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主角沒有被拯救,它才如此深刻。
在以開放、前衛(wèi)著稱的美國人當中,家庭觀比現代中國人更加保守。這些以克己守禮著稱的清教徒后裔認為:穩(wěn)定的家庭是上帝的恩賜。這已然成為美國電影的文化正確。《阿甘正傳》中,黑人兄弟臨死前的那一聲“I want to go ho正me”,曾讓多少人潸然淚下。
但稍作推理便感到違和,“家庭等于愛,而愛能拯救一切恐懼和苦難”不過是句毫無邏輯的口號,喊得太多會令人麻木。觀看《登月第一人》前,我先入為主地產生了一種“又是套路”的疲憊感。
這部電影以登月英雄尼爾·阿姆斯特朗為原型,講述了1961到1969年間,因愛女凱倫罹患惡性腫瘤夭折,阿姆斯特朗為了逃避痛苦,選擇投身阿波羅計劃的故事。它太適合宣揚家庭救贖論了,拍得好或許能成為第二部《拯救大兵瑞恩》。
萬幸,主創(chuàng)們不甘臣服于既定的正確。
人們通常是如何理解這段歷史的?即便在許多地方,我們對阿姆斯特朗和阿波羅計劃的理解也深受國家主義的影響,下意識地將其與民族榮耀聯系起來。
而作為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和締造者,美國政府更加偏愛用民族主義敘事包裝它。特朗普在推特上炮轟電影不愛國——因為導演跳過了在月球上插國旗的過程。
可故事從源頭起就與愛國無關。尼爾是典型的美國好男人,一名備受尊敬的飛行員,陽光堅強并且熱愛家人,直到一切被小女兒凱倫的病逝擊潰。在影片凌亂的敘述中,我們可以推斷尼爾為女兒盡了最大的努力:小本子上記滿癌癥和名醫(yī)的信息;鼓勵憂郁的妻子,即便情緒決堤也要先拉下窗簾;在凱倫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守護著她。
但沒有任何人能夠觸及他的內心,妻子在得知丈夫通過了探月工程的審查時為他感到高興,“這將成為新的開始?!蹦釥柗磫?,“你確定嗎?”
面對復雜、高強度的身體和物理知識訓練,尼爾的專注和熱情遠超他人。而他的唯一動力來源是:逃避無力救回女兒的事實。為此他需要把自己拋擲到客觀、冰冷的物理世界中去。
隨著試驗一步步取得成功,他們搬離了傷心地,新鄰居真誠熱情;尼爾有了新的孩子;他被委以重任。幸福的生活似乎在補償尼爾,他漸漸從只知道沉醉于任務,開始抽出一點時間陪孩子們玩耍。
終究只是幻象。幾年后因為戰(zhàn)友意外身亡,再次出席葬禮的尼爾席間瞥到了女兒的幻影,他拋下妻子獨自逃回家里。他發(fā)現,自己終究無法躲避失去骨肉的痛楚。
自此,尼爾性格大變,變得郁郁寡歡、敏感多疑。他逃進更慌亂危險的工作中,甚至連世間一絲的歡愉都不愿意再去品嘗。尼爾拒絕一切他人的愛,哪怕是妻兒也不肯。臨登月的前一晚,尼爾都不愿與他們說一句話。
尼爾的生活在世人眼中處于時代的暴風眼,但于他自己而言卻靜止如水。探月工程的背景是冷戰(zhàn)時期美蘇之間的軍備競賽,伴隨著大量的資金投入和人員犧牲,戰(zhàn)友們在任務中接連喪生,人民因為貧窮怨聲載道,可這些,與一位絕望的父親有關嗎?
火箭升空在即,安全人員才發(fā)現安全鎖的封蠟竟然都沒有拆開,同往的戰(zhàn)友眼中滿是對前途未卜的太空之行的恐懼。但尼爾只是豎了一下大拇指,示意沒有問題了。
這有些像求死,可他依然出色甚至狂熱地完成所有任務。他貪生嗎?顯然不。尼爾只是純粹地渴望逃進另一個世界,盡管注定永遠無法擺脫“女兒的詛咒”。
尼爾的心碎了,會一直碎著。盡管他沒有犯任何過錯。
《登月第一人》讓我想起去年那部同樣喪到家的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主人公李因為嗑藥引發(fā)一場大火,孩子們全部死于這場由他一手釀造的災難??墒?,警察甚至無法逮捕他,因為“這的確是一個很可怕的錯誤,昨天晚上,世界上也有成千上萬的人犯了錯誤,我們不會糾纏此事,忘記給壁爐放上防火屏并不算什么罪行”。
接下來的故事可想而知。李將背負著這份罪孽直到生命盡頭,但他不必為此遭受任何懲罰,這是多么詭異的悲劇。李和尼爾一樣,時刻面對著生命無法承受之痛,不約而同地選擇自我流放。
兩部電影很像,全程灰色調、大量空鏡頭,最“過分”的是堪稱荼毒視覺的粗糲感。更重要的,兩位被命運作弄的男主都未能獲得救贖。阿姆斯特朗將女兒的手鏈留在了月球上,他是否放下了影片沒有給出答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兒子陰鷙的眼神中,寫滿了因為父親人格失控造成的傷害。
為什么有電影這么喜歡虐待觀眾?其實,他們不過是在傳達一個殘忍但絕不淺薄的真相:這世上存在著無法被救贖的痛苦。家國榮耀不能,信仰、家庭也不能。美國主流電影之所以熱衷歌頌家庭,多半因為家庭是社會最基本的政治經濟單元,而它最好穩(wěn)定。
中國人和美國人都活得很累,中國是唯一一個火種不斷的文明古國,美國人民則不斷創(chuàng)造著人類的奇跡?!叭硕▌偬臁睅缀跏俏覀儚男【筒坏貌唤蛹{的信念——“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仁者無敵”“英雄主義”“牛仔精神”。然而在這一派欣欣向榮的盛世圖景中,真的每個人都能戰(zhàn)勝苦難、生活得精致絢爛嗎?是否有人不知所措、千瘡百孔?
世上最不缺被忽視或誤會的人。我生長于一個傳統(tǒng)的北方大家族,家族里的大哥不幸早年喪父,10歲開始打工。20歲那年,他被叔叔們趕出居住了十幾年的爺爺的房子,不久后發(fā)妻又因尿毒癥病逝。
我這位大哥,沒有尼爾·阿姆斯特朗的幸運,他連假裝堅強的勇氣都沒有。他的際遇也決定了他根本無從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該怎么逃。接連的變故之后,他一蹶不振,還染上了酒精依賴的陋習。然后這個結局,在一些長輩眼里就是個失敗者的故事,言辭間仿佛他就是活該、不爭氣。
尊重他人身上無法被救贖的悲劇,真的有那么難嗎?
有些人努力過、嘗試過,但最終在生活的重擊下,沒能留下英雄的佳話,而是一敗涂地、徑直墜落,這是事實。我懂得“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的道理,但這不應、也不能成為一個普世的默認標準。
那些選擇沉默和放棄的朋友,大可不必感到丟人。如果你不幸遭遇了一些坎兒,嘗試去接受它,然后盡可能平凡充實地生活下去。這或許不簡單,但一定沒有想象中那么難。
當然,我并不想把這個選擇定義為消極厭世,更不會歌頌“放棄”。我反而很敬佩阿姆斯特朗,命運硬塞給他這個一點都不好笑的玩笑,他選擇擁抱著痛苦與之共舞,并進行一場希緒弗斯式的自我放逐,這很勇敢,在麻木的世道中更顯得尤為珍貴和可愛。
我只是單純地認為,我們不該硬要那些選擇沉睡的人睜開眼睛。否則,我們和那些喜歡嘲笑他人失敗的油膩中年,也沒什么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