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平導演(圖/大食)
曹保平
出生于山西大同,1989年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劇作專業(yè),留校講授電影編劇課程?,F(xiàn)任北京電影學院電影文學系副教授,在教學的同時從事影視編劇創(chuàng)作,導演有《李米的猜想》《光榮的憤怒》《狗十三》等。
距離上一部電影《李米的猜想》過去5年,導演曹保平帶著新作《狗十三》亮相釜山電影節(jié)。無論是已經(jīng)拍完的《光榮的憤怒》和《李米的猜想》,還是正在拍的電影,曹保平對敘事情節(jié)和強度的要求都很高,事件復雜,變化快且激烈,《狗十三》卻是另外一種,所有張力藏于生活的表象之下。拿到劇本后,他一度猶豫要不要拍。
13歲女孩李玩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再婚的父親與妻子生下孩子后,出于愧疚送給李玩一只狗,隨著這只名叫愛因斯坦的狗的丟失,以及家人用來安撫李玩情緒買回的一只長相相似的狗的出現(xiàn),成人世界一點點向李玩打開,充滿陣痛的成長也突然降臨了。
劇本放了一年后,曹保平還是決定將它拍出來,因為看到很多地方他還是會疼,甚至有眼睛濕了的感覺,尤其是表現(xiàn)成長議題中最重要的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它訴諸人物內(nèi)心殘酷和暴力的程度,和我想表達的是一致的。”
曹保平說自己的電影會選取人失態(tài)下的樣子,因為那才是人最真實的呈現(xiàn)?!豆肥防?,愛狗如命的李玩在父親的社交宴席上為了顧全父親面子當眾吃下狗肉,被曹保平視作女孩成長的臨界線,這個女孩并不是所謂的叛逆少女——她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孩子,在學校不鬧騰,在班里老老實實,不給老師找麻煩,在家里也不是成天要上天入地。
“這樣一個孩子內(nèi)心的困惑和她四面楚歌的樣子,我覺得是最犀利、最具普遍性的。之前她可以不負任何責任,由著自己的天性活著。經(jīng)過這個階段后,她開始進入成人社會,必須接受成人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不完全是暴虐和摧殘,還有虛偽和謊言。我也很反感,覺得這樣對待孩子的方式很暴力,但這是走向成熟必須擔當?shù)?,沒辦法,就是這么殘酷。
“我覺得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多多少少都有這么一下,區(qū)別只是這一下的力道有沒有李玩吃狗肉來得這么激烈。很多事兒這兒扎你一下,那兒扎你一下,慢慢扎多了以后,成長也就完成了。”
曹保平并沒想過在他現(xiàn)在的年齡,自己是否還能知道現(xiàn)在這幫孩子是怎么活的,但他不認為這是障礙,“你成年了,就對青春期的孩子無法理解,這是不成立的。”
考得不好我媽特開心
北影文學系第一次招電影劇作本科班時,曹保平已經(jīng)23歲了。在那之前,他做的是跟電影幾乎不沾邊的工作。因為高考時聽從家里的話選了理科,從一所財經(jīng)學校畢業(yè)后,他就在山西老家一個廠子里當會計,一直當?shù)搅酥鞴軙?,后來又調(diào)去人事局當人事干部,拿著每月四十多塊錢的工資,過著令周圍人羨慕的穩(wěn)定生活。
兩年后,在北京電影學院的一小塊招生簡章上,他看到了自己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機會。
中學時,他就一直喜歡文學,把《紅樓夢》從頭到尾看了3遍,自己動筆改編過一段《晴雯傳》,那份手稿現(xiàn)在還留著。他研究過太平天國,寫了一部分關于石達開的傳記。他說自己“盡干些不著四六的事兒”。
那時正趕上打倒“四人幫”后解禁了一批老電影,電影院也在放,得有票才能進去看,他就通過各種渠道找票,特別著迷。各大電影制片廠文學部都有一個文學雜志,專門登電影劇本,他瘋狂地喜歡,長影的《長影文學》和北影的《電影創(chuàng)作》是必訂的雜志,至今成堆地撂在家里。
那一小塊招生簡章改變了他之后的生活軌跡。那是北影自78屆時隔7年后的首次大招生,他趕上了。
但人事局領導反對他考電影學院,加上他是家里惟一的男孩,母親也非常不愿意他離家上學。專業(yè)考試通過以后,他開始瞞著單位和家里偷偷復習,準備參加高考。家里知道后,母親就一直希望他落榜。“那段時間去參加高考,每天回家,只要考得很不好,我媽就特別開心,想吃什么就做什么,要是考得好她就會很沮喪。”
最后在親戚的勸說下,母親才很不開心地放他去北京讀書。離家的時候,他帶著一個小本子,因為常年背好多唐詩宋詞,怕忘,就把詩的名字、作者寫到小本兒上,隔三差五拿出來背背。28年后,他仍然沒有離開電影學院,一邊教書,一邊拍自己的電影。
他與父母的關系在這期間發(fā)生了微妙的轉(zhuǎn)變。“我去上電影學院已經(jīng)是成人了,基本上是倆人可以坐下來聊聊天、說說事兒了,雖然她的余威還在,某種程度上還想掌控你。”曹保平說,“到了30歲、40歲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你父母那一輩變成了特乖的孩子,不太敢跟你較勁了,你言辭激烈的時候,父母最多也就嘟囔兩句,你發(fā)現(xiàn)他們開始變乖了。這個關系會倒置過來。等到你開始有了孩子,你對你的孩子也是‘不能干這個’,你開始轉(zhuǎn)變成你父母的那個角色,它永遠在這個輪回里。”
那部電影怎么能不去看呢
曹保平特別喜歡《狗十三》里果靜林演的父親一角,這個糅合了壓抑、憤怒和愧疚的角色,在他看來是中國社會形態(tài)下一個非常典型的父親形象。“背負著無數(shù)大山在身上,有對前妻的自責,有面對孩子時的無法言說、面對父母時承受的壓力,要周旋于這個社會各種關系才能作為一個常態(tài)活著,否則大家會覺得這人不懂事兒,或者覺得這人傻、雞賊,更多時候他把自己掩飾成一個常態(tài)。”
電影里的父親,無暇了解女兒心事,用打罵代替溝通,事后又無限自責。電影之外,曹保平覺得自己的父母也沒有真正讀懂他。“或者談不上讀懂,就是一輩子都沒有去用心理解你。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日常生活中我是你爹,你是我兒子,該有的倫理道德幾輩人都已經(jīng)立在那兒了。孝敬父母是理應的,父母養(yǎng)著你也是理應的。”
“你不會去想你爸爸到底給了你多少愛,或者你出于情感回饋要這樣報答他,完全沒概念,就覺得我應該這樣做,其實某種意義上并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而是源于一種秩序和概念。”曹保平說,“中國人好像是這樣的教育方法,或者說幾代人成長的方式。我們與父母的關系有奇怪的、血濃于水的親密感,但另一方面,它摧毀了你很多東西,比如說西方所謂的個體的尊嚴,可能在我們這兒被尊重的程度有限或者相比而言很差。”
少年時起,電影就是曹保平生活里最亮的東西。每次聽說要放電影,他頭兩天都會激動得不行,一心想的是怎么還沒票呢,怎么混進去呢。
有天,他提早回家就為了去看一場想了很久的電影。正在這時,母親打發(fā)他和父親去取一根用作房梁的木頭,差不多兩米高。他急得就跟瘋了一樣,那部電影怎么能不去看呢!“他們不認為電影對于你的生命那么重要。在他們那個年齡,不覺得有什么對你是重要的,除了他們讓你去做的事兒。”
當時的憤怒他無法說盡,只好一頭沖出去,跑到取木頭的地方,半小時后,一個人硬是把那根木頭扛回來,往院里一扔,也不跟父母打招呼,撒腿就向禮堂跑去。等他趕到,電影已經(jīng)開場了,只剩下絕望。最后,他跑到偶爾會檢票的側(cè)門,借著那扇鐵門拉開時漏出的一點縫隙,站在外面把一部電影給聽完了,“可悲傷了,那天。”
問他當時哪兒來的力氣扛起那么重的一根木頭。
“你會覺得你可以理直氣壯地不跟他們說就走了,因為你把他們要求的事情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