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
“李翔偉,我們合張影吧!”
一群人在飯桌上笑作一團。
幾天前,一篇《我朋友是行為藝術(shù)家,他把楊永信家里的電給斷了》把李翔偉推向流量頂峰。朋友們在飯桌上揶揄,說他成了“網(wǎng)紅”,他覺得這事挺好笑,于是索性跟朋友們正經(jīng)八百拍了照——“咔嚓”一聲,把這件事消解掉了。
李翔偉,他的作品”YouTube“已被市政府埋在地下 圖/大食
作為一個行為藝術(shù)家,“李翔偉”的爆火成為他自己最出人預料的行為藝術(shù)品。假裝給楊永信家斷電,虛構(gòu)了一個畢業(yè)生“王大力”,把學校的處分書“穿”在身上,給上海雙年展的展位測空氣質(zhì)量……憑借網(wǎng)絡(luò)的火速傳播,李翔偉的作品成功“出圈”。
一時間,強烈、直白、有攻擊性成為李翔偉留給大眾的突出印象,他成了被評論踩在腳底的“無賴” “潑皮” “精神病”,離經(jīng)叛道,傷風敗俗,也成了被捧上神壇的“天才” “奇人” “理想國國王”,超乎常人,“做大家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這太夸張了,”李翔偉迅速把自己從風暴圈里剝離出來,“他們都覺得我直接又大膽,實際上我憂郁又脆弱。”
一年前,廣州美術(shù)學院的大四學生李翔偉從學校宿舍搬到了附近的城中村,每月花500塊錢,租了一個占地10平米的小屋。為了寫論文,李翔偉給自己定了目標:早上9點起床,晚上10點睡覺——目標沒有實現(xiàn),他尷尬地解釋,“因為每天都是12點起床,時差很難倒過來?!边@幾年李翔偉也常常失眠,理由同樣樸素——因為“運動做得太少,精力消耗不夠”。最近,李翔偉剛開始重啟他的運動計劃,上周,他跑了一次步,游了一次泳,但是計劃沒什么后續(xù),因為“以前每次也都是這樣”。
和人們看見的作品所代表的“李翔偉”不同,另一個“李翔偉”空洞、焦慮、安全感低。
晚上睡不著,李翔偉會虛構(gòu)一個“睡前故事”來幫助入眠:設(shè)想自己在游戲《我的世界》的某個場景中,因為這樣“封閉而安全”,就像他現(xiàn)在住的地方,只有兩個門和一扇窗。
他討厭大的地方,拒絕看不見的空間,也不敢逛商場,害怕走在明亮燈光和精致人群中。焦慮的時候,李翔偉喜歡兜圈,有時他瘋狂坐公交車,在一條線路上持續(xù)往返。還有一段時間,他常常繞著出租屋樓下的村子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村子的工地上偶爾有瘋子、流浪漢逗留,李翔偉會跟著他們到處晃蕩,然后停下來,盯著他們看上一兩個小時:“我觀察他們,覺得他們很奇怪,可能別人觀察我,也覺得我很奇怪?!?/p>
關(guān)于“游蕩者”,李翔偉曾寫過影像劇本。他構(gòu)想了一個房東“兒子”的角色,因為擁有所有房間的鑰匙,就把自己的時間填充進不同房客的空間:“他在理工男的房間里吃飯,在單身少女的房間里洗澡,在中年男人的房間里吸煙……所有時間錯開,天衣無縫。”房東的兒子從未暴露行蹤,也始終保持節(jié)律、從不越界。直到過年,返鄉(xiāng)者傾巢而去,在無人的空間里,“游蕩者”打破了計劃,也失去了節(jié)制——人們回來后才發(fā)現(xiàn),房東的兒子早已死去。
李翔偉和他的作品”安全出口“
“某種程度上這就是我,只是人們并不知道我還有這樣一些作品,還有這樣一種狀態(tài)?!?/p>
李翔偉明白,一個人形象的偏差就像一個作品所帶來的效果,其走向往往不可預估。在強烈的褒獎和抨擊中,他一直試圖從“李翔偉火了”的事件中跳出來,分析背后的因果:“我的作品只是包含在事件中的一個小部分,或者說是一個引爆點,其實是因為大家想討論和關(guān)注這個東西,才會造成現(xiàn)在的效果。”
在自我分析中,李翔偉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強烈”的邏輯也很有趣:當所有人都不表達的時候,有一個人表達了,這個人就凸顯出來;而當所有人都表達的時候,有一個人沉默,這個人也會變得醒目。
“只不過大家都不表達,而我表達了,所以我變得不一樣了?!崩钕鑲バα诵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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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
在李翔偉的作品中,“虛構(gòu)”是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
2017年6月23日,李翔偉在廣州美術(shù)學院的學位授予儀式上虛擬了一位畢業(yè)生“王大力”,并順利以“王大力”的身份上臺接受了院長的學位授予。2017年8月20日,李翔偉發(fā)布紀錄影像《一次電擊治療》,宣稱于8月19日晚將楊永信家中的電源切斷了。2018年8月,李翔偉在淘寶上花68元定制了兩個高仿DVD光盤,他以《真假美猴王》為素材,制作了偽造作品的內(nèi)容影像《誰是李翔偉?》,8月29日,他將偽造的作品帶進藝術(shù)機構(gòu)“錄像局”,并歸置于藝術(shù)家胡向前名下。
在李翔偉的這些作品中,真實的界線變得模糊。畢業(yè)生“王大力”的身份沒有遭受任何人懷疑,李翔偉毫無阻礙地成為了另一個人,并順利完成了一個虛構(gòu)身份的“確認”過程。“也沒有人知道楊永信的家在哪里,所以我虛構(gòu)了這個事件。其實我只是拉了朋友家的電閘,但沒有人會去質(zhì)疑,”李翔偉深諳這種事件背后的傳播邏輯,“熱點事件一旦被傳播起來,背后的事實反倒沒那么重要了,大家更愿意去相信那些被推出來的東西?!?/p>
“李翔偉”本人的爆紅印證了同樣的邏輯,但這并不讓他覺得意外,外力和意見的施加下,任何形象都會產(chǎn)生模糊和偏差,這其中包括他自己對“李翔偉”的認知。
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李翔偉常常陷入自我懷疑。他害怕觀看自己過往的作品,覺得它們陌生、疏遠,有時甚至想不起制作它們的目的。但是,為了確認自己的某種“脈絡(luò)”,李翔偉又會“忍不住一次次回頭去看”。對李翔偉而言,過去的作品盡管生澀,但就像還未組成一把斧子的石塊和木料,那些部分成為一種工具,幫助他了解自己每個時期的狀態(tài),并重現(xiàn)一個自我組建的過程。
現(xiàn)實生活中,李翔偉同樣在持續(xù)這個組建和確認自己的過程。
1995年,李翔偉出生在山東臨沂,他的父親做生意、開工廠。李翔偉從小被稱作“XXX的兒子”,在父親的話語權(quán)下,他仿佛成了“失語者”。多年來,李翔偉和父親的關(guān)系不好,每年放假回家,父子倆幾乎都有一場冷戰(zhàn)。父親控制欲和表達欲極強,有時候?qū)χ钕鑲フf教一個下午,李翔偉的態(tài)度是“盡量少說話”?!氨磉_太多觀點,我爸會生氣?!?/p>
在李翔偉的“焦慮”中,與父親的矛盾關(guān)系占了大部分。父親從小對他要求嚴格,他為李翔偉排除一切學習之外的事物,并對兒子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大學寄予厚望。生活在一個人口大省中,李翔偉早已習慣了這種“高考至上”的價值體系,對他來說,不論是父親還是楊永信,背后都是某種價值體系里的固化結(jié)構(gòu)。
這種固化在他的生活里隨處可見,正常的表達意圖常常被截斷和制止。李翔偉經(jīng)歷過太多這樣的事例。高二時,他被語文老師找去參加作文比賽,因為時間緊,他抽了一節(jié)體育課的時間,去語文老師的辦公室準備比賽事宜。然而,事情被班主任知道,他被從語文老師的辦公室里攆了出來,還被痛罵一頓。當時他的學習成績不錯,本可以輕松考取一所本科院校。但從這件事開始,李翔偉對周圍環(huán)境的判斷發(fā)生改變——他開始考慮學畫。
當然,改換軌道并非易事,轉(zhuǎn)學美術(shù)遭到了父親的反對,周圍人也對他投來鄙夷的目光:“物理老師說學美術(shù)以后要去賣番薯,還有同學說我平時沒什么正經(jīng)事,不重要的活就應(yīng)該交給我來做?!?/p>
這些觀點對李翔偉造成沖擊,現(xiàn)實生活也讓他看到更多荒誕。在成長過程中,李翔偉不斷發(fā)現(xiàn)某種魔幻和扭曲:他見過身邊的富二代們開著豪車出去花天酒地,口袋里卻沒有一分錢,也知道了為了調(diào)解矛盾、調(diào)換座位,家長們可以一擲千金。
“你說這些事情,哪一個不是真實的,哪一個不比我的作品強烈?”李翔偉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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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立
在荒誕的現(xiàn)實以及固化的價值體系面前,李翔偉似乎別無選擇地被置于某種“對立”層面,這種對立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也成為他身上難以摘去的標簽。
2016年11月13日,李翔偉在校內(nèi)噴繪包括“不準隨便涂鴉” “不準隨地大小便” “不準30度以下開空調(diào)” “不準12點以后洗熱水澡”等在內(nèi)的12條標語。2017年5月9日,因為在校內(nèi)噴漆、制造噪音等原因,李翔偉收到來自校方的處分書,出于“反省”,李翔偉將處分書印在T恤背面,并穿著T恤在紅磚廠當代藝術(shù)館進行了“面壁思過”。2018年11月13日,李翔偉在淘寶上花49.9元購買了一個甲醛測試儀,11月16日,李翔偉將測試儀帶進上海雙年展,并對30個作品的展點進行了空氣質(zhì)量檢測。
從T恤與學校、T恤與藝術(shù)館,到標語與物業(yè)公司、甲醛測試儀與上海雙年展,表面看來,所有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鮮明的對立性。實際上,李翔偉一直在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對空間、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進行介入和討論。
“從客觀上講,我理解學校對我的處分,只不過我覺得有些細節(jié)是值得討論的,比如說所謂的‘破壞秩序’,這種評價是如何與我的作品聯(lián)系起來的?又是怎么具體處理的?我在意的是這些討論,而不是處分能否撤銷?!?/p>
李翔偉很樂于去搭建這種討論,也從不拒絕接收關(guān)于作品的反饋。對于不同的反饋聲音,李翔偉有自己的分類處理機制:單純的謾罵以及“耍小聰明” “無賴”這樣貼標簽式的形容詞和名詞,他認為無效,只進行“接收”;而從理性辨析的角度就事論事的,他認為有效,并選擇“接受”。有網(wǎng)友曾說他“破壞規(guī)則” “毀壞公物”,李翔偉覺得這就很值得討論:“我的作品更多是在一個物體上施加一個圖像,比如在油管上噴‘YouTube’,在一面墻上涂寫一句標語,我只是在人們使用物品的過程中提供一種新的想法或感受,并不是破壞一個物品的使用功能——真的把一件東西破壞掉,讓它完全沒有辦法使用,那它就不能留下一個討論的空間?!?/p>
“他們會覺得你對他們進行了‘干擾’?”
“即使不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角度,‘干擾’也是不可避免的。就算是一個路人穿著怪異的衣服,或者他有怪異的發(fā)型,他也會干擾到一個正常的秩序?!?/p>
李翔偉不認為“干擾”造成了沖突和解構(gòu)。有人評價他的作品背離傳統(tǒng)美學,對嚴肅理論造成消解,他不認同:“首先,經(jīng)過漫長時間所確立下來的美學理論,并不會因為我的一個簡單舉動就遭到消費和消解;其次,理論和我的實驗也并不沖突。”
有人反對他“點子化”的創(chuàng)作方式,但這恰恰是李翔偉突破現(xiàn)狀的途徑。李翔偉認為,藝術(shù)不應(yīng)該成為被少數(shù)人消費的東西,它應(yīng)該走出圈子外,讓更多的人看見,并且讓更多的人看懂。
“很多作品都很宏大,或者說大家看不懂。其實看不懂就是存在問題的,你必須去面對這些問題。藝術(shù)作品不是要給人強加知識和觀點,也不一定要做出某種改變,只是去引起思考,或者回到最根本的——你至少要值回票價嘛!”
出口
面對藝術(shù)的宏大提問,李翔偉沒考慮太多,他只是持續(xù)不斷地用自己“點子化”的作品方式去探索改變的出口。
一周前,李翔偉給樓下村子里許多毫不相關(guān)的東西噴上了“安全出口”的標識——鐵門被拆走的墻上,工地的圍欄,公共廁所,水管,超市旁的窄巷……對李翔偉來說,這些作品無厘頭,甚至不太成立,但他覺得不是問題,就像過去很多次用噴漆完成的作品一樣,這些“安全出口”更像是他在情緒上的一種表達,它們簡單、直接、隨意,在某種程度上“安慰”了他,而這對他而言“或許意義更大”。
小的嘗試猶如開關(guān),幫助李翔偉觸動并打開通往真正出口的道路。一直以來,李翔偉都喜歡在作品中留下自己的姓名、電話、微信二維碼,這對他來說就是某種出口:一個跟外界聯(lián)系的方式永遠意味著“更多可能”。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出口”的確讓更多人看見了他,并使他暫時擺脫了一個圈子的固有限制,跳躍至一個更大、更開放的平臺。不過,越快的出現(xiàn)必定伴隨越快的消失。“我一直在重復這樣一個過程,就是別人不斷看到我,然后忘記我,我再次讓他們看到我,然后他們再次忘記我?!弊鳛橐粋€現(xiàn)代人,李翔偉接受這種重復,“網(wǎng)絡(luò)讓你更便利地出現(xiàn)在別人視野里,你自然也要接受更快地被人忘掉?!?/p>
2017年5月9日,因為在校內(nèi)噴漆、制造噪音等原因,李翔偉收到來自校方的處分書,出于“反省”,李翔偉將處分書印在T恤背面 圖/受訪者提供
在出現(xiàn)與消失的重復中,李翔偉不斷面對自我的推翻與重構(gòu)。這很像他做的“我是不是一個當代藝術(shù)家“的噴漆實驗——在565路公交車線路的30個站牌下,李翔偉曾經(jīng)用“我是一個當代藝術(shù)家”和“我不是一個當代藝術(shù)家”的交替質(zhì)問,串聯(lián)起這種游走極端的過程:“ ‘李翔偉’從來不是固定的,我一直在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的極點中來回,中間連接我的是一段又一段漫長的時間。”
對李翔偉而言,這種推翻和重建是不斷打破幻想的過程,也是舍棄經(jīng)驗束縛,避免落入自我限制的過程?,F(xiàn)在他最大的資本就是年輕,因此他不害怕任何推翻和重建?!皼]有包袱是最好的”,作為一個23歲的年輕藝術(shù)家,李翔偉不想因為顧慮太多而過早“老去”,也不想因為某個作品的曇花一現(xiàn)而被人們過早定義。
當人們還無法定義他的時候,他也就掌握了對自己的定義權(quán),“我是我自己的線索,這也是‘李翔偉’為什么對我這么重要的原因。雖然它不構(gòu)成一個藝術(shù)脈絡(luò),但這個線索非常真實,清晰可見?!边^去,李翔偉沒有太多機會讓自己和自己的作品被人看見?,F(xiàn)在他終于不用再以誰的兒子的身份去介紹自己,也不用活在誰的話語權(quán)下,他就是“李翔偉”。
不過,“看見”并不是李翔偉的終點。作為一個樂于尋找出口的人,李翔偉仍在持續(xù)搭建與父親的對話,也仍在探求與看似對立的事物的溝通。
十年前,在李翔偉的老家,爺爺曾為他種下一片楊樹林,按照約定,樹林長大后將會被出售,成為他上大學的學費。幾年前,爺爺去世,李翔偉與父親回到老家,看著即將被砍伐的樹林,他感到不舍。在整理后院的間隙,李翔偉對父親坦言:他希望將樹林留下,這樣,以后他也能帶著自己的孩子,來看看爺爺曾經(jīng)為他種下的樹林。
李翔偉深刻地記得,父親在聽到這些話之后愣了幾秒。
“可能因為我跟我爸是父子關(guān)系,而他跟我爺爺也是父子關(guān)系?!焙髞?,父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堅持保留這片樹林。直至最近,楊樹林長得太高,容易被風吹到,才不得已賣掉。
“但是我覺得,我爸的心里應(yīng)該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變化,”李翔偉略微低頭,陷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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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 張蕾? 發(fā)自廣州? 圖? 本刊記者? 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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