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韓國藝術家金佶煦40年的創(chuàng)作，正是體察一個心懷悲憫與溫暖的畫者，如何面對自己與幾代人感受的憤怒、恐懼，遭受的壓抑與奴役，將它們投注在作品中，并在中年之后試圖去化解和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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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象征著我的心就像坍塌的廢墟”
一個個模糊不清的人像，困在黑色的、扭曲的、流動的空間里，汗水、眼淚、血液，仿佛都流淌到畫紙的邊緣。
他們或朝空空如也的環(huán)境投以空洞的眼神，手塞進衣服口袋里；或者脖子被手扼住，頭歪向一邊；或者關在牢獄一般的地帶，倉皇而無路可逃……
金佶煦指著墻上2001至2004年間創(chuàng)作的《黑色眼淚》，告訴我們，這是他最愛的個人系列。
他眼中的紙，像海綿，又像鋼鐵。在此系列開始的階段，紙上是滿幅的一層層堆積之后沉重而滯澀的黑——是那種無邊無際、沒有任何生命特征、又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淵。
他常常用一種混合了鐵、銀、銅、鐵銹和珍珠粉的膠體，刷在布上無數(shù)遍，形成黑色或者灰黑色的表面，最后的模糊與憂郁的氛圍，不僅僅從作品表面散發(fā)，而且來自于藝術家的心理深層。
“黑色象征著我的心就像坍塌的廢墟。那段時間，失落感像鉛塊一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有一個觀眾告訴我，‘本來想去自殺的，看到您的作品后才知道，原來畫中還有比我更艱難的人，所以又重新找回了活下去的希望?！业漠嬜骶谷辉诤诎抵袔Ыo他一縷希望的曙光！看來悲傷需要通過更深的悲傷治愈。我這才知道，在和平的、高度文明的社會中，感到凄慘的人竟有如此之多。”金佶煦感慨。
在金佶煦的畫面上，黑暗而寂滅的場景中，人物的眼睛部位或是神秘的天空中，會出現(xiàn)一些象征著希望和良知的白色，是由藝術家用手在紙上撕扯抓撓，或是用鑿子、鐵錘在紙上錘擊后，露出畫面之下白紙的痕跡。
“黑與白的過程仿佛人性的良知和尊嚴與丑惡和殘暴的抗爭?？範幍膶ο蠼^不僅僅是指暴政和獨裁，以及人性的脆弱和軟弱，同時也有人性自身被丑惡同化之后所形成的巨大的心理黑洞?！彼吻f當代藝術文獻館館長吳鴻對于金佶煦作品的解析，令藝術家感覺到他在本國未曾獲得的同情與理解。
上世界七八十年代，在樸正熙的經(jīng)濟政策及美國資助下，韓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但對內(nèi)實行高壓統(tǒng)治，到全斗煥軍事獨裁統(tǒng)治時期，“光州事件”將民怨升至頂點。
金佶煦回憶，當時他剛進入大邱的啟明大學學油畫。
“最開始外界都是不知的。政府封鎖了消息，說是朝鮮的特務引發(fā)的群體暴力事件。民眾也相信了這套說辭。直到今天，誰也不知道真相，據(jù)說當時所有的官方文件都銷毀了。當時有法令，超過五人以上聚會就要提前申報，否則會被舉報。那時釜山大街小巷都是軍人，從釜山去光州的大巴都停運了?！?/p>
在啟明大學，很長一段時間，這一話題是不能碰的。金佶煦和同學，都是慢慢地從朋友、親人那里獲知事情的真實面貌。
一次，結束軍事訓練的學生聚集在禮堂。作風專橫的教務處長在講話中“誹謗佛教、污蔑學生”，金佶煦聽不下去，舉手起來，蹦出一句，“你別無知了，把踐踏學生權利的話快扔到腦后去！”同學聽了，紛紛為他鼓掌。
在啟明建校25年歷史上，這樣的事還是頭一遭。“那個處長揪住我的衣領，怕我跑，又拽著我的褲腰帶，一直拽到他辦公室。他當時大概氣壞了，嘴里頭直冒泡泡?！苯鹳レ阈χ枋?。
處長對金佶煦說：“如果你是出于個人情緒，我可以原諒你。但你如果是對社會不滿，發(fā)泄情緒，那我不會饒你。”
后來是同學和好友為他奔走，以“人才難得”的理由保住了他的學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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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眼淚》紙本綜合 丙烯、墨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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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忽然拿起燒過的木炭作畫，狠狠地用筆。畫面中的人物面貌模糊不清，盡管動作千姿百態(tài)，但無不扭曲、變形，困頓與絕望幾乎穿透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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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花園》亞麻布、丙烯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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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佶煦從來不會事先計劃。在顏料干掉之前，他快快地涂抹出潛藏在內(nèi)心的想法，如同在黑暗里折騰，翻滾。他在宋莊的朝鮮族畫家好友樸光燮說，金佶煦畫畫的方式很暴力。他并不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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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系列No.15》綜合材料亞麻布、丙烯、墨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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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畫畫絕不斯文。果斷迅速，不猶豫，像閃光一樣畫。我常常會用錘子、刀子和鋒利的東西代替筆，在繪畫表面劃破傷口?？礋狒[的人，看我畫畫也會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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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維的手》綜合材料亞麻布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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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人動作緊張，現(xiàn)實中的韓國男人也不敢扭頭，“朝鮮戰(zhàn)爭時，韓國人如果聽到（警察）背后叫你的名字，基本就離死期不遠了：要么就是抓走當兵，要么就是便衣特務懷疑你是朝鮮的‘奸細’，寧愿錯殺也不讓你跑到另一方?！苯鹳レ憬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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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少年的回歸
創(chuàng)作完《黑色眼淚》系列，金佶煦被當成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者，他自己也在反思：“超過四年的深深痛苦，我完成了黑色眼淚系列。然后我回頭看，問道：我的美好時光是什么時候？”
他想起了父母，和自家的花園。
父親喜好閱讀和書法，母親是傳統(tǒng)賢惠的韓國女性，兩人都愛好園藝。在釜山那個基督教堂和佛教寺廟共存的社區(qū)里，他家曾擁有一個天堂般的小花園：一棵大柿子樹下，鳶尾花、郁金香、美人蕉、大麗花、紫菀、三色堇、鼠尾草，還有后來在他作品里反復出現(xiàn)的百合，次第綻放，芬芳氤氳。
放學后，他經(jīng)常會在花店里待到太陽落山。“有月亮的日子會侍弄花草，下雨時撐一把傘為花兒避雨，太陽太強烈時也會拿陽傘給它們遮擋。拿青蛙作寵物。早春的時候，翻開泥土，看看有沒有種子吐綠?？吹秸蹟嗟男⊙浚孟褡约罕回嗟羧庖粯拥奶?。”
無論他想做什么，父母都不會制止或斥責他?！八麄儗ξ艺f得最多的就是，干得不錯喲?！?/p>
“原來我的生活也曾經(jīng)那樣明媚和豐饒?！彼延洃泜}庫中那些閃光純真的時節(jié)，都放進了《秘密花園》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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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系列No.32》綜合材料亞麻布、丙烯、墨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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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畫百合。是百合培養(yǎng)了他的審美眼光。“最大的百合可以生長到1.5米高，沒有親自種植過百合的人是無法想象的。球莖生長出來之后，像是淡綠色的塑料包要炸開一樣。凋謝的時候，百合會發(fā)出‘嗒’的一聲，整個花朵掉落，只剩下花莖?；ǘ涞袈浜螅涣粝麓迫铮蓛衾?、毫無拖沓?！?/p>
百合于金佶煦，既是帶有挑釁欲望的對象，也是他的真實自我。
“那時候繪畫就是我的夢中情人，可這個情人并沒有幫我。還有帶刺的花，會給你傷痛，這就是愛情。愛應當是包容?！?/p>
有一幅畫里，作者拿著百合的球莖，身體浸入黑水中。
吳鴻指出，其實在《黑色眼淚》后期，金佶煦就已經(jīng)意識到，簡單的批判也像政治秀，自己要從苦難中掙脫出來，超越時間和社會的局限性，重新關注更為廣泛的人生主題，猶如他從小愛讀的《等待戈多》里所喻示的，“在沒有希望的地方等待希望”?！睹孛芑▓@》系列便是這種找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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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毀
30歲前后，因為藝術家的職業(yè)難以謀生，前路不明，金佶煦曾經(jīng)遁入寺廟思考。未果后下山，靠給菜販賣菜、打零工求得溫飽。
直到33歲，終于堅定了要走藝術道路。
1999年，他將之前的1萬6000幅作品付之一炬。
“在藝術上，金佶煦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眳区櫧榻B：1980年代前后，韓國有體現(xiàn)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官方美術，和被官方默許或支持的“單色畫”運動。如今，一些單色畫代表藝術家的作品在資本的運作下，創(chuàng)下市場拍賣價格新高。與此同時，包括金佶煦在內(nèi)的“憤怒的一代”藝術家?guī)в锌範幰庾R的“民眾藝術”只能作為“地下美術”出現(xiàn)。
金佶煦2000年的第一個系列《黑色眼淚》，已經(jīng)不能僅僅視為一種藝術風格的蛻變，更是藝術家在和自己內(nèi)心巨大的“精神黑洞”作斗爭。
這之后，他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秘密花園》、《英雄》、《賢哲》等系列。黑色基調(diào)中加入了象征希望和信心的金色和銀白色。主題也從純粹自我跳出，進入到關于自我、他者、社會、自然、萬物的多種關系、命題之間的審視。
展廳里，5米高的大幅新作《母與子》，金佶煦僅僅用3個半小時便畫完：荒原之上，身軀巨大如泰坦的母親身子朝后仰，似乎在使出全部的力氣不讓手里小小的嬰兒掉落。同系列的《父與女》中，女兒在樹下看著父親爬上黑色的大樹，死死地揪住藤蔓。
“最初的人類就是在樹上和它們（植物）共處的?！彼f。
在他的行為藝術作品里，白紙箱上畫著蝴蝶、鳥兒。金佶煦認為，地球上的主人是植物。“它們進化完全成功了，而不是與昆蟲競爭；激烈的競爭或許會使人類滅絕；（今天）人類與動物、植物和其他生物并不共存?！眰€展開幕式上，他畫出一條彎彎曲曲、在紙箱表面游走的長線，像植物漫無目的地生長，希望能促使觀眾思考：我們從哪里來，最終要去往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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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行與重生
蘸著墨水，手執(zhí)畫刷，從白紙箱的這頭，一路畫到幾十米外的另一頭，金佶煦不發(fā)一言，微微笑著。
繼而拿起刷子，往身上的灰色對襟布衫涂上黑色、金色的顏料，頷首朝四周觀眾笑，如同一位親切的鄰家大叔。
待這場行為藝術結束，人群散去，只著一條短褲的金佶煦在空蕩蕩的展廳盤腿坐下，雙手合十，仍然是靜默的淺笑。
我不由想起他的外號——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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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與虛無》展覽現(xiàn)場 ?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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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三年級的一天，金佶煦和同學在課堂上講話，老師叫大家保持安靜。他感到不好意思，就對老師笑了。老師覺得金佶煦在惡作劇，“你怎么還能對我笑出來？”
“他要我往前邁步，用戒尺懲罰我，但我還是笑。我想，如果我的臉因為疼痛而變形，老師也許會因為體罰我而懊悔。所以我還是繼續(xù)對老師微笑。但他誤解了我?！蹦赣H因此被叫到學校，金佶煦因此得了個“微笑”的外號。
“韓國有句古話，如果降臨在這個世界的話，一定要降臨在一個好的時代啊。”金佶煦笑著說。
“您想說的是，心里有善意，才能更好地理解世界？”
“對，先得到愛，才能感知愛?！彼卮?。
11歲，母親早晨4點帶他去寺院，住持彈古箏，他一聽傾心，此后每天都去。深冬的井水寒如刀割，他洗手、洗臉，不含糊。“小子可造”，金佶煦從此進了佛門。
樸光燮說，雖然同在宋莊，卻不太敢踏入金佶煦的工作室?！耙魂噧簺]去，里頭便擺滿了他的新作，鋪得滿屋子都是。他總是沒日沒夜地畫?！?/p>
位于宋莊某畫廊二樓的一間大屋，便是金佶煦的家：一張桌子隔開兩邊，一邊全是畫和顏料，另一邊，四根繩子拴著一席薄薄的蚊帳蒙在單人床頂，他這樣睡了8年。地上塞著兩三件衣服的紙袋子和十來個礦泉水壺，小飯鍋、玻璃茶杯與凌亂的書籍圖冊，是他的全部家當。三天前，金佶煦的哥哥來探望，心疼得趕緊給弟弟買了床新被子。
他興奮地給我們展示架子上一張一張7cm×10cm的小畫：還是黑底上姿態(tài)萬千的人體，有手指摳出的白色痕跡，但又多了街景和花朵，“那是米娜（餐廳）外頭的竹子?！苯鹳レ阏f，這個系列叫《畫布后面的自畫像》，正是他當下宋莊生活狀態(tài)的真實呈現(xiàn)。兩次見面之間的20天里，他畫了400幅，一共要畫3000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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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的飲食起居都在工作室 ? ?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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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韓國有獨立的工作室，還有私人藝術館，按道理完全可以不用過得這么糟。但他堅持物質(zhì)上能滿足最低需求即可，吃飯經(jīng)常就是白米飯就點鹽巴，喝喝茶?！眳区櫿f，一年前認識金佶煦，正是他身上的這股勁頭和畫里的心性打動了他。
毀掉心血畫作，以苦行僧似的狀態(tài)生活，在金佶煦，都像是把自己置于命運絕壁上的極端行為：似乎只有決絕地告別過去，才能創(chuàng)造新意。
內(nèi)心的佛性，和長久郁積、至今未曾消退的憤怒和極致情緒，如何共存呢？
“是的，這是長期讓我糾結的問題。我希望能化解?！彼f，直到今天，那種“魔性”依然像小鬼一樣不時跳將出來：比如，夢里他會跑到無法到達的地方；現(xiàn)實生活里，他以為自己為人謙和，但也會因發(fā)脾氣而驚慌失措。
5年前，他在韓國結識了一個來自中國西藏的活佛?；罘鸶嬖V他，敦煌一個唐朝的畫工是八大山人的前身，他的后世將在韓國出現(xiàn)，名叫金佶煦?！澳憔褪悄莻€金佶煦?！庇谑?，他將自己的名字由原來的金東基改為金佶煦。見面時，他一遍一遍地把展廳、畫冊上的原名金東基用馬克筆涂掉，認真地寫上“金佶煦”。
“時至今日，思想和創(chuàng)作都趨近成熟了，還需要從古人那里獲得精神指引，用改名字再一次轉身嗎？”我問他。
“換了名字，太棒了。（那時我）53歲。希望那些認識我的人都能忘記我，有一天我想成為‘悲慘’的主人公哈。誰也不認識我，但是我會在輪回里再活過來。就好像現(xiàn)在韓國的朋友們也不知道我的北京生活。而明天中午我會再飛到大邱，那個滿眼綠色、盆地中的城市，和一群74歲到84歲的老朋友喝茶吃飯。然后，再畫畫嘍。你知道，我是畫畫的中毒者?！?/p>
我仿佛看到微信那頭，他狡黠而天真的笑。
（參考資料：《存在與虛無：韓國藝術家金佶煦作品展》。感謝樸光燮先生現(xiàn)場韓語翻譯，實習記者陸敏秋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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