?!彼麘岩苫钤谑澜缟希灿心敲匆恢皇?,順著根線,在控制自己。

“飄在半空中,人似乎享受著絕大自由。然而,能逃得開那個傍晚嗎?”

1957年5月,蕭乾、蕭馳、蕭荔、蕭桐、文潔若(從左至右)于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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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明志

天真仗義而又悲天憫人,謹小慎微又顧慮重重?,F代文學館研究員、蕭乾傳記作者傅光明說,從蕭乾身上,既感受到中國知識分子道德良知的一面,又明顯地感受到他們內質軟弱的一面。

文人的耿直與軟弱,很快被現實狠狠地教了一課。

二戰(zhàn)末期,蕭乾吃驚地看到蘇聯的外交重實利遠多于原則。歐洲勢力范圍的劃分與東歐建國初期的事態(tài),讓他在1930年代向往的“天堂”,在心中搖晃起來。

“我真誠地希望一個沒有地主,沒有資本家,沒有任何剝削的社會,倘若那個社會也講法制,不隨便拘捕人,豈不會更得人心?!?/p>

“不肯當白華,就得回到祖國這條船上。”最終促使他做出決定的,是那些童年記憶,和對海外飄零受辱的恐懼。

北京東直門城根有一座大蒜頭式的建筑,俄羅斯的東正教堂。十月革命后從本國逃出來的“白俄”,扶老攜小,見人就伸手乞討,做禮拜時嘴里“嘟嘞嘞”。兒時的蕭乾老早就記?。寒斒裁匆矂e當個四處流浪沒有祖國的人。

在九龍搭乘“阿拉米斯”號前往英國。該船在西貢被法國政府征用,只得換乘另一艘船。當時不僅是蕭乾等三等艙乘客,只要是中國乘客,一概受到歧視與屈辱?!皣业匚缓帽仁强諝夂完柟?,平素間我們毫無察覺地享受其恩惠。只有當它們短缺時才會察覺其意義。”

帶著回歸母體的欣慰與忐忑,他踏上了歸途。

回國沒多久,蕭乾所在的《大公報》社評委員會要他寫一篇社評。他在這篇題為《中國文藝往哪里走》的社評中,這樣寫道:

如果我們動手改變我們的思維、觀念和生活,這個世界,包括文藝界,便會充滿希望。真正大政治家,其宣傳必仰仗政績;真正大作家,其作品便是不朽的紀念碑。近來文壇上彼此稱公稱老,已染上不少腐化風氣,而人在中年,便大張壽筵,尤令人感到暮氣。

蕭乾只是善意地希望中國作家能像蕭伯納那樣保持創(chuàng)作生命的長久,去除陋習,殊不知這番議論為他招來大禍。

面對右翼作家的猛烈攻擊,蕭乾寫下《擬J·瑪薩里克遺書》。關于捷克外交家瑪薩里克之死,當時的左翼人土認為是被歷史淘汰了的資產階級政治家的死亡。蕭乾則認為,“他的死是由于一個政治哲學的碰壁,一個和平理想的破碎,是和衷共濟走不通的承認?。 ?/p>

在戰(zhàn)后的國際時評《泛論民主與自由》、《論政治與暗殺——民主傳統(tǒng)比民主制度更重要》等文中,蕭乾將民主政治視為一種獨特的知識形式,嘗試在法治的基礎上提出尊重人民、保障人民權利的話題。

“無疑,這樣一種論述,在蕭乾,莊嚴,同時快樂!但是,作為一種尖銳的思想與當時的主流思想不符,這種傾向,太理想化了?!倍喥街赋觥?/p>

蕭乾剛剛回國時心憂天下和“出言不遜”,丁亞平認為和他的生活背景有直接關系。

當時蕭乾因事到復旦大學,靳以熱情地招待他吃飯,盡地主之誼。蕭乾左手挎著“洋太太”(第二任妻子格溫)的胳膊,右手牽洋狗,西服革履,滿嘴洋文,在校園的草地上散步。“有點離譜,也難怪會引起來自延安的劉白羽的反感了。長期在國外,他耳聞目睹所及,天真而開闊的一面,一直占了上風。回到國內,生活上西化色彩依然濃重。這些當然會流入他的筆尖,會少一點中國特有的人際顧慮、人情世事的東西?!?/p>

1949年后,來自老區(qū)的干部喜歡說“進城之后”。一聽,就知道是解放區(qū)來的。所有這些,不能不使蕭乾以及其他由國統(tǒng)區(qū)來的知識分子,如巴金、沈從文、胡風等,感到矮人三分。無法驅除的自卑情結,在不斷的社會壓力與心理壓力之下,最終演變?yōu)橹袊R分子的原罪意識。

轉年冬天,喬冠華要蕭乾參加訪英代表團并任秘書,臨動身前又取消了他的參訪資格。他已能感覺出來,自己既受到重用,又踩在鋼絲繩上。

努力擺脫這一現狀的最佳途徑,當然還是“以寫明志”。

文潔若回憶,蕭乾將自己在1949年前寫的作品用麻繩捆起,塞在角落里,聽任上面罩滿灰塵。能夠擺在書架上的著作,似乎只有一本用一個多月時間趕出的《土地回老家》。

而在文潔若看來,《土地回老家》不像是蕭乾的文筆,而是任何人都寫得出的八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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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也離不開我”

世易時移。創(chuàng)作受挫的蕭乾,心灰意冷,《好兵帥克》、莎士比亞、菲爾丁,便是那時受文潔若鼓勵開始的翻譯。

直到《土地回老家》得到肯定,要求各地學習。心氣兒自然又回來了。

1957年,蕭乾在上?!段膮R報》上發(fā)表了《“人民”的出版社為什么會成了衙門?》,接著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放心·容忍·人事工作》。

他以為是值得作一番認真探索的東西,很快被證明不合時宜。一周后,《人民日報》便發(fā)表了標志形勢轉向的《這是為什么》一文。蕭乾被劃“右派”,在大小批判會上受到嚴厲批判。有人說他是“洋奴”“泥鰍”“腳踏兩條船”,他很不能接受。到晚年,也始終不能釋然。

北京豆嘴胡同41號。蕭乾夫婦1962年買下的房產,混雜在一片窄小破落的民宅中間。那時高大堅實的院門外有呈八字的引墻和一對石獅子,面對著一家橡膠廠。而今這里一片車水馬龍,連老北京人也有好多不知它的位置。

53年前,蕭乾在這里走了一道鬼門關。

1966年8月23日上午,蕭乾被押著進了胡同,接著雙手給反剪了押到前院。滿地狼藉。孩子蕭荔和蕭桐坐在小西屋門口瑟瑟發(fā)抖。

蕭乾在后來的自述里回憶,只有在那年的仲夏,死才第一次對他顯得比生更為美麗,“因為那樣我就可以逃脫無緣無故的侮辱與折磨?!?/p>

他采取了雙重保險的死法:先吞下一整瓶安眠藥,再去觸電。又怕臨時對自己下不了手,先灌下半瓶二鍋頭才吞的藥。還沒等扎到水缸里觸電,人已經倒下失去知覺。

老天沒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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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有一副結實的胃!也謝謝隆福醫(yī)院那位大夫。十二個小時以后,我又坐在出版社食堂里啃起饅頭了……我太熱愛生活了,那次自盡是最大的失誤。我遠遠地朝著飯廳另一端,也在監(jiān)視之下,可望而不可即的潔若發(fā)誓:我再也不尋死了。

?????????????????????????????????????????????????????——《蕭乾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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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救后,文潔若難過地說:“你要是1949年去了劍橋,這17年,起碼也是個著作等身的劍橋教授了。”蕭乾卻正色道:“想那些干嗎?我是中國人,就應該接受中國人的命運。”

結實的神經

不論是采訪的幾位傳記作者,還是其他認識這對夫婦的親友,都要說一句:那些年里,蕭乾幸虧有文潔若。

“在丈夫挨批挨斗的日子里,她簡直就像是生就了一副結實的神經。這位文靜得平時連大氣兒也不出的文弱女書生,忽然拿出了貴州人的脾氣,犯犟了。幾次開蕭乾的批判會,她本應直接由出版社去會場,可她每逢開會,都堅持中午趕回家,然后陪蕭乾從東總布胡同宿舍步行到王府井大街作家協(xié)會會場,去接受批判。”

“您不害怕?”我們問文潔若。

“我覺得沒什么了不起。再說,我也沒說什么,一個字也沒說。他們抓不著我把柄?!彼灰詾槿?。

對局勢的泰然,和她對婚姻的選擇一樣,無懼無畏。

1950年代的某個星期天,蕭乾帶著和前妻生的孩子鐵柱(蕭馳)約文潔若去北海公園劃船。正在荷花叢中蕩槳時,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幾位同事撞見了,引起一場小小的轟動。

那時他43,她26。

有人和文潔若提出蕭乾可離過三次婚,“在感情上不可靠。”文潔若也確實動搖過,給他寫過三封斷交信,但最終還是決定嫁給他。

“關于他過去的私生活,他一直很坦率,一點也沒有隱瞞什么。他承認曾經遺棄過一個人,后來又兩次被人遺棄。他談了婚姻中遭遇的不幸,認為這方面的不穩(wěn)定,害人害己,是生命最大的浪費?!?/p>

蕭乾的感情經歷波瀾起伏,著實叫人唏噓:

第一段戀情便比今天的電視劇情還要跌宕。

在汕頭教書時,他和自己的學生、潮州姑娘蕭曙雯相戀,她也是蕭乾最著名的小說《夢之谷》的女主角原型。那時廣東有“同姓人不能結婚”的習俗,兩個赤貧的青年寄望去南洋漂泊。正準備期間,蕭曙雯卻斷了音訊。原來她被資助她讀書的小學校長以求婚者和債主的身份控制了。

蕭乾打算帶她一起離開,臨了只等到一封訣別信。此后經年,他一直將蕭曙雯當作負心人。直到半個世紀后,文潔若以記者身份、帶著蕭乾了卻心愿的目的,去福建探望蕭曙雯,才得知真相是,“曙雯在船頭看到有四個掖著手槍的漢子守在碼頭上,只要和蕭乾私奔,他們就對他下毒手,所以沒敢上去?!?/p>

在《大公報》期間,蕭乾遇見了和自己惺惺相惜的女孩王樹藏(他稱她為“小樹葉”)。但婚后去香港九龍應聘期間,他又對鋼琴家雪妮一見鐘情。本想與王辦離婚,卻趕上二戰(zhàn)爆發(fā)。斬不斷、理還亂的當口,蕭乾只身赴英,和二人都失去聯系。戰(zhàn)后才得知“小樹葉”和雪妮均已同旁人結婚。他跌入感情的真空,也終生對王樹藏心懷歉疚,晚年還撰文懺悔。

第二次婚姻,他娶了英國人謝格溫。誰料格溫懷孕時,看診的婦產科醫(yī)生和她好上。蕭乾形容這是“為歹人破壞,是中年所遭受的一次最沉重的打擊”。意興闌珊的他,對下一任妻子梅韜的期望莫過于能夠好好過日子。

在湖南參加土改期間,他給梅韜寫過一萬多字的信。不到兩年梅韜攤了牌,說:“告訴你吧,我從來也沒愛過你。過去不愛,現在不愛,將來也不愛。”一言既出,二人協(xié)議離婚。

蕭乾說自己時常托著一顆滾燙的心巴望女人,“及至這女人稍一現露粗俗的本相時,我的心又傷碎了……在這方面,我總歸是幸運的,因為我最后找到了潔若——我的索爾維格。”

這段戀情穩(wěn)定下來后,蕭乾曾請文潔若去看了一出以成渝鐵路竣工為題的話劇。劇中人在臺上說“我們四十年的愿望終于實現了”,蕭乾對身邊的文潔若說:“我四十年的愿望也終于實現了——我找到家啦?!?/p>

即便是婚后,文潔若也還會聽到些關于他倆的碎嘴與非議。

“在干校的時候,他們老說,蕭乾比我大17歲,你怎么跟他了?我說,他比我大100歲,大100歲,你們滿意了吧?!騰騰騰,就走了。”文潔若向我們做“場景重現”,手指比劃著,話音鏗鏘,自個兒也樂了起來。“有一個女的跟我說,蕭乾有魅力,irresistible for women(女人都會迷上他)。我說哈,那倒也是,不然我怎么會和他結婚。”

她最得意的是,自己靠業(yè)務“好幾次挽救了這個家”。

1954年5月1日,蕭乾夫婦攝于北京紫房子照相館

三年困難時期,蕭乾下放干校,全家生活的重擔落在文潔若身上,她以扎實的日文功底接下不少翻譯的活兒,為家里賺到了生活費?!拔一?天的時間,突擊翻譯了3萬字,厲害吧?”她滿是驕傲地回憶。

那是日本女作家中本高子的長篇小說《火鳳凰》最后一章,文潔若因此拿到了約200元稿費,而她當時的工資才89元5角。正是由于這一筆筆外快,在蕭乾戴右派帽子的22年間,三個孩子都“未受委屈”。

在干校的時候,上頭分配給蕭乾的工作是挖泥。文潔若自己把工作換了?!拔襾硪簧滓簧椎赝冢屗f泥。遞泥輕松多了不是?他有一次連干48小時不回家,歪著倒在地上,得了冠心病。還讓他值夜班。中午也沒人給他打飯。我就代他值夜班,白天干活兒,晚上還工作。”

她說蕭乾沒她頂得住?!八狭俗≡?。有一次我怕吵醒他,就坐在洗衣間馬桶上看書,結果他看到行軍床沒人,也沒看到廁所里亮著燈,就滿世界找我,后來還是護士找到了我,說人不就在這里么!你怎么就那么緊張?他就是這樣,一刻也離不開我……冰心大姐等等都是小保姆伺候,他絕對不可能,非得我守著,聰明人更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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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食人間煙火”

現在復興門文潔若居住的這套房子,雖有個幾十平米,然而舉目望去,椅子上綁著塑料袋,兜著衛(wèi)生紙。柜子上拴著袋子,把手上掛著衣架和衣服。滿屋子被各種百科全書、紙片、雜物、杯盤瓦罐占據??腿艘鄟韮扇齻€,幾乎無從落腳。

但文潔若覺得不能再好?!拔胰惝敃r看到這兒就說,哪兒住過這么好的房子??!”

跟那個“門洞”房相比,這里的確已近乎“天堂”。

1973年,蕭乾以看望孩子的名義,由干?;氐椒謩e三年半的北京。房子卻已經被他人占為己有。經過將近半年的奔波,蕭乾終于感動了房管所的一位副所長,他帶著一個管理員當大工,蕭乾和小桐做小工,將原來小南屋旁邊的那個門洞堵上,臨時搭起了可供蕭乾容身的一間斗室。

斗室里擺了一個上下兩層的小鐵床,原來跟文潔若三姐擠在小南屋里的蕭桐搬來睡上鋪,蕭乾則窩在下面。小床之外,只容得下一張小學生用的雙屜桌和一把椅子。頂棚上還吊著一把破藤椅,客人專用——萬一來人,蕭乾便把那個破藤椅放下來待客。

文潔若呢?“我晚上就睡(出版社)辦公室啊。八把椅子拼起來,挺好?!?到星期天,她中午回到門洞,和家人吃頓團圓飯,再趕回辦公室去住。

這樣住了10年,她卻說得輕描淡寫。

文潔若老同學的女兒朱華那時就住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家屬院,經常受父母之命,把自家做好的飯菜端去給“文阿姨”?!八喜幌聵?,就窩在她辦公室吃點黃瓜、胡蘿卜之類的。很少見她去食堂?!?/p>

“我就想試試,光吃生冷能不能活?吃了很多西瓜、葡萄、桃和西紅柿。試了半年,還真成功。我們那兒的人說,你是‘不食人間煙火’,哈哈。”文潔若只覺得好玩兒。

這些在文潔若看來,都不算什么悲苦。她一再強調,剛隨父親從日本回中國那幾年才叫“難”。

父親是外交官。文潔若7歲到9歲時,跟隨父親和全家旅居日本。被免職回國后,父親靠著變賣東西給孩子們交學費。在圣心學校讀書時,文潔若穿的是四姐的一雙舊冰鞋,把冰刀卸掉。上清華時,她穿著父親的舊皮鞋。這些她統(tǒng)統(tǒng)不在乎,驕傲的是自己功課一直拔尖?!拔乙稽c兒也不羨慕那些身穿皮大衣、每周進兩次城去看美國電影的富家小姐。”

過年過節(jié)要送禮,大姐讓潔若抱著下蛋的老母雞送到她那兒,破例給了她兩毛錢。她舍不得坐車,從東城的府學胡同一直走到西城的北太平莊,足足走了兩三個小時。“省下那兩毛錢,我在旁邊的小攤上買了花生米。沒走20步就吃完了,可是很開心?!?2歲的老小孩兒笑瞇瞇地回想。

2018年冬,文潔若在北京家中?? 圖/本刊記者 姜曉明

她的刻苦自律大概源自基因。童年時她曾每晚坐在父親對面,跟他合用一盞臺燈,歷時四年將十本一套百萬字的《世界小學讀本》日譯本轉譯成中文,翻譯功底就此打牢。

“書呆子”這名號,她從來笑納。大學里,下了課就進圖書館。選了好幾門高年級的課,時間老是不夠用?!霸诨璋档男@里,每次遇到樹林中喁喁細語的情侶,我就想:我可沒有那工夫?!?/p>

三姐常韋患足疾,讓庸醫(yī)診治耽誤了最佳治療期。到50年代,文潔若帶著三姐去虎坊橋動手術,“費用也是我用翻譯小說的稿費付的?!彼茏院?。最津津樂道的,是自己在翻譯工作中的糾錯能力。

“剛到三聯書店當校對,我看到別人從英譯本轉譯的《阿·托爾斯泰短篇小說選》,把“福爾摩斯”翻成“哥爾摩斯”,誰都看不懂。我就指出來了。另外一本書里有句cut me in the street。別人翻成,“他在街上砍了我一刀?!蹦遣怀煞缸锪??我翻成:不理睬。(找到英漢詞典翻給我們看)你看,有‘漠視,視而不見,做出極不領情的表情’的意思,對吧?!?/p>

“還有bald head over the blind。你怎么翻?人家翻的是‘禿子比瞎子強’。實際上,blind也可以翻成‘遮棚、窗簾、百葉窗’。所以我說,應該是,遮陽棚上面露出一個禿腦袋。哈哈。蕭乾不是說過,我不會丟一個零件嘛,呵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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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世之作

盡管在清華讀的是英文系,前半生也譯過些英文作品,文潔若的主業(yè)依然是翻譯日本文學。她譯過川端康成、谷崎潤一郎等數十位日本文學家的作品,最喜歡的還是松本清張和芥川龍之介。近年再版的三島由紀夫《春雪》和《天人五衰》文譯本,在讀者當中相當受追捧。豆瓣上有人激動地給《天人五衰》打出十顆星,“原文五顆星!翻譯五顆星!”

讀者皮皮認為,較之其他譯本,文潔若和李芒合譯的《春雪》譯本更易讀、流暢,“給春雪賦予了色彩,特別是第一場和最后一場,讀完這么多年過去,我依舊記得眼角濕漉漉的描寫?!?/p>

文潔若原本以為,這一生主要就綁在日文翻譯這件事上了。誰承想,老來,和蕭乾攤上了《尤利西斯》。

蕭乾《尤利西斯》譯本前言手稿,李景端收藏

這個大活兒,找上門來的是譯林出版社時任社長李景端。

此前,他曾先后找了王佐良、趙蘿蕤、馮亦代、董樂山、梅紹武、陸谷孫等一大批老先生,所有人都婉言謝絕。錢鐘書回信還幽了一默:“八十衰翁,再來自尋煩惱討苦吃,那就仿佛別開生面的自殺了?!?/p>

他想到蕭乾,聽說此人英文甚好,而且在劍橋時便專門研究意識流,也啃過喬伊斯原著。果然,也被婉拒。不死心的李景端想到了迂回戰(zhàn)術,從“另一半”這里突破。

文潔若了解《尤利西斯》的難度,有些猶豫,禁不住勸說,也想試試。“先不提合譯。請文潔若翻譯,蕭乾校對。這總可以吧?”為求穩(wěn)妥,李景端請文潔若先試譯了部分章節(jié)在《譯林》雜志發(fā)表,由當時在南京大學外文系任教、錢鍾書的侄子錢佼汝來把關。結果反響還不錯。

“蕭乾對文潔若答應譯,起初也不同意。不為別的,他有些怕,這么大一工程,老太太萬一身體扛不住,怎么辦?”丁亞平告訴我。

1982年的蕭乾

一開始蕭乾確實是校對,校著校著,精神頭來了。他給李景端寫信:“我生性疏懶。如今八十好幾,更怕干重活。如果不是你來懇切慫恿,我是不會動手去譯此書的?,F在一邊譯一邊覺得這真是一個非補上不可的空白?!?/p>

時值上世紀80年代末,蕭乾擔心曾在歐美被定為“淫書”的《尤利西斯》,在國內也會遭禁,專門撰寫了幾十篇書評、刊登和李景端的往來書信造勢。“后來發(fā)現,是我們多慮了。”李景端笑說。

按文潔若講,二人的分工是,文負責“信”,蕭負責“達、雅”。蕭乾說“是文潔若的小車推著他這輛大車跑”,文潔若也坦承“飯雖是我做的,然而沙子不少,吃下去不香,只有經過他的英文校訂和中文潤色,才能像個樣子。所以合譯,絕不是借他的名望,而是名副其實的合譯?!?/p>

四年時間里,他們每天平均工作十五六個小時,有時甚至半個月不下樓,經常和衣而臥。

那段時間去探望過夫婦倆的訪客都記得,每次進屋,眼前一片花花綠綠的“萬國旗”:書房上方掛著細繩子,寫完翻完的稿子、信箋,沒完工的稿件、回信,都用夾子夾著,琳瑯滿目的,伸手就能拿下來。

甚至兩人有公干外出幾天,也會隨身帶著原著和稿紙,見縫插針地翻譯。

1992年,在昆明接待過蕭乾文潔若的黃豆米,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所用的稿紙都比普通的大幾倍,紙邊還拼出大大小小的紙條來,仿佛魚鰭。俯身去看,稿紙的格子里和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字,‘魚鰭’上全是紅紅藍藍的字。兩種筆跡,一種潦草,長腳長腿;一種清秀規(guī)矩。原來前者是蕭乾手跡,眉批和邊角上的字都是他的,整頁的格子里都是文潔若寫的字。”

為使譯文專業(yè),夫妻二人光少數語種就請教了楊憲益、季羨林等十余位大家,更不用說音樂、醫(yī)學、經濟、法律等多個學術門類。全書共標出五千多個腳注,其中第九章的注釋文字幾與正文篇幅相等?!笆捛瓉硎遣惶矚g做注釋的人,但這本書翻下來,他認為這些腳注連同譯本,已經可以給后來人做研究用,傳諸后世?!?/p>

談起這段往事,已經退休的李景端十分感慨。

“冰心講,蕭乾退休后,很會‘享福’,享福了一本《尤利西斯》。她說這話是佩服又玩笑。楊絳講過,你能把蕭乾說動來翻譯,不可思議。年輕的都不敢接啊。我想那些名家們最后聽說他們譯完,是既意外又羨慕的。但也沒人后悔。畢竟是《尤利西斯》啊。”

坊間對于蕭文譯本和金隄譯本的高下爭論不休。前者遵循將原文“化開”的追求,不少地方代替讀者進行了闡釋,后者更忠實于原文意識流的特點。

李景端認為兩人都是嚴肅的翻譯家,各行其道,應尊重他們各自的翻譯觀。何必比較斤兩?他至今難忘的是,在初稿校樣出來后,蕭乾發(fā)現后面附錄的《喬伊斯大事記》中,把“金隄的節(jié)譯本在中國問世”一項刪掉了,大動肝火,甚至為此和文潔若吵了一架?!八J為這樣不科學、不客觀,無視旁人的勞動成果。表示如果不把這項放進去,就取消《大事記》?!?/p>

時隔二十多年,這一版的《尤利西斯》共賣出18萬冊,還在陸續(xù)再版。中國現代文學館的陳列當中,主要展出的蕭乾作品,也是兩人合作的《尤利西斯》手稿首頁。李景端把蕭乾、文潔若的這件翻譯巨著比作“艱難環(huán)境里擠出的牙膏”,“只有當時的中國,只有這幫人才能完成下來。這是一個奇跡。是一個珍品?!?/p>

人到老年的蕭乾,在舒乙看來,到了大氣候陰轉晴的時候?!斑^上好日子,蕭乾先生的天性立刻浮現出來,仿佛一粒千年蓮子遇到了水,又頑強地復蘇、冒芽、長葉,還能開花結籽。”

在外面永遠西服革履,一副紳士派頭,但是在家里,蕭乾愛踩著一雙老布鞋,而且不好好穿,踩著后幫,趿拉著走,舒服。衣著也隨便,以寬松為好。“他可以最洋,也可以最土?!笔嬉艺f。

客人坐下之后,談得興奮了,蕭乾會出其不意地問:喝什么酒?是威士忌?白蘭地?還是黃酒?他要邊喝邊談,而且不就東西光喝酒。拿出兩個小杯子,各倒半杯,邊喝邊聊。

他特別愛和年輕人聊。80年代還在讀現當代文學碩士的丁亞平曾經想以蕭乾為題寫論文,于是經常登門訪問。后來這個題因故放棄了,蕭乾也不惱。和丁亞平聊寫作,聊人生,一談便是半晌。

丁亞平想起一個細節(jié):聊天時,蕭乾或者站起來,或者在門口,或者在椅背上,常常拉著自己的手?!芭趾鹾醯囊粋€老頭,手很熱,很軟和,很舒服?!保ù笮Γ八^對不讓你感到陌生,好像你是外人,絕不讓你感到有距離、有隔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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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抗”

到2019年2月,蕭乾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二十載。自他走后,文潔若辭掉保姆,不去日本和姐弟生活,也不去國外兒女身邊頤養(yǎng)天年。

在幾十平的蝸居里,翻譯、寫書,便是她生活的全部。

采訪時遇見翻譯家楊苡的女兒、畫家趙蘅也來探望,“我每次都跟文老說,你是我的榜樣!她說,我要向你媽媽(楊苡已百歲)看齊,你媽媽要向楊絳看齊!”

對于生活,文潔若自有一套邏輯,明快簡單,絕不拖泥帶水。

保姆?算了吧,(我)容易受騙,以前上過當。

不整潔?反正自己能找到東西。

沒人做飯?不用,有你們送來的面包就行。出去吃?才不去。耽誤那工夫干嘛。

你們還有要問的嗎?沒有就快走吧。

拍攝完肖像,我們聊了半天。說著說著,她把頭上的發(fā)套摘了下來。外頭風聲呼嘯。我們關切地問,需要戴個帽子嗎?

“不要不要,哪那么嬌?。?!”她嗔怪。

“她可能突然想到一個什么事,就走到你面前了。你走了她也不跟你客氣,不會說,你好好走啊,下次再來啊,她絕對不說這個?!倍喥街v。

來探望的同時,趙蘅好心把文潔若屋里的餐飲垃圾、廢舊包裝,裝了兩塑料袋,放在走廊打算扔掉。

2004年3月12 日,文潔若在家中接受愛爾蘭電視臺制片人David Blake 采訪,左一為丁亞平

“欸,你別扔啊,你別跟我瞎弄,我還要呢。”老人家吭哧吭哧把袋子拿進屋,還特地收到角落里,以防我們繼續(xù)“處理”。

叫人哭笑不得,又敬又心疼。

外人看起來如此粗陋的生活,偏生文潔若兩腮紅潤,臉上褶皺都沒幾根。除了前些年跌過一跤,再沒上過醫(yī)院。“別人為房子孩子票子憂心,她絕不會。連病都不找她。奇了?!敝烊A不住驚嘆。

窗臺上的日歷,每一天的格子里,都有“300字、500字”的字樣,那是一天下來她的翻譯工作量,數十年如一日。

治學的刻苦嚴謹令人尊崇,有些執(zhí)著和價值觀,就不一定能得到旁人的理解。

2018年的作代會,文潔若答應朋友要弄到些名家的題字,就讓丁亞平攙著她,一個個地去找。“整個大廳上千人,她一個一個地找,不嫌累,不覺得麻煩。她就是覺得,我答應這個人了,我想感謝這個人,要幫他完成這件事兒。她有個信念,一定要拿到30張或者50張的題詞。那些比她小的作家晚輩們肯定都依她簽字,但都以為是簽給文老自己的呢,唉……”丁亞平百感交集。

最近她在翻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想不通為何這么多年輕讀者鐘意這個作家。

“太宰治寫的就是墮落,很糟糕的,書里沒有一個光彩的人?!?/p>

“他本人的經歷也如此,自殺了五回才成。對他的痛苦您不能理解?”

“為什么非得自殺?他就不懂得他為什么要活。日本的侵略,日本也遭到轟炸,好像都跟他毫無關系。太怪了。沒有什么理想,什么都沒有,只是活著而已。

他長得也不好看,不值得女人愛。芥川(龍之介)比他好多了。他要死就自己死吧,干嘛還要拖著女人一塊呢?”

“您說沒接三島由紀夫《曉寺》的翻譯,是因為其中有同性戀情節(jié),但您又翻了《莫瑞斯》,并且很喜歡這部作品?!?/p>

“因為福斯特寫得不臟,點到為止,寫得挺美。同性戀,你們說中國真的有同性戀這回事嗎?”

幾次去現代文學館,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才找到了《尤利西斯》手稿、蕭乾二戰(zhàn)時戴的防毒面具等寥寥幾件展品。而2008年便在內蒙古大學落成的蕭乾文學館,至今還在擴充中,知曉這個館和到訪的人數都很有限?!拔覀円埠芟MM量擴大文學館的影響力,還需要去其他館多多取經?!笔捛膶W館執(zhí)行館長云韜表示。

與丁亞平聊起這個話題,他沉默了一小會兒?!斑@么多年,蕭乾和文潔若的確沒有受到高度關注,有些邊緣化了。文老師她幾乎脫離了普通人的生活,這種主觀化是她自成一體的一種世界。她把人生、工作、文學、學術,全都理解為一個東西了。她的某些觀點有過去時代和她個人的特征。但她和蕭乾仍然代表了一種共同的教育,自我教育?,F在一部電影也好,一個事件也好,常常會有非常多的極端化的認知,碎片化的表達,很難形成共識。蕭乾和文潔若,一生都在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對抗平庸、庸俗,對抗日益簡單化的趨向。我覺得文潔若是非常了不起的?!?/p>

截稿前,我們共采訪了近百名各專業(yè)的大學生和畢業(yè)生。讀過蕭乾作品的不到10%。日文專業(yè)中讀過文潔若的不到20%。有讀過他們作品的學生這樣認為,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文人,“心系國家大事,憂國憂民,文字比較深刻,不浮躁不夸張;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交織,寫作風格有撕裂感?!?/p>

不知看到如今在翻譯和生活上一人孤絕到底并且樂此不疲的文潔若,天上的蕭乾,是否會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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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蕭乾自述》《水底的火焰》《百年蕭乾》《微笑著離去》《歲月流金》等。感謝所有受訪者以及外研書店付帥、蕭乾文學館對本文的幫助。實習記者邢璐、牛巖青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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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2期 總第812期
出版時間:2024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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