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是我1983年收的徒弟,他大我28歲,其實是我的長輩了。但他是一個非常謙和重禮數(shù)的人,非要叫我“師父”。在我這一門里,他是“大師兄”,見到常昊這樣的晚輩,他會很客氣很禮貌地叫他一聲“師弟”。同門里柯潔他沒有見過,對常昊和其他師弟,他關(guān)心還是挺多的。AlphaGo出來這幾年,他身體就不好了,我們也沒有交流過這方面的棋局變化。
我一直都稱他為“查先生”,內(nèi)心里也是非常敬重他的,每個人接觸到他的小說,都會有一段讀到廢寢忘食的階段,我也一樣。沈君山先生是第一個把我引入金庸武俠小說世界的人。
沈君山先生曾任臺灣清華大學(xué)校長,比我大20歲。據(jù)說他是臺灣有名的“四大公子”之一,才華出眾,風(fēng)流倜儻。他父親是搞農(nóng)業(yè)的,對臺灣的農(nóng)業(yè)作出過巨大貢獻。他母親抗戰(zhàn)時死在重慶。我和沈先生是在査先生家認識的。沈先生不僅喜歡圍棋,也喜歡橋牌,而且造詣很深,這也正合我意,我們一下子就聊到一起,有很多共同語言。他倆后來都成為我的至交,我們在一起很愉快。沈先生的棋要比查先生下得好一點兒,査先生的棋力究竟如何,大家很好奇,我想我們就以中國棋院給他頒發(fā)的“業(yè)余六段”證書為準(zhǔn)吧。
說回武俠小說的事兒。1987年夏天,香港搞了一個“應(yīng)氏杯”青少年圍棋比賽,我作為嘉賓被邀請參加。沈君山先生也去了,香港方面知道我們都喜歡打橋牌,于是特意給我們安排了一場橋牌比賽。那時大陸和臺灣的關(guān)系正處于微妙時期,所以我們兩個搭檔打橋牌成了很敏感的一件事。沈君山先生對記者講了一句話,我認為講得很好。他說,政治是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變化的,而圍棋和橋牌是不會變的。
他還給我講了金庸小說中的一個故事,有兩大對立的教派,其中每個教派都有一名擔(dān)任高級職務(wù)的人,雖然教派之間殺得你死我活,這兩個人卻是知音,經(jīng)常悄悄地跑到一塊兒談?wù)撘魳?。他的意思是我們之間的接觸交往,將來歷史會證明是非常有遠見、也非常純潔的,絕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是“撈取政治資本”。
因為他的這番話,我對金庸小說產(chǎn)生了興趣,就把這部小說——《笑傲江湖》——找來看,哦,他說的原來是劉正風(fēng)跟曲洋……這部小說很多人物都可以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中的人物,的確是非常精彩,我看了就放不下了。看完這部又看《天龍八部》啊什么的,后來發(fā)現(xiàn),不能再沉迷其中了,因為這樣看下去,我的棋要耽誤了……
金庸小說里常常寫到圍棋,但就棋而言,從我一個職業(yè)棋手的角度看,并不是都認同的。但是每看到小說中出現(xiàn)圍棋,我都會感到很親切熟悉,他也是懂棋的,不是亂寫。比如說《天龍八部》里的那個“珍瓏棋局”,我本來以為是他編出來的,后來有人跟我說,這個珍瓏棋局確實存在,那個人給我擺出來,我讓他又?jǐn)[給查先生看看。啊呀,這很有意思,他能寫出來不簡單。
金庸小說里的人物我最喜歡的是喬峰,他是敢做敢當(dāng)?shù)拇笳煞颍橄壬约阂沧钕矚g他。女性角色里,他說自己最喜歡的是郭襄,這個你猜不到吧?我呢,都喜歡,他寫的女性角色都挺好。
1999年,查先生、沈先生、我還有林海峰一起發(fā)起創(chuàng)辦了“炎黃杯世界華人名人圍棋邀請賽”,迄今已經(jīng)辦過19屆了。本來今年是定在臺北舉辦的,沒想到今年9月12日沈先生因病辭世,10月30日查先生也走了。老朋友去世,我心里是很難過的,但是人生就是這樣,生老病死,終有一別。
我們在一起去過很多地方,“炎黃杯”第一屆在麗江,后來又在貴州、新疆、陜西辦過。論到下棋,他們要想影響我并不容易,但是他們在生活中、在接人待物上都是我的老師和師父,我受他們的影響非常深。
我們在外面參加活動,査先生的粉絲特別多,總有源源不斷的人過來找他合影、簽名,說實話,我常常都覺得這類情況疲于應(yīng)付,他那時候都七十多歲了,卻總是客客氣氣、溫溫和和地跟別人合影、簽名。他簽名還不是隨便簽,特別認真,我在一邊看了,就受教了。我們可以不擺架子謙和待人,但我覺得做到他那個地步很難。
他對棋界的關(guān)愛是眾所周知的,我、陳祖德、羅建文都曾經(jīng)是他家的??汀K诩馍尘捉瘃R倫道買了一層樓,作為中國香港圍棋會的會址,每個月只象征性地收取一元租金。1984年“新體育杯”的決賽就是在他家里進行的,那年是錢宇平獲得了挑戰(zhàn)權(quán)。當(dāng)時陳祖德正在他家養(yǎng)病,羅建文陪著他。查先生知道我愛吃螃蟹,專門在家里請我吃了頓螃蟹。那頓飯從下午5點一直吃到晚上10點半,我一共吃了13只,他一直在旁邊陪著。那天有兩個菲律賓傭人對我稍有怠慢之意,第二天他太太就把她們“炒”了。
陳祖德那次在査先生家住了半年多,沈君山在他病中抓住他,非要跟他下棋,陳祖德讓二子,沈先生每步棋都長考,把陳祖德熬輸了。(記者注:沈君山在臺灣清華大學(xué)南校區(qū)建了一個“奕園”,這兩個字是金庸所書,路徑上矗立中、日、韓六位圍棋大師的墨寶與經(jīng)典名局立牌,依序是吳清源“中和”、木谷實“仁風(fēng)”、林海峰“玄妙”、陳祖德“超越自我”、曹薰鉉“無心”以及聶衛(wèi)平的“沖天”。)
我跟查先生認識那么多年,他就求過我一件事兒,那時候他在浙大做人文學(xué)院院長,他想讓我收他的秘書為徒,他從來沒有開過這樣的口,我當(dāng)然答應(yīng)他。我一想起他心里就有一種溫暖,90年代,他在香港請我吃河豚,河豚有毒嘛,吃的時候要冒一點兒風(fēng)險,他說,“師父,我先吃!如果我吃了沒事兒,師父再下筷!”其實我知道大餐廳做這個很有技術(shù)的,肯定不會有事兒,但是他那樣說,我心里就很感動。照理說,我比他年輕那么多,我應(yīng)該先吃,為他試毒。他真的是把自己筆下的俠義仁愛在生活里點點滴滴活出來了。
最近這些年,因為他身體不好,我們沒有什么來往了。我聽說他去世時很平靜很安詳,這個對我是很大的安慰。他的一生非常圓滿,他曾經(jīng)希望100年200年之后,還有人看他的書,我認為這是肯定的,因為像他這樣的大家越來越少了,他寫的小說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我相信他的書會一直流傳下去。他是特別謙遜的人,總說他只是做了些應(yīng)該做的工作,但是在我看來,他是很了不起的,作為他的朋友,我為他感到驕傲。離世的時候,他又走得這樣平安,也不痛苦,這樣太好了。我想到他,就是一個很陽光很圓滿的形象,這樣的人生是讓很多人羨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