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 | 孔亞雷 寫作是要成為上帝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孫凌宇 日期: 2018-09-07

“現(xiàn)在很多青年人擔(dān)心跟社會脫節(jié),我說這太荒謬了,他們怎么不害怕跟人類最美好的、偉大的文學(xué)藝術(shù),跟托爾斯泰脫節(jié)呢?流行語、網(wǎng)紅有什么好知道的,沒有任何價值”

一個憤世嫉俗的作家搬到鄉(xiāng)下。

他開始擔(dān)心房子漏水、花園長草,甚至徹底像個農(nóng)民謹記節(jié)氣,念叨著清明一過就不能種樹了。

鄉(xiāng)下事情太多,周末和家人度過,周一到周五,他擠著時間獨自閱讀、翻譯、寫作。雖然偶爾覺得寂寞,但一去城里開會、見人,又覺得浪費時間?!澳銜X得我在干嘛?我契訶夫還沒看完呢!除非是見真的有感情的朋友。這就是我辭職的原因,我強烈地不能忍受浪費生命,像車一遍遍把我碾過。”

兩年來,他的脾性并未被鄉(xiāng)間的鳥語花香、竹林湖泊消磨,依然愛憎分明,說話時頻繁使用“特別”“荒謬”“非常”表示堅定。唯一的改變是建立起了一套樸實的價值觀,“有用”與否成了判斷事物優(yōu)劣的標準,能結(jié)果子的大樹是好的,雜草是壞的;在健身房的機器上跑步是荒謬的,邊種菜、干活邊鍛煉身體才是有意義的。

一切都跟生命有關(guān)系,“小說特別高級,容易寫死,是特別難種的珍貴樹木,要花很多心思,每天施肥澆水,要求特別高,不像草那么容易活,但一旦種活,就特別高大健壯,可以存活一千年一萬年。現(xiàn)在大部分作品都像草,一個季節(jié)就沒了,甚至草都不是,只是超市里的塑料花和塑料樹?!?/p>

他一直想住在鄉(xiāng)下,小時候在安徽縣城長大,沒有真正在村莊里待過,“也許是因為金牛座特別喜歡土地,又或者跟職業(yè)有關(guān),很多作家都愛住鄉(xiāng)下,包括特別憤青的托馬斯·伯恩哈德。君特·格拉斯也在德國的鄉(xiāng)村買了好多房子,這不是偶然的,對作家來說,最重要的是安靜、空氣好?!?/p>

杭州城里位于30層頂樓的公寓剛好和這里形成對比,霧氣、霓虹燈、高樓,晚上從陽臺看出去特別像電影《銀翼殺手》,他往返于兩地,感覺穿行在過去與未來之間?!拔疫€是更喜歡這里,太太很隨和,在哪都喜歡,不像我,離開這里感覺就很難受。我在這里就不會想任何地方,把這里當真正的家,容不下任何其他地方,跟愛一個人一樣,如果你真的愛她,跟她結(jié)婚,你還老想著別的人,那肯定不是真正的愛。房子也是一樣,但我也挺喜歡旅行,這里有一個安定的地方,然后不時地去旅行,特別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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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單、食物、衣服

4月的一個上午,我像個包裹被扔在鄉(xiāng)間的三岔路口,接我的人還沒到,司機近乎逃跑,掀起一陣塵。從德清縣來后村,20分鐘車程,一路上樹木掩映,風(fēng)景養(yǎng)眼,司機仍忍不住低聲抱怨:來這種地方,回去又得空車了。

幾分鐘后,孔亞雷出現(xiàn),戴著草帽,載我來到他鄉(xiāng)下的房子,進門后徑直走到二樓露臺繼續(xù)晾衣服。短袖、內(nèi)褲依次攤在支開的曬衣架上,他的美國譯者Mike Day教他用這種方式曬衣服,以及僅用洋蔥、大蒜、橄欖油、鹽做簡易而好吃的烤雞。

房子去年夏天造好,Mike是第一個客人??讈喞诪檫@座在莫干山腳租的老房子取名“莫蘭迪”,石頭基座,黃泥墻,木梁,灰瓦,面對竹林和茶園的大院子,外觀基本保留,室內(nèi)改造成混搭的歐式風(fēng)格:巨大的原木長桌,壁爐,地毯,鑄鐵浴缸,枝形吊燈,整面墻的書架。大部分家具和物件買自杭州石祥路的舊貨市場,剩下的從莫干山上抓,包括一只叫Milk的白色小野貓。

山頂有家Lodge咖啡館,翻譯第一本作品《幻影書》時,他每天下午作為唯一的客人去喝咖啡,和英國老板及他的廣東太太聊天,回去時就從山上撿些上海人家廢棄的西式家具——坐下時能明顯感覺到彈簧的老式沙發(fā)、本不成套又看不出差異的餐桌椅,主色調(diào)是灰色和白色,盡量去除多余和繁瑣,散發(fā)出一種修道院式的氣質(zhì):干燥、節(jié)制而寧靜。

下樓梯時Milk在轉(zhuǎn)角探頭探腦,打過照面后我們走進廚房,他側(cè)躬著為我做咖啡,又高又瘦,衣服松垮,像個掉隊的影子?;疑绦洹⒔{紫色外套、深藍色長褲,看著這身漫不經(jīng)心的穿著很難想象他會如此在意生活:喝咖啡的時候聽科恩,要不就晚上聽,不適合這么明亮的中午;中午可以聽點悠揚的意大利古典樂,或者Miles Davis的爵士,比較涼快。

談話時他的聲音和背景樂一樣少有間斷,眉眼耷拉著,沉默時顯得憂郁,一張口表情又活起來。廚房的木質(zhì)餐桌上只擺了一盤水果,一個綠色芒果、兩個鵝黃梨、四個橙,定格如同素描課。環(huán)顧其他角落,陳列著可能是教堂里放圣器的木質(zhì)展臺、可能產(chǎn)自元朝宋朝的古董碗、寫著“湖畔人家”的竹籃、昨天買的公雞罐、鋁制的魚形盤。

所有的物件、家具,包括門把手、燈、窗簾架、窗簾、瓷磚,全部由他設(shè)計、挑選。裝修房子花了五個月,其間孔亞雷一直在翻譯名為《光年》(《Light year》)的美國小說,故事發(fā)生地,維瑞和芮德娜夫婦的家,與他的小房子有幾個共同之處:鄉(xiāng)下老房子,位于水邊,有書籍、音樂、孩子的身影。

引發(fā)共鳴的不僅是表象,小說最打動他的內(nèi)核,在于故事發(fā)生在1958-1978的20年間,但人類登月、刺殺肯尼迪、披頭士樂隊,所有這些大事件在小說里一個字都沒有出現(xiàn),筆下的人物無一不表現(xiàn)出對時代的極度漠視,他們聽莫扎特、聽巴赫、做菜、做襯衫、聊葡萄酒的品牌,似乎存在于一個沒有政治、階層、科技或流行音樂的世界。和只對生活的本質(zhì)——“食物、床單、衣服”——感興趣的主人公一樣,孔亞雷也不屑熱點,并視之為“時代的口臭”。

《光年》今年6月出版?!耙话愣际浅霭嫔缪埬惴g,我是相反,看中一個作者,介紹給出版社,然后我會翻其中一本我覺得最好的代表作?!薄度欢?,很美》(《But,Beautiful》)出版五年后,仍常常有人跟他說這本書翻譯得多好,并疑惑為什么不接著翻別的,“我說因為我要寫自己的東西,都不翻了。”

他經(jīng)常把翻譯比作婚姻,3月份,《然而,很美》的作者杰夫·戴爾攜新出版的《此刻》、《潛行者》在北京老書蟲書店搞活動時,開玩笑道,你老說婚姻,但又不接著翻我的書,看來這是個開放式婚姻。

活動結(jié)束后他們和“正午”的年輕人聊天、喝啤酒,喝到很晚,杰夫·戴爾只喝了一個晚上,“他比較疲倦,還有語言的原因,可能我英語口語太差了,他有時候開玩笑,好像我的翻譯需要翻譯一下,我說你放心,雖然我們交流起來不是特別那個(順暢),但我的閱讀能力非常強,中文能力非常好?!?/p>

父母同為作家,孔亞雷從小看古希臘神話、《安娜·卡列寧娜》,但并未有過從事文學(xué)的想法。1997年,他從上海外貿(mào)學(xué)院畢業(yè),在杭州的銀行負責(zé)審單,看外貿(mào)單據(jù)的英文條款。為了打發(fā)六年來的無聊,他29歲時辭職,五個月寫完第一部長篇小說。

兩年后,兒子出生,太太很快恢復(fù)上班,孩子由他來帶。出于絕望,他開始翻譯,因為沒法聚精會神做任何事情,除了看英文書。他吭哧吭哧看完保羅·奧斯特的《神諭之夜》,真正體會到英語之美,他著迷于每個句子散發(fā)的音樂感、節(jié)奏感,并因此同樣形成了偏好使用最簡潔單詞的寫作風(fēng)格。他接著讀雷蒙德·卡佛、約翰·厄普代克、羅素·班克斯,感到自己掌握了讀懂小說的魔法,“然后我就試著翻一些厄普代克的短篇,在雜志上發(fā)表。紀德也翻譯,其實大作家都翻譯過,歌德說,只有懂外語,你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你的母語;顧彬說,在德國,最好的翻譯家都是最好的小說家,最好的小說家都是最好的翻譯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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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用的蒼蠅面館

中午我們?nèi)ム徑钠茢⌒℃?zhèn)吃面,鎮(zhèn)上有菜市場、小加油站、仍替人修面刮須的理發(fā)店,和開了二十多年的沒有名字的蒼蠅面館。“做面條的師傅讓我特別尊敬,特別有用,他每天早上4點起來,手工做面,比如他哪天生病了,一天不開,好多清早出去砍竹子的人就吃不上面條。我覺得我的小說跟面條一樣,讓你的生活變得更加充實。小說其實特別奇妙,看似特別無用,被時代邊緣化,但它其實特別有用,它的用處至少跟食物一樣大?!?/p>

他常常光顧,相熟之后視面館老板為生活導(dǎo)師。想買石階搭石頭工作室,老板勸阻:不要買,你知道石頭為什么叫石頭嗎,因為石頭有10個面,所以叫石頭,你把它拆下來就不齊咧,10個面要對應(yīng)著?!拔以谒锹牭胶枚嗦勊绰劦臇|西,要拿個筆記下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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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亞雷(以下簡稱K):經(jīng)常有些小問題,我都會來問他,比如說我想種樹,到底是請園丁公司種大樹,還是買小樹苗。他說當然是小的樹苗來種咯,小孩子從小養(yǎng)他會叫你爹,長大了養(yǎng)他還叫你爹???我說對哦,那種什么樹好。當然是果樹咯,花開了就謝有什么好看的。我就種了桃子、李樹、石榴、桂花、香泡,唯一一棵不能吃的就是櫸樹,但櫸樹很吉祥,古代秀才中舉,所以我讓兒子種的。

孫凌宇(以下簡稱S):他成績怎么樣?

K:他學(xué)習(xí)很好,排名不在意,不要第一第二,前十最好,第一第二長大以后很少有特別優(yōu)秀的。

S:你看《十三邀》嗎?有一集嘉賓是王小川,他從小到大都是第一,現(xiàn)在一手創(chuàng)辦的公司已經(jīng)上市了。

K:我喜歡李安,而且我覺得許知遠對他的采訪很好。這次去北京,許知遠跟我聊天,說很多我提到的書和電影都沒看過,我說你們還辦文學(xué)獎呢。

S:你得過獎嗎?

K:迄今為止只有《火山旅館》獲得過西湖文學(xué)獎,我覺得也是迄今為止我最成熟的中篇小說,我自己也很喜歡。

S:那個標題是怎么想到的?

K:標題很奇怪,10年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這兩個組合讓我特別著迷,突然從天而降,像禮物一樣。2011年還是2012年,在北京寫的。現(xiàn)在有幾個標題又放了七八年了,每個標題開始寫之前我都會判斷它能寫多長?!痘鹕铰灭^》我就想了好久,寫了幾十個開頭,寫得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寫到后來,它像個生命體一樣,自動發(fā)生各種呼應(yīng)。在小說中這種體驗最明顯,小說可能可以活100年,書評、后記只能活50年,所以,我們這種有信念的人,怎么可能去相信一個網(wǎng)絡(luò)作家,一個一天寫一萬字的人,或者說一個非常高產(chǎn)的人。唯一一個例外,挪威的作家卡爾·奧韋·克瑙斯高,寫《我的奮斗》的,他真的每天寫一萬字。但人家特殊情況,跟我一樣,憋了10年沒寫出來,他已經(jīng)快崩潰了,決定放棄一切去寫,結(jié)果讓他找到一個新的文體。我現(xiàn)在每天能寫個500字就非常開心了,有時候兩三百字,但我心態(tài)很放松,只要一直處于這種狀態(tài),一天寫300字,3萬字要寫100天,三個月,人家3萬字可能就一個禮拜。

S:寫作時間長短和作品的優(yōu)秀程度有必然關(guān)聯(lián)嗎?

K:應(yīng)該是有的。

S:你投入時間最長的是什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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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亞雷在廚房做咖啡 ? ? ?圖/本刊記者 孫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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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我前期等待的時間特別長,真正開始寫《不失者》,就寫了五個月,18萬字,非???,我在北京狀態(tài)特別好。2003年寫完的,已經(jīng)過了15年了,第二部長篇還沒寫出來,太可怕了,我得趕緊寫了(邊吃青菜炒面邊低頭喃喃)。

S:跟年齡有關(guān)系嗎?

K:年齡只會讓我越寫越好,今天我要看一本書,一個波蘭作家寫的《另一種美》,花城(出版社)做的,松散的回憶錄,都是碎片構(gòu)成的,里面有句話特別好,建立一個政府需要力量和膽魄,成為一個作家也需要。

S:你現(xiàn)在有了嗎?

K:我沒有,但我必須有。寫作就是把直覺和控制力放在一個合理的尺寸,不是完全的控制,也不是徹底的放縱,這種情況特別美妙,有大致的方向,大概要表達的情緒,但具體的你又不知道,寫著寫著就發(fā)現(xiàn)了,比你設(shè)想的更加好,所以我現(xiàn)在不敢多想,多想會破壞它,人生也是這樣的,此刻最重要。誰也講過,作家最容易出作品的時候就是——有一點名氣,不能一點名氣都沒有,不然缺乏自信,然后又不是很有名,很有名是一種威脅——就像我現(xiàn)在。

S:你這個狀態(tài)已經(jīng)很久了。

K:對啊,所以我要維持這個狀態(tài),因為我還沒寫出來。也沒有很久,嗯也很久(沉默),10年吧。再10年我都52了,差不多,但寫作真的可以寫到幾十歲,你看《卡拉馬佐夫兄弟》,六十幾歲才寫出來。但體力很重要,特別是這種寫大書的,像我就特別想寫大書,像電話本那么厚的偵探小說。

S:寫作環(huán)境對寫作的影響大嗎?

K:其實沒有特別大的影響,把我放在一個牢房里,我估計也能寫,也許還能寫得更好、更快。這里其實很多生活的(事情),照顧花園,因為我有潔癖,要井井有條,受不了亂七八糟,日常生活總是最重要的嘛。

S:比創(chuàng)作重要嗎?

K:怎么說呢,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成為我的命運了,不管重不重要,它都是你的命運是吧。我說命運是因為我寫得特別慢。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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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山頂與詞搏斗

2012年 《城市畫報》以“短篇愛情”為專題推出情人節(jié)特刊,孔亞雷受邀寫了一篇《UFL(Unidentified flying love)》,關(guān)于一個無名的男人遇見外星人。第二年再約他寫,怎么都寫不出來了,他苦笑:“越來越難寫?!彪S即又釋懷:“我特別喜歡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信,里面說難的東西一般來說都是好的,孤獨很難,所以孤獨是好的。一件事情如果很容易,很輕松,特別享受,其實有必要懷疑這件事情,但這個當然跟整個時代背道而馳。我一直以來都特別艱難,特別慢,長篇還快一點,但到現(xiàn)在只寫了一個長篇,從來沒有輕松過?!?/p>

哪怕只是《光年》的譯后記,一萬多字,也從去年7月一直寫到2018年,終于寫完交給理想國的編輯時,他心情復(fù)雜,不知該為自己感到可笑還是可恥還是可敬。沒有人寫那么多字,也不會有人花那么多時間。

寫了10年的小說更是曠日持久,他寫了很多開頭,天南海北地寫。在海南島岳母的公寓,小區(qū)里全是老人,兩個月后他感覺一輩子都待在那里,沒寫出來;冬天在沈陽師范大學(xué)當半年駐校作家,每兩個禮拜給研究生上堂文學(xué)課,教《愛麗絲漫游文學(xué)奇境記》,“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愛麗絲問柴郡貓,‘我到底應(yīng)該走哪條路呢?’‘那取決于你要去哪’——我覺得這回答了所有的人生問題。”零下二十幾度,他每天游泳,晚上看美劇,白天寫作,“我又覺得我一輩子都待在沈陽的大學(xué)里面,還是沒寫出來,哈哈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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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我在北京為什么寫得好,因為我住在賓館里,根本不管。在大學(xué)留學(xué)生公寓,還是會弄得不一樣,插點樹枝,貼點雜志上的圖片。這不很自然嘛,老外的房間都這樣啊,你去看老外作家的書房,都很漂亮,你再去看看中國作家的,就知道他們寫得怎么樣。所以我現(xiàn)在寫作特別困難,中國是個傳統(tǒng)意識特別堅硬的國家,你看它這么長時間,一直沒有被軟化。比如喝咖啡,人數(shù)不知道比日本差多少,包括葡萄酒、爵士樂……寫作的時候會覺得我架空了,我不愿意寫,但不寫它們我又覺得不對勁。因為我是個中國人,我生活在這個地方,你會覺得你寫的東西根本不是一個發(fā)生在中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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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亞雷為在莫干山腳租的老房子“莫蘭迪”,石頭基座,黃泥墻,木梁,灰瓦,面對竹林和茶園的大院子,外觀基本保留,室內(nèi)改造成混搭的歐式風(fēng)格 ? ? 圖/本刊記者 孫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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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你不想寫得太真實?

K:就是覺得美學(xué)上我接受不了,海明威寫巴黎那些街道就覺得很入文,看得也很舒服,包括村上春樹寫東京青山道,但當你寫到上海的時候,人民南路、解放路、中山路就覺得別扭,所以我需要把它放在一個特別國際化的背景里,甚至不提。我的第一本長篇里,18萬字,沒有地名也沒有人名。荷蘭有個叫林克的譯者,每年翻譯我一個短篇,賣給當?shù)胤浅@吓频奈膶W(xué)雜志《向?qū)А?,第一年翻譯的《我》,成了當年雜志網(wǎng)站上最受歡迎的短篇小說。很奇特,林克說中國小說一般在荷蘭賣得特別差,也不是說寫得不好,就是人物太多,看了沒法記住。我的小說本來就像外國小說,所以他們很喜歡。這也讓我遇到很大的困難,使得我的小說特別不接地氣,中國人對所謂的接地氣特別在意。近幾年,甚至有一種偏好,只要你寫接地氣的題材,不管你寫得多差,本身就已經(jīng)加分,在我看來特別荒謬,因為我想寫更加本質(zhì)的東西。

S:一定要很有美感?

K:我也想寫黑暗暴力,但也是在大的審美框架里。塔可夫斯基說過一句話特別震撼,“在我的電影里都是我愿意放在我家里的東西”,這跟我們以前好像不相同,以前覺得什么都要寫,丑惡,社會各個層面,但其實大量有風(fēng)格的藝術(shù)家,他就寫他喜歡的東西。我覺得很正常,一本書就像我的一個孩子一樣,為什么不能把它寫成我想要的樣子,每個作家都應(yīng)該有他的審美取向。我可能不會寫一個鄉(xiāng)村的故事,可能會寫更抽象的,你現(xiàn)在去看卡夫卡,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故事完全是抽象的,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人物。

S:現(xiàn)實令你不滿意是嗎?

K:是,因為我喜歡全力以赴,喜歡純粹的東西,特別討厭不倫不類,又不是很鄉(xiāng)村,又不是很城市,但整個中國的現(xiàn)實就是不倫不類。

S:你沒有興趣去展現(xiàn)嗎?

K:我也有,但我覺得要等我年紀大點,需要很強的控制力,我想寫一部那樣的作品,反映中國的作品,名字都想好了,但那需要我更成熟,現(xiàn)在我的力量、閱歷、興趣還沒達到那個力度,描繪現(xiàn)實可能需要更豐富的經(jīng)歷。

S:算不算跟現(xiàn)實保持距離。

K:這個距離完全沒問題,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收郵件,看新聞,我想不知道都不行,完全不擔(dān)心會跟這個社會脫節(jié),而且這個社會也不值得跟它保持密切聯(lián)系,我非常希望脫節(jié)。作家某種意義上都是以俯視的姿態(tài)在寫,我很難想象一個人沉迷在世俗中間,就像你要寫一座山峰,難道一定要在山谷里待著嗎,難道不是應(yīng)該爬到山頂去看能夠?qū)懙酶脝幔侩S時可以下去,根本不用擔(dān)心被拋棄。現(xiàn)在很多青年人擔(dān)心跟社會脫節(jié),我說這太荒謬了,他們怎么不害怕跟人類最美好的、傳統(tǒng)的、偉大的文學(xué)藝術(shù)脫節(jié)呢,跟托爾斯泰脫節(jié)呢?流行語、網(wǎng)紅有什么好知道的,沒有任何價值。

所以我的小說里不喜歡說人名、地名,因為我覺得它們離本質(zhì)太遠了,我就在懷疑可能一樣事物能不能入我的書在于它的名字本身附帶的本質(zhì)性,巴黎一條街的名字可能真的比解放路這個名字更加接近本質(zhì),但可能有異域化的原因,筏頭(面館所在的鎮(zhèn),當?shù)厝俗x排頭)這個名字已經(jīng)幾百年了,我就覺得可以用啊,寫一本非虛構(gòu)的書,關(guān)于我生活的這個地方。但我現(xiàn)在并不想寫,我沒寫出我想寫的小說之前,我什么也不想干,《正午》的人說,你寫啊,寫出來就出名了。

S:如果寫出來也是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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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家具和物件買自杭州石祥路的舊貨市場,剩下的從莫干山上抓,包括一只叫Milk的白色小野貓 ? ? ? 圖/陳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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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但在我心中它倆是不一樣的樹,這些只是周邊的產(chǎn)品,我總是在說,等我寫完這本小說,我要干什么,但這兩本小說一直沒寫完,所以這些事情也一直沒干。等我寫完小說,我要去旅行,比如紐約,可能是我最喜歡的城市,雖然我沒有去過,但我一直想以作家的身份踏上紐約,而不是游客,所以我必須等,等我的美國出版商邀請我。耐心特別重要,對一個作家來說,那個長篇真的寫了好多年,實在拖太久,快要被拖垮了,現(xiàn)在插進兩個新的長篇計劃,一個6萬字,一個18萬字,這兩年把它寫掉,再回頭去對待那個巨獸,那個怪物。6萬多字的希望今年9月份、秋天來臨之前寫完,題目想好好幾年了,去年開始動手,特別慢,慢到令人羞恥,不用再提了。

S:《走在藍色的田野上》的作者用八年時間寫完八個短篇,這會讓你欣慰嗎?

K:很多事情都讓我欣慰,但大部分都是國外的藝術(shù)家,弗洛伊德畫一個肖像畫可能要半年,包括達芬奇,沒有一幅畫是畫完的,很多作家也都有這樣的情況,中國作家比較少,所以可能特別多平庸的作品、人物。我現(xiàn)在對速度的焦慮好些了,只要在寫就很好,焦慮對寫作真的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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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力量交給更高的力量

過年期間我做了闌尾炎手術(shù),恢復(fù)得不是特別好,因為我特別瘦,肋骨會不舒服,過年的時候累了,呼吸都不順利。我特別擔(dān)心,人到40,好像看到那種死亡的地平線,我就跟太太說,別的都無所謂,對一個作家來說,最可怕就是小說沒有寫完就離開了,起碼得寫出自己想寫的吧。

我腦袋里有很多計劃,一本一本地寫,如果這么早就結(jié)束了,太可怕了。那時我就決定,所有的事情都要推開,比如翻譯。翻譯還是挺誘惑的,因為都是大師作品,又很安全,我曾打比方,翻譯就像做一個牧師,非常幸福,你有個上帝般的文本在那里,只需要傳道,運用你所有的力量和能量,很虔誠地把他的精神傳遞出去。寫作就不一樣,寫作是,你要成為上帝,你要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我感覺到自己有這種天賦,不能滿足做一個牧師,寫作過程中這個世界自己形成的感覺,極其美妙奇特。如果一件事情完全是出于你的,必定是很低級的,我不說它拙劣,而且往往是死的,包括保羅·奧斯特很多作品都有這個問題,因為他控制得太好、太強。對我來說,寫作也好,生活也好,一方面要靠直覺,把你的直覺磨煉得越來越敏銳,然后跟隨你的直覺;第二個就是同時放松,把力量交給更高的力量,這就是寫作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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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jīng)跟朋友講,藝術(shù)為什么那么難,因為真的要把你的心血付給它。我們現(xiàn)在還在讀《荷馬史詩》,荷馬的肉體早就不知所蹤了,所以你想要用這樣一個有限的肉體去創(chuàng)造一個有一萬年生命的物體,何等之難啊,要付出多少的精魂,不借助更高的力量有可能嗎?

我去年受洗,五年前如果你告訴我我會成為一個基督徒,我會覺得絕對不可能,10年前我更加嗤之以鼻。搬到這里來之后,湖邊有個教堂——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搬走了,要建一個新的——有時候我周末會去做禮拜。教會有七十多年歷史,都是些村里的老頭老太太,特別溫柔,特別好,牧師是從德清來的,講著講著就變成講土話。還讓你吃中飯,土灶燒的農(nóng)家菜,本地種的材料,特別好吃。

直到去年11月份,我決定受洗,有天晚上我記得很清楚,我洗完澡一邊放著唱片,一邊看《??斯卮髱熚募?,我隨手翻開其中一頁,里面寫道:你最應(yīng)該覺得羞恥的是,你居然還會覺得羞恥。我當時覺得全身被電到一樣,他就好像在對我說,你居然把小小的自我看得那么重要,你沒有意識到自己跟整個世界,跟整個自然是一體的,這句話太震撼了。

我現(xiàn)在非常想過簡潔的生活,我把對我最重要的幾件事情列出來,一家人,二寫小說,三我的花園、房子。我從來沒有這么強烈地感受到春天的存在,你看我種了凌霄花,前幾天種的,每天看到葉子在長大,剛開始來的時候什么都沒有,都是枯的,金銀花也是,繞著藤,繡球花明年長大了就很漂亮,都是花苞。種園藝,種樹,就跟寫作一樣,一點一點地長高,有生命的東西都是這樣。

想想幾個月前,下了一場大雪,路都封了,鏟雪鏟了好幾天,車都開不出去,全部是白色,現(xiàn)在全部是綠色,所有的新芽都在開放,樹種自己生長,我老跟太太說,太神秘了你不覺得嗎!多么的不可思議!太太揶揄說,你又來了。

接下來我要寫一本我的《挪威的森林》,真正的愛情小說,厚厚的。之前不寫是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剛結(jié)婚跟結(jié)婚20年再看,感受不一樣。葉芝說,人只能體現(xiàn)真理不能揭示真理,要通過明暗對比,主人公必須處在危險、變形、掙扎、絕望跟欲望的正面交鋒之中,不然就沒故事好講了。我寫過一篇《如果我在即將墜機的航班上睡著了》,那個可能是我迄今為止最好的標題,很久之前就有了這個標題,我覺得背后一定有個小說,寫了好幾稿,最后定稿的故事是太太提供的——如果是這樣一種死法,特別美妙。這就是現(xiàn)實與創(chuàng)作的分裂,只有在安定的環(huán)境下才能去創(chuàng)造不安定的世界。

格雷厄姆·格林講過,所有的真正的作家,心中都應(yīng)該有一塊小小的冰,這就是我說的不是真正的多愁善感,雖然我會說春天多么好,但其實心中永遠都有一塊小小的冰,有一塊地方是冷靜的、特別勇敢的、永遠是低溫的,對待這個世界不是無條件地贊美、崇拜、感動。

這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所以很難說作家是個幸福的職業(yè),沒有一個作家會全心全意地希望自己的子女當作家,一方面要獻出所有的心血,創(chuàng)造那么一個恒久的、超越肉身的世界;第二個,像心中有塊小小的冰一樣,會是件很快樂的事嗎?哈金說過,作家是個消滅自己的職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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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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