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 | 那些無用的瞬間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王寶民 日期: 2018-10-25

他的笑容溫柔,可以融化女兒的心,甚至融化一條烈犬

馬塞洛身高一米六。每次鎖門的時候,他都要跳起來才能抓到。

他有一條堅挺的鼻梁,這意味著有朝一日它將會被打碎。

他經(jīng)營著一間寵物店,負(fù)責(zé)為狗狗們洗浴、梳毛、療治傷口。

他的笑容溫柔,可以融化女兒的心,甚至融化一條烈犬。

但這一切對他來說一無是處。他仍然是整個街區(qū)最卑微的人。他需要取悅所有人,尤其是那個身材高大、兇猛暴力、動輒朝他索要白粉的流氓西蒙。后者是整個街區(qū)的禍害,人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這是意大利導(dǎo)演馬提歐·加洛尼 (Matteo Garrone)的最新影片《犬舍驚魂》(Dogman,2018)的故事。馬塞洛的扮演者M(jìn)arcello Fonte于2018年戛納電影節(jié)上獲得了最佳男主角。本片也在不久前被意大利官方選送參加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角逐。

這幾乎是男主角一個人的獨角戲。他操著土里土氣的意大利南部方言,逢人便笑,他的諂媚幾乎貫穿全片,令人感到可憐或同情。但有那么幾個瞬間,作為觀眾的你或許會被他內(nèi)心的某種無法命名的品質(zhì)所打動。那并非英雄主義,甚至也不是善良或質(zhì)樸。那是一種我們在所謂的江湖當(dāng)中常見的、但又常常被破壞的“道德公約”:對尊重的極端渴望。

影片中有一些看似無用的瞬間:主人公閑極無聊、沉默不語、呆呆地坐著,半晌沒有任何動作和表情等等。伴隨這些瞬間,影片出現(xiàn)了六次音樂。那是一種深潛、冰冷的電子樂風(fēng)格的聲響。

第一次是陪女兒一起潛水,或許意味著短暫地逃離嘈雜的現(xiàn)實,洗滌心靈。

第二次是從足球場回來,默默點煙。足球在此意味著良好的社區(qū)生活和友誼。但這一切即將被破壞。潛水時的音樂再次響起。那是深淵的聲音,像海妖一樣誘惑著他。

從監(jiān)獄出來,回到社區(qū),第三次音樂響起。夜晚的房間,門突然開了。這次沒有朋友來造訪,只有寒冷的風(fēng)。從此刻開始,他陷入一種“眾叛親離”的境地。他儼然一個存在主義者。他開始獨處。而獨處是一切自由的開始。

當(dāng)他在森林里派發(fā)小廣告、試圖重整旗鼓時,音樂第四次響起。

第五次是再次陪女兒潛水。他有一種窒息之感。他不再平靜。他必須盡快浮出水面。他親吻他的女兒,但卻不再理所當(dāng)然。他思考著。他欲吻又止??傊?,他不再平靜。他需要做點什么。例如,殺人。

但他本是個怯懦之人,連流浪狗都不怕他。而殺人,卻是個非常麻煩的事情,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從技術(shù)上說,殺人需要逾越很多障礙,例如身高和力氣。

音樂第六次響起,是在影片結(jié)尾。只有他一個人,以及時刻跟隨他的狗。他如此溫柔地喘息著,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廣場上。他剛剛殺死了那個人……

讓我們來復(fù)一下盤:他的生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糟的——是從跟那個流氓交往開始的嗎?顯然不是,那可能是他的最好時光:他能夠和女兒一起潛水,能夠參加鄰居們的聚餐,能夠享受小鎮(zhèn)上粉紅女郎的親吻……

是從他替那個流氓頂包入監(jiān)開始的嗎?或許吧,但他仍有很多機會重新做人……

不,他的生活變得糟糕,是從他試圖取悅鄰居們開始的。

他本來沒有這個想法的。他跟那個被他殺死的家伙只是“私仇”,但既然他做了這件事情,不妨也順便討個人情,以便今后能重新融入社區(qū)。

于是他撲滅了準(zhǔn)備焚毀的尸體上的火苗,扛著它來到社區(qū)的廣場。他期望人們贊美:你看啊,是他為民除害了!他是我們的大英雄!我們崇拜你!……

然而,他什么也沒得到。沒有粉絲。沒有贊美。

只有他一個人,在廣場上喘著粗氣。這一刻,他是真正的“名聲掃地”了。再無任何機會贏得尊嚴(yán)。

叢林主義的江湖有什么值得贊美?這樣的江湖哪有什么道義可言?

“呆在這兒我很不爽,”Dogman曾經(jīng)如是說。那是在一個很黑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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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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