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一個TED演講。意大利老爺子埃內(nèi)斯托·西羅利(Ernesto Sirolli)1970年代在非洲做了一系列援助項目——基本沒有成功的。他的第一個項目是教贊比亞人種意大利西紅柿。意大利人認為此處土地肥沃、風調(diào)雨順,于是一邊感嘆贊比亞人的無知,一邊勤耕不輟、看著西紅柿茁壯成長,正待收獲時,一夜之間從河對岸跑來幾百只河馬,吃光了成熟的西紅柿。
意大利人驚得張口結(jié)舌,“天啦,那些河馬!”贊比亞人則聳聳肩,“你看,這就是我們不搞農(nóng)業(yè)的原因?!?/p>
西羅利講這個故事意在說明援助中的重要原則——助人之前,先放下身段,問問別人真正的需求和問題所在。不過我覺得這個故事還有另一個啟示,那就是無論事前想得多好,現(xiàn)實都可能從意料之外的角度給你一記掏心拳加無影腿。你都躺倒在地了,還沒看清生活的重擊從何而來。
現(xiàn)實如此讓人無措,原因之一可能是我們?nèi)鄙傧嚓P(guān)訓練。雖然一路念書學習,也解決過許多難題,但那些難題大都屬于“溫順問題”(tame problem)之列。相比起來,現(xiàn)實中的“淘氣問題”(wicked problem)真是教人無從下手。
1973年,社會學者霍斯特·里特爾(Horst Rittel)和馬文·韋伯(Melvin Webber)提出,社會規(guī)劃中的問題可以粗略分為兩大類。
“溫順問題”是一道數(shù)獨題,一幅待完成的拼圖,一場國際象棋的勝利……你知道溫順問題從何而起、如何定義,知道可以通過常規(guī)方法收集資料、分析信息,知道不管這題多難,都存在著至少一個取勝或解決的辦法。溫順問題往往還可以批量處理,許多問題極其相似,因此可以總結(jié)出規(guī)律,把曾經(jīng)解決過過往題目的套路應用到眼下的題目上。
“淘氣問題”則是復雜、獨特、難以定義的。就連wicked problem的翻譯,都難以達成一致——淘氣問題、奇異問題、惡劣問題、棘手問題、抗解問題……總之,它既奇異又棘手。它不知所起,也難斷其終。與之相關(guān)的信息,總是互相沖突又彼此矛盾。它糾結(jié)著種種舊問題,又衍生出諸多新問題。它有著諸多利益相關(guān)方,每方都有自己的視角和打算。它的解決方案難言對錯,只能各計得失,判斷情形是在變好還是更壞。
它是宏大的社會問題,是振興國家經(jīng)濟,是解決全球變暖,是遏制流感傳播,是改革醫(yī)保方案,是尋址建造核電站與垃圾填埋場……它也是私密的個人問題,是一個人如何追求成功、尋到真愛、獲得幸福,是面對生老病死,是被生活的湍流帶到你從未踏足之地、卷往你從未想過的方向……
有時我們不得不將一個淘氣問題拆解成幾個溫順問題,只為了勉強找出解決方案。然而,一旦執(zhí)行方案,又常覺得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這是因為,解決溫順問題的方法,本來就不適合用來解決淘氣問題。
淘氣問題本身的信息、限制、要達成的目標、可使用的資源都在不斷變化,因此基本沒有一勞永逸的方案。用溫順問題的解法來解決淘氣問題,結(jié)果就是:①忽視了重要因素;②過早定義了問題本身;③形成幾個過度簡化的方案,隨便挑一個執(zhí)行;④有時事與愿違;⑤有時確實達到了自己選定的目標,但發(fā)現(xiàn)這個目標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⑥完全放棄;⑦決定聽從別人的建議;⑧假裝問題被解決了。
面對現(xiàn)實吧,淘氣問題就是這樣,不管如何權(quán)衡取舍,還是會頻出意外,有時會意外變好,有時會意外變糟。事先模擬與實情差距甚遠,現(xiàn)實中嘗試的機會又極其有限。任何解決方案,都既不可能同時讓所有人滿意,也不可能讓一個人永遠滿意。
解決社會淘氣問題,需要這樣的人才——能實事求是也能靈活創(chuàng)新,能關(guān)注大局,能厘清淘氣問題背后的復雜因果,能找到解決問題的雙贏視角從而與各方合作,還能不斷注意到問題與目標的改變,將這些改變納入考量并與各方溝通……
至于解決個人淘氣問題,則需要我們承認,即使追尋看似一樣的目標,但一千個人有一千種獨特的幸福,適用于我的方案未必適用于你。承認沒有永恒不變的最佳選擇,任何行動都存在風險和不確定性,必須冒著失落與心碎的風險。承認自己所知甚少,可能傷害別人也可能被別人傷害。承認此刻的努力可能什么也換不來,可能讓一切變得更糟。然而淘氣問題永遠無法在紙上和腦中解決,與其站在原地思考十年,不如縱身一躍投入生活,笨拙地嘗試用任何方式浮上水面……哪有什么勝利可言,挺住就意味著一切。
(本專欄由此作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