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從小不愛過生日，甚至忌諱這個日子。她出生于農(nóng)歷七月十五，民間的鬼節(jié)。每到這一天，她就想起自己苦命的媽媽，身體不好得了癆病（估計是肺結(jié)核），吐血而亡。
姥姥是湖南常德人。她父親余欽翼曾留學(xué)于日本士官學(xué)校，和蔡鍔、宋教仁是同學(xué)。老人家是參加過辛亥革命的起義將領(lǐng)。由于身體不好，以中將軍銜退伍還鄉(xiāng)，開了常德第一家“朗朗電燈有限公司”，又墾荒四千余畝，算是當?shù)刂拈_明士紳。
家里兄弟姊妹很多，姥姥排行13，人稱十三姨。她從小愛讀書，雖然父親重男輕女，但她頂著壓力，上了湘潭女子師范。這個畢業(yè)證太重要了，后來成了她求生的飯碗。
上世紀30年代抗戰(zhàn)爆發(fā)，亂象紛呈，一畢業(yè)她就奉父命嫁給了桃源縣的大地主，40年代初生了兩個女兒。姥爺不諳世務(wù)，是個“甩手掌柜”，常德會戰(zhàn)逃難、家事糾紛，讓她疲憊不堪、憂心忡忡。兩口子吵架，姥爺往往一躲了之。
土改后姥姥得了了個地主成分。她四處奔波自救，最后當了老師，小學(xué)、中學(xué)都干過，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美術(shù)、音樂、體育都教過，成了全科老師。55歲時以中學(xué)語文老師的身份退了休。
在那個特別講究家庭成分的年代，姥姥一直是被歧視的。兩個女兒因此都受了牽連。大女兒雖然學(xué)習(xí)很好，但高中畢業(yè)就到工廠當了翻砂工。小女兒12歲獨自從湖南跑到山東投親求學(xué)，初中畢業(yè)考了中專衛(wèi)校，后分配到黃河北的鄉(xiāng)村衛(wèi)生院當藥劑師。兩個女兒都嫁了家庭成分是貧農(nóng)的大學(xué)生。
姥姥心里充滿了不安全感，并且把這種恐懼和對外人無法言明的憤怒委屈都強烈地帶給了女兒們。那時的大環(huán)境讓她自身難保，對女兒的求學(xué)、婚姻甚或生活困境，她都鞭長莫及，無能為力。
母女三人再相聚時，矛盾激化了。起初，姥姥隨大女兒住在北京。四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住了五個人，還有親戚時不時上門。點點小事都會被放大，母女兩人打得不可開交。后來姥姥隨小女兒住在濟南。媽媽讓我和姥姥住一個屋子。姥姥是個愛美又仔細的人兒，記得1995年，哥嫂去杭州旅行結(jié)婚，回來給每個人帶了禮物，結(jié)果姥姥一眼看出給她帶的真絲襯衣圖案印反了，弄得嫂子非常尷尬。
姥姥有幾個拿手活，一個是腌咸菜：酸豆角、蘿卜、辣椒，清脆可口。另一個是做粉蒸肉，香而不膩，當時哥哥年輕，一次吃一斤肉都沒問題。還有就是做米酒。北方寒冷的早上，喝點甜甜的米酒花，打個雞蛋，胃里暖暖的，上班時精神抖擻。
一個初夏的傍晚，茉莉花開，我往姥姥花白的頭發(fā)上插了兩朵。不知怎的，她談起往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學(xué)校每到農(nóng)忙季節(jié)，都要組織師生支農(nóng)。春耕時，干牛糞、豬糞需要打碎撒到地里。有人專盯著姥姥，看她是不是嫌臟。姥姥從來不戴口罩、不戴手套，用手捏碎糞便施肥。對方還假惺惺地問：余老師，這多臟啊，你戴上手套吧。姥姥義正辭嚴：我來就是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怎么能嫌臟？勞動最光榮（心里話：小樣，還想拿這個考驗我）。
后來因為瑣事，姥姥和我媽也鬧得不可開交。70歲的姥姥跑到北京，經(jīng)朋友介紹找了一個樸實的老伴。老年婚姻的實質(zhì)就是搭伙過日子。起初兩人還互相忍讓，后來由于子女干涉，矛盾逐漸增多。老爺子病倒了，去世后其子女竟然想把姥姥趕出房子。生活雖一地雞毛，但她總是以昂揚的斗志面對現(xiàn)實。這一點，兩個女兒是佩服的。
89歲那年，姥姥臥床不起。春節(jié)時我和媽媽去看望她，她有嚴重的青光眼，基本上看不見東西了；坐骨神經(jīng)痛，膝蓋上長了骨刺，不能久坐，也不能出外。生活變得索然無味。剛強的姥姥不愿成為女兒的累贅。乍暖還寒的春天，她把安眠藥片積攢起來一把吞下，沒能搶救過來。大夫說，老太太的身體素質(zhì)是可以的，沒有器質(zhì)性病變，再活十年也沒問題。
姥姥不愿意活得沒有尊嚴。作為舊時代的知識女性，盡管一生坎坷，但她做到了自己的命運自己定。
生命從來不曾離開孤獨而獨立存在。無論我們出生、我們成長、我們相愛還是成功失敗，直到最后，孤獨猶如影子一樣存在于生命一隅。姥姥，愿你進入大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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