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夏天,我和一位朋友因事來到某高校的教學樓,在走廊上行走的時候,看到一些學生在上課。我們放慢腳步,看了一眼課室里的幻燈片,是文科方面的課程。看著這個情景,朋友忽然來了一個感慨:“學生可能不知道,他們在學?;四敲炊鄷r間精力學的東西,很多都在外面派不上用場?!?/p>
我同意這個說法,并且補上了這樣一個事實:“而且是老師教得特別認真,學生學得特別虔誠?!碑斎涣耍陨系恼J知,是針對我和朋友所受過的文學教育而言,或許不適用于其他學科。
高校的文學教育,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工夫不上身,最明顯的一點,是不重視各種文體的寫作。不僅如此,不少中文系的主持者,多年來更是祭出了“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的大旗。
好吧,不培養(yǎng)作家,那應該是培養(yǎng)研究者了。然而,創(chuàng)作與研究是對立關系嗎?退一萬步說,即使創(chuàng)作與研究截然兩途,但在中文系的本科畢業(yè)生里,有幾個人是去做研究的?
于是,在不提倡寫作的環(huán)境里,中文系學生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學一些文學史,談論起文學來頭頭是道,至于寫作方面的工夫,則多不上身。最常見的一個情況是,上過古代文學課的人不少,卻鮮有人能寫出平仄無誤的對聯(lián)。
也不能怪高校,畢竟我們對古詩文的認識手段,除了看文學史,就是閱讀鑒賞文章。讀鑒賞文章,不是一件壞事,因為可以激發(fā)興趣,但這同樣不是在做工夫,而是在獲取見解。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容易忽略了這一點:鑒賞更多是說作品的好話,我們想要從中知道作品之失,并不容易。
比如,李白有一首《渡荊門送別》:“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對于此詩,古今論者多是大發(fā)嘆賞之聲,他們不會告訴你,詩里的“山、江、月、云”等字,是古人詩中的高頻景語,不宜密集使用。要之,李白這首作品是好詩,但不無輕率之病。
杜甫有一首《旅夜書懷》:“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贝嗽娗榫芭c《渡荊門送別》有幾分相似,如果我們學過寫詩,就會比較容易發(fā)現(xiàn),在整體布局上,此詩要比李白的考究,至少不會密集使用那些常見的景語。前人多是談論“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和“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兩聯(lián)的優(yōu)劣,甚是無謂。
這不是對李杜分高下,而是說,好詩各有其好處,壞詩卻往往有相同的不好,我們學習文學,若只知道作品的好是不夠的,還需要知道作品之失。對于以文學為專業(yè)的人來說,做到熟諳文學作品之得失,不是奢侈的要求,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動手去寫作。近年來,高校里會寫古詩文的青年學子漸漸多了起來,這是一個好現(xiàn)象。
簡言之,見解人人都有,不難學到,但工夫不容易習得,也正因為不易,所以才可貴。從另一方面看,由工夫支撐起來的見解,會更有說服力一些。
有朋友問,按照這種邏輯,豈不是人人都要去寫詩?也不盡然。工夫有很多種,在古詩文學習上,不外乎“寫作”與“記誦”兩項。記誦,能讓他人的好作品上自己的口、進自己的大腦,也屬于工夫上身。所以,每逢朋友垂問詩文學習的做法時,我通常這樣建議:閱讀時不妨多記誦作品,把這個做法形成習慣,時間一長,自然有得。
可別小看這個不起眼的記誦之功,很多所謂的專業(yè)人士都未必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