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丨去年在土耳其矛盾與迷失下的行走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boho 日期: 2019-03-11

兩個流浪漢躺在公園的長椅上看報紙,清冽的陽光一瀉而下,照在他們倦怠的臉龐上,一切都是那么寧靜,那么祥和

圖、文? 特約撰稿? boho? 發(fā)自伊斯坦布爾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頭圖:伊茲密爾的阿桑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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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斯坦布爾,半夜堵車可不是什么新鮮事。

去年9月的某個凌晨,我走出阿塔圖爾克機場,試圖趕上最后一班機場巴士。

“沒車了,一點半就停開了。”幾個濃眉大眼、肚腩凸顯的出租車司機圍著我,準備聽我報出某個耳熟的地名。

“塔克西姆?”

還沒等我點頭確認,一只毛茸茸的手就伸過來,拉住了我的行李箱。隨后,我鉆進了一輛六人座私家黑車。

“最近城里都沒生意了,你是我今天的第一個客人?!背隽藱C場,司機打破沉默,用不熟練的英語說道。

這并不讓人意外。2018年8月1日起,土耳其里拉暴跌的消息就霸占了國際新聞熱搜榜的頭條;當年年初開始,土耳其和美國的外交關系持續(xù)惡化,土耳其以“與恐怖組織有牽連”為由,拒絕釋放美籍牧師布倫森。美國政府對此忍無可忍,宣布對土耳其實施制裁,從此里拉匯率一落千丈。

“你放心,我不是壞人,土耳其只有好人?!彼緳C見我沒說話,扭頭補充了一句。接下來的十分鐘里,司機踩足油門,在差點撞上一輛夜班大巴之后,潛進伊斯坦布爾的主城區(qū),堵在了一列車隊后面。

我坐直身體,揉了揉惺忪睡眼。清真寺門外坐著三四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們銀白的頭發(fā)在路燈下閃閃發(fā)光,三四對剛走出夜店的情侶在燒烤攤邊打鬧嬉笑。不遠處,一個穿著玫紅吊帶的女孩站在路邊兀自唱著一支西班牙流行歌,她身后那面墻上,愛因斯坦正沖我做鬼臉。

“過去五百年,君士坦丁堡及其雄踞的狹長海峽給世界惹了許多麻煩。人們在這里拋頭顱,灑熱血,遭受了全世界最多的痛苦……我們發(fā)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最后一場大會戰(zhàn),歐洲在最后一道防線上前赴后繼爭搶的仍是君士坦丁堡?!庇骷依准{德·伍爾夫(Leonard Woolf)在《君士坦丁堡的未來》中這樣說道。

20世紀初,奧斯曼帝國因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敗于協(xié)約國之手,逐漸走向衰落。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成立,定都安卡拉。不過,伊斯坦布爾并沒有因遷都而喪失了自身魅力,它對西方敞開心扉,在此后的百年時間里,仍然穩(wěn)坐“東方巴黎”的位置,吸引了大量歐洲僑民。

司機把我放在獨立大街的入口。

當貝伊奧盧熄燈沉睡,唯有獨立大街徹夜不眠,這條長達三公里的步行街不僅是繁華和榮耀的象征,也是伊斯坦布爾神秘畫卷中最重要的一章。在這里,齊切克帕塞基餐廳接待過盛裝打扮的蘇丹和富商,佩拉宮酒店東方酒吧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留戀的異域風情夜晚,杜乃爾隧道見證了有軌電車揭幕式上的公羊獻祭,清真寺的宣禮聲和舞廳里的爵士樂沿軌道并行,電車在古希臘式建筑之間蜿蜒穿行,途經幾座猶太教堂和領事館,通往塔克西姆廣場——除了廣為人知的獨立運動和近代婦女游行,這里還留下了一戰(zhàn)時空襲的創(chuàng)傷,也因宗教糾紛發(fā)生過數次特務謀殺事件。

我從飾有巴洛克雕花的長廊下穿行,酒吧里擠滿了及時行樂的男男女女,賣黑膠唱片的小販倚著墻,懶洋洋地抽著水煙,一個紅發(fā)男孩蹲在蘋果手機店門前讀旅行指南,他的眼鏡像啤酒瓶底一樣厚。兩個巡邏警察見我吃力地拖著行李,湊上前問:“需要幫助嗎?”

這個夜晚像是偵探小說的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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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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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睡醒后已接近正午時分。在一家面包店沿街的小方桌邊坐下,紅茶的清香勾起了食欲,我開始享用一只暖烘烘的蘋果肉桂面包。

面包店正對面即是?ukurcuma(薩庫爾庫瑪),這條街道上坐落著純真博物館那棟玫瑰紅老房子。街道有幾分冷清,散落著兩三家地下古董店,也許,只有古董愛好者和野貓才是這里的??汀_@座濃縮了伊斯坦布爾半個世紀的博物館為何會出現在這兒?《純真博物館》里,帕慕克為“時間”獨辟一章:“生活讓我懂得,想起時間,也就是亞里士多德說的那條把一個接一個的時刻連接在一起的直線?!彼蟾耪J為,時間在古董街會流動得更慢一些。

純真博物館旁邊的古董店

填飽肚子后,我沿著忽上忽下的小巷到處穿行。在伊斯坦布爾,尋古訪今是一個隨時可以開始的游戲。從圣經時代到拜占庭時期再到榮耀六世紀的奧斯曼帝國,街頭的公共浴室、古樹以及公園里的羅馬雕塑,使人沉迷于時空錯亂的迷失感。游客們排隊登頂建于中世紀的加拉太塔,并在塔邊那座奧斯曼時期的精美噴泉內躲避暴雨;有著700年歷史的Karacaahmet墓園里豎立著百年前詩人的墓碑,跟隨豪車和野狗的腳步在其中穿梭,走到園區(qū)門口,迎接我的是頗具超現實感的薩奇琳清真寺。

“我在電影里看見的伊斯坦布爾純潔閃亮,難以琢磨。”1922年深秋,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在他登載于《多倫多每日星報》(Toronto Daily Star)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電車從加拉塔大橋上經過,橋上站著一排釣鯖魚的男人,他們可以從清晨一直待到日落。眼前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在土耳其語中有“咽喉”的意思,是絲綢之路上連接黑海和地中海的唯一航道。如果說土耳其是連接東西方世界的紐帶,那么可以說,博斯普魯斯海峽里流淌著文化變遷的記憶之水。兩千多年前,一艘艘承載絲綢、香料、地毯和寶石的商船就開始在海峽上來往。

16世紀,奧斯曼帝國的領土迅速擴張,甚至達到了維也納,一度使得歐洲各國驚慌不已。在那時,英國尚未躋身歐洲強國之列,卻已展現出了想要征服世界的野心。不同于其他歐洲基督教國家對穆斯林的敵視,伊麗莎白女王為了打通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海上通道、繼續(xù)拓展海外殖民地,反而另辟徑,向蘇丹大獻殷勤,博斯普魯斯海峽也由此記錄了一件最有趣的運輸品——一架出自著名制琴師托馬斯·達勒姆(Thomas Dallam)之手的管風琴。不過,此刻,嗅著海水微微的咸味和老城區(qū)烤栗子的香氣,看著那些土耳其姑娘視為靈巧情人的漁夫,比起追溯歷史軼事,我更樂意默念帕慕克對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描寫:“我喜愛橄欖油炒紅辣椒的氣味,落在平靜海面上的晨雨,窗邊倏然閃現的女子容顏,寂靜,沉思與耐心。”

兩個流浪漢躺在公園的長椅上看報紙,清冽的陽光一瀉而下,照在他們倦怠的臉龐上。

一切都是那么寧靜,那么祥和,難以相信,土耳其正在經歷一場漫長的經濟危機,更不用提長久以來的民族沖突和政治對立。

土耳其人快樂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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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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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斯坦布爾停留五日后,我按計劃來到海濱之城伊茲密爾。

Nurtettin是一個退役的空軍上尉,他留著整潔的板寸,胡子刮得很干凈。他開車來地鐵站接我,鄭重地同我握了握手,說:“歡迎你來,這是我這輩子最愛的城市?!?/p>

夕陽西下,愛琴海的溫柔從海底漸漸騰升,籠罩著整片暖橘色的海灣,渡輪的燈光像是墜落海中的星星。我聽到過一種說法,這里是詩人荷馬的故鄉(xiāng),不過,面對眼下平靜的大海,卻難以聯想起其作品《奧德賽》中特洛伊戰(zhàn)爭英雄奧德修斯與海妖塞壬搏斗的驚險場面。

坐在Nurtettin家的客廳里,望著海對面像是層層苗寨一樣的住宅區(qū),我渴望涼爽的海風向我涌來。然而,環(huán)視四周,我發(fā)現門窗緊閉,空氣中充斥著煙草味香水的甜膩氣息。

“如果開著窗,海鳥就會進屋?!盢urtettin后來解釋說。

離婚以后,他獨自住在這套臨海的房子里,兒子成家立業(yè),孫兒也漸漸長大,或許是為了打發(fā)寂寞,他開始接待游客。我注意到五角柜上有一小盒未開封的老虎牌清涼油和一串佛珠,應該是中國客人落下的。

“我不歡迎嬉皮士,只接待像你這樣的正派人。” Nurtettin拭去額頭上的汗珠,“你們努力掙錢,來這兒度假,然后再高高興興回去工作?!?/p>

我小心翼翼端起桌上的熱茶,啜了一小口。

土耳其在納粹橫行之時敞開懷抱,為猶太人提供及時的避風港,但其本身的民族糾紛卻由來已久,亞美尼亞人、庫爾德人、阿拉伯人、 阿爾巴尼亞人和土耳其人之間的戰(zhàn)亂早已寫進了各民族的史詩里。土耳其國父穆斯塔法·凱末爾執(zhí)政期間,民族同化政策得到了大力支持,庫爾德人作為中東地區(qū)人口最多的游牧民族被禁止使用本民族的語言,民族矛盾一直沒得到解決,政府將大量軍隊不斷派往東南邊境地區(qū)。

吸煙室旁邊的那面墻上掛滿了各類勛章,我注視著Nurtettin在安卡拉迪亞巴克爾機場附近服役時和戰(zhàn)友的合影。他是否駕駛著美國F-4戰(zhàn)斗機,參加過某場與恐怖分子的激烈對戰(zhàn)?他怎樣看待那些一直想為自己爭取獨立的庫爾德人?他會和他們的現任總統(tǒng)埃爾多安一樣,覺得這是國家“一道流血的傷口”嗎?

“你覺得土耳其現在安全嗎?”我問。

“很安全,人們很平靜,就像外面的海一樣平靜?!彼f,“里拉跌了,但影響不大?!?/p>

Nurtettin帶我下樓,來到一棟挺拔修長的紅色建筑面前。

它的名字叫“阿桑索爾”(Asans?r),建于兩個世紀前,是一棟方便人們上下山的電梯樓。站在阿桑索爾的觀景臺上,科納克廣場的白色鐘樓顯得格外渺小,淺藍色的夜幕垂落,清真寺和猶太教堂隱藏在黑暗中,整座城市除了高大的棕櫚樹,便是海。

我獨自在海邊坐了一會兒。夕陽即將消失在地平線下,愛琴海的諸神傳說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反復想起的是《啟示錄》中那句關于士每拿的預言:“你務要至死忠心,我就賜給你那生命的冠冕。”這座歷史上被叫作士每拿的城市像花園一樣美麗,看似與世無爭,卻有著摧毀又重建的歷史,宗教迫害也大行其道。在羅馬統(tǒng)治時期這里是東正教的信仰中心,收留了許多避難教徒。如今,前來圣坡旅甲修道院朝圣的人仍會記起,教父坡旅甲(Polycarp)因拒絕承認凱撒是主,在安息日被活活燒死。

耶穌對士每拿教會的教徒們說道:“你是貧窮,你卻是富足的?!蔽也辉柺苄叛鲋嗟募灏?,但卻懂得嬉皮士的憂愁。我起身尋覓晚飯,走進不知名的小巷,學著剛下班的白領,狼吞虎咽吃了一盤酸奶拌青椒和茄子。

塞壬的甜美歌聲能讓水手失智、船只覆沒,今晚,或許也會潛入我的夢中。

Karacaahmet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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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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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抵達安卡拉,出了一點意外。

“要待那么久啊?!彪娫捓铮繓|柔伊略帶驚訝地感嘆道。她的臺灣口音十分明顯。

“三天而已。”

通完電話,我放下行李,打量著這間灰塵彌漫的屋子。眼下柔伊還在從荷蘭趕回安卡拉的路上,她搞錯了我的入住時間。柔伊的敘利亞朋友Ahmad把我?guī)У搅俗√??!罢媪w慕你能去伊斯坦布爾?!彼瓜潞π叩慕廾?,輕輕離開了公寓。

我走進廚房,擰開水龍頭,一股銅黃色的銹水噴涌而下,沖刷著許久無人使用的水池。

窗外,一個小男孩在長長的石子坡道上漫不經心地玩著滑板。和晝夜不眠的伊斯坦布爾相比,土耳其的首都安卡拉要低調得多,也安靜得多。中古時期,奔走在絲綢之路上的商人在此下馬歇息,倒賣羊毛,飲用蘭莖粉制作的熱茶。在今天,對于多數行色匆匆的旅人來說,這里只是通往著名的番紅花城的過夜中轉地,他們在清晨早早進入阿塔圖爾克陵墓參觀,然后趁著黃昏未盡,搭乘長途大巴決然離去。在此長眠的凱末爾恐怕不會料到,世界各地的人們前來排隊瞻仰他,卻不肯在這座老城多加停留。

“為什么來土耳其?”這是我們見面后,柔伊的第一個問題。

“因為匯率?!蔽颐摽诙?。

“那為什么來安卡拉?”這是她的第二個問題。

“沒人去的地方,我就去?!痹谌嵋梁退嵊训牧魧W租房生涯里,他們還從未接待過除我以外的中國旅客。

“安卡拉除了政府機構和橄欖樹什么也沒有,只有辦簽證的人會在這里住上一晚?!?/p>

柔伊問我去了安卡拉哪些地方。

和普通游客一樣,我順著坎坷不平的石板路,登上了安卡拉城堡的五角碉堡。在悠然的烏云和新興高樓腳下,秋風吹動著遠處的國旗,一片橘紅色屋頂的古村落是最溫柔的留守。

安納托利亞高原熔巖裸露,荒原無盡,仿佛訴說著自古唯有貧瘠與荒蕪。表面上來看,安卡拉是行政化的無聊之地,實則卻是人類發(fā)展史上被遺忘的一顆珍寶。

7世紀起,赫梯人在此崛起,弗里吉亞人和羅馬人相繼安家定居,以至于當人們回望安卡拉的過去,會發(fā)現拜占庭和奧斯曼時期反倒不是安卡拉最耀眼的時段。從刻錄赫梯人的婚姻之事和河神判罪的楔形文字陶土泥板,到墻面砌有噴泉底座的安卡拉城堡,再到安納托利亞文明史博物館草坪上散落的風化石雕,安卡拉孕育了一支文明,保留了一段安納托利亞完整的變遷史。

“那么,接下來你該無聊了。”柔伊撅了撅嘴。

最終,喝完一壺美式咖啡后,她決定帶我去她學校附近的Hamam?nü地區(qū)看看。天氣不錯,我們坐地鐵來到了Kizilay,商廈的星巴克里人滿為患,姑娘們在化妝品店里興奮地試妝。黑和白主宰了快銷服裝店,體現著伊斯蘭教保留下來的樸素審美,老一輩的伊斯坦布爾人避免穿他們榮耀的祖先們穿的艷紅、翠綠和鮮橘色,安卡拉也一樣。不過,總的來說,這幅光景表明這是一個熱鬧、晴朗的周末。

Hamamo?nu?街頭售賣冰淇淋的小販

“我同學當時就在這里,爆炸物碎片穿過書包,扎在他的后背上,我們不敢去醫(yī)院看他,也不敢告訴他的家人?!痹谲囌緭Q乘時,柔伊回憶起了2016年那場可怕的爆炸案。據官方報道,爆炸系恐怖分子所為,針對當時街邊的軍車,至少造成28人死亡。在安卡拉,你可以不對歷史感興趣,但卻免不了聊到政治,畢竟,“凱末爾主義”就是從這里首先贏得了擁護。

“你不害怕嗎?”

“想過退學,可全世界學費最低的美術專業(yè)就在安卡拉?!?/p>

我和柔伊相視一笑,我們是兩個窮鬼。

“可日子還是要過,你看,商場還是那么熱鬧?!比嵋谅柭柤缯f道。

是啊,真正安全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我想。

何況,有不少人都想留在這個動亂中的國家。敘利亞內戰(zhàn)爆發(fā)后,500萬人跨越邊境,有人以土耳其為跳板從地中海偷渡到了西歐,更多的人留在難民營里,平日在大街小巷艱難乞討。柔伊告訴我,Ahmad因為在當地大學成績優(yōu)異,已被允許入籍土耳其。

“他的家人呢?”

“還在敘利亞?!?/p>

“他喜歡土耳其嗎?”

柔伊再次聳了聳肩。畢竟,和多數同胞相比,Ahmad已算幸運?!八貏e想去看一看伊斯坦布爾,畢竟敘利亞也曾屬于奧斯曼帝國?!?/p>

“你呢?”

“不喜歡,這里連普通面條也買不到。”

Hamam?nü街頭,奧斯曼時期的典型住房經過翻修,仍住著約250戶人家。19世紀50年代起,安卡拉開始接納周邊鄉(xiāng)村移民,這些二層木質樓房便是那些淳樸山民搭建的,凝聚了老一輩人的生活回憶,在過去,當地大家族周末時會聚在二層樓的廳室里喝茶、談天、下棋。一種肅穆的寂靜籠罩著這一片白墻紅瓦,餐館旁的三角梅靜靜盛開,一對享用鷹嘴豆泥的情侶低聲交談,售賣山羊奶酪冰淇淋的小販身穿上個世紀的刺繡服飾,把冰淇淋放在手里無聲地轉來轉去,逗弄著想趕快拿走冰淇淋的客人,偶爾有巡邏直升飛機從頭頂飛過,打破這里的平和,卻沒人像我一樣抬頭張望。

“那邊有兩排櫻花樹,到了春天,可能是全土耳其唯一能看見櫻花的地方?!比嵋琳f。是誰竟然想到在粗獷的安納托利亞上種植這種嬌柔的觀賞樹木?

土耳其本身就是一個時刻處于矛盾中的國家:你可能是在亞美尼亞社區(qū)長大的希臘人,也可能是有著俄羅斯血統(tǒng)的保加利亞人,你可能和沒有家園的戀人私奔,也可能為了國家摒棄信仰,你可能上一秒還在喝著茴香酒,大嚼以色列烤肉,下一秒就聽見街角傳來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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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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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伊斯坦布爾,我決定在亞洲區(qū)消磨最后的時光。

“我們剛起床,要不要一起吃早餐?”Baris打開門,笑容滿面地問我。經過二十天的旅行,我已對土耳其人的混亂作息見怪不怪。

“我是Jam?!?/p>

“我是Pease。”

三個法律專業(yè)的大男孩分別和我握了握手,然后把我領進廚房,說:“來吧,你需要認識Yana?!?/p>

22歲的俄羅斯姑娘Yana是個環(huán)球旅行的背包客,土耳其是她的第一站。“我要在土耳其待一個月,這里實在太棒了?!彼贿叧匀髦危贿呄蛭彝嘎?,她會寫一本關于旅行的書。“現在,我為我的夢想工作。”

Baris對Yana羨慕不已,對他們來說,出國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伊茲密爾古老的鐘樓

“但我們沒放棄學英語,”Pease說,“你知道,這里可是世界的中心伊斯坦布爾?!?/p>

客廳里的電視正在播放愛情連續(xù)劇,我們光著腳坐在地毯上,每個人都捧著一杯滾燙的黑咖啡。

在土耳其,一個實習律師的收入是3000里拉,每月房租是200里拉,這便是三個男生畢業(yè)后所要面對的生活。即便薪水不高,他們也無需承擔過多的房租壓力。

“我們過得還不錯。”三個男生竟然擊掌歡呼起來。

喝完咖啡,我們把咖啡杯緊緊倒扣在咖啡盤上。這種始于奧斯曼宮廷侍女之間的算命游戲,甚至被開發(fā)成了一個手機小程序。據說,等咖啡渣在杯中凝固,就可以用來預言每個人最想知道的事。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們開了一瓶啤酒,聊起了音樂和愛情。Baris反復播放著周云蓬的民謠,我走進衛(wèi)生間,扭頭望向遠方那片柏樹林,老皇后清真寺悠長的宣禮聲突然響起。

“新年快樂?!笨蛷d里,Yana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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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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