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 一個多疑的、典型的 “伯格曼式”天才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張宇欣 日期: 2018-07-19

“我用它來隨意撥弄我的觀眾的感情,使他們大笑或微笑,使他們嚇得尖叫起來,使他們對神仙故事深信不疑,使他們怒火中燒,驚駭萬狀,心曠神怡或神魂顛倒,或者厭煩莫名,昏昏欲睡”

英格瑪·伯格曼是誰?

他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很小的時候就愛想象:“靈魂是影子般的龍,像青煙一般藍(lán),像有翼的怪獸般翱翔天際?!蹦贻p時,他曾發(fā)誓要成為“一個討厭的人、一個麻煩制造者、一個難以被歸類的人”。拍攝電影期間,他只吃餅干和酸奶,絕不坐著。此外,他喜歡以第三人稱稱呼自己,因為有時候他覺得伯格曼是個他不熟悉的人。

他說他不愛任何人,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思念任何人。很多人對他又愛又恨,他一生中拋棄過的三個女人曾因他聚在一起,大倒苦水。

他不知道該怎樣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不過他一直記得,去巴黎參加典禮那次(1985年被授予法國榮譽(yù)軍團(tuán)勛章),他直接包機(jī)從慕尼黑飛到勒布日機(jī)場。典禮結(jié)束,他坐著總統(tǒng)的汽車,被警車一路護(hù)從,從愛麗舍宮到機(jī)場只用了九分鐘。

他脾氣暴躁,曾經(jīng)“差一點揍了一位最令人討厭的批評家”。他被人叫作討人厭的“完美主義激情者”,“我排演的場地必須秩序井然、干凈整潔、安靜明亮。排演是一項嚴(yán)謹(jǐn)?shù)墓ぷ鳎皇菍?dǎo)演或演員發(fā)泄個人情緒的場所……現(xiàn)在我在做準(zhǔn)備時會想好每一處細(xì)節(jié),迫使自己畫出每一個場景。當(dāng)我開始排演時,舞臺調(diào)度的每一時刻都已準(zhǔn)備完善?!钡谏钪袇s一點也不完美主義,他只有幾件襯衫、幾條褲子、幾雙襪子。晚年的伯格曼出鏡時,穿的開衫毛衣袖都是線頭,手肘處磨損得很嚴(yán)重。

他是個工作狂,平均每年產(chǎn)出一部電影、兩三部戲劇?!霸谌魏螘r候,我都能回憶起幻燈機(jī)烤熱后金屬發(fā)出的氣味,衣柜中塵埃和樟腦丸的氣味,以及手握曲柄時的那種感覺。我能看見墻上晃動的矩形畫面?!?/p>

用伯格曼本人的話來說,英格瑪·伯格曼是一個多疑的、典型的“伯格曼式”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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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夢

“電影如果不是一種記錄,就是一種夢幻。”

伯格曼患有失眠癥,無論床頭有沒有安眠藥,總是每天凌晨4點半準(zhǔn)時醒來。短暫的四小時睡眠里做過的每個夢,他都記得清楚。他曾夢見一座有銳利形態(tài)、散發(fā)著氣味和巨大聲響的城市,并試圖在電影《蛇蛋》里塑造出完全相同的夢幻之地。拍攝《呼喊與細(xì)語》前,一個紅色的房間和四個白衣女人的畫面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長達(dá)一年之久。不過,最常見的還是他做了和自己職業(yè)相關(guān)的夢,夢見自己在攝影棚里準(zhǔn)備拍一場戲。

影評人彼得·考伊說,“沒有一個導(dǎo)演比伯格曼更清楚夢境,或者比他更會闡述和利用夢境。”伯格曼60年如一日地把自己創(chuàng)造的夢境記錄在黃格子筆記本上,然后躲到攝像機(jī)背后,讓演員根據(jù)劇本自由發(fā)揮,不作指導(dǎo)。他從不對任何人解釋這些夢,但不止一位與他合作的演員在表演時就能體會到夢的魔力。他造出的夢境古怪、大膽,電影里也因此充滿出其不意的鏡頭和聲音。無論是《野草莓》里沒有指針的表或棺材里的人,還是《第七封印》里騎士與死神對弈的場景,但凡看過伯格曼電影的觀眾,很少有人會忘記這些奇妙的經(jīng)典影像。公眾對伯格曼作品的評價一向是“晦澀難懂”,但人們卻不得不承認(rèn),那些畫面仿佛烙印在靈魂上,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沖擊著心靈。

伯格曼還喜歡讓電影里的人做夢,這些電影里的主角具有多重性格,沉迷在編造的記憶和夢里,比如《猶在鏡中》的精神病患者卡琳,《沉默》中患有絕癥的姐姐埃斯泰等等。

伯格曼的半自傳電影《芬妮與亞歷山大》以瑞典作家斯特林堡《一出夢的戲劇》的臺詞結(jié)尾,這段臺詞或許恰好能用來概括“伯格曼式風(fēng)格”。在片中,主人公亞歷山大來到祖母跟前,輕輕趴在她的膝上,祖母拿著劇本念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時間和空間并不存在,在微不足道的現(xiàn)實中,想象力織就著新的世界和圖案,這個世界是:記憶,經(jīng)歷,自由幻想,以及各種矛盾的混合體?!?/p>

造夢的能力生來就被賦予了。他在自傳《魔燈》里寫過,他的記憶中沒有無聊的事,“每時每刻都在爆發(fā)著奇跡,都有出乎意料的景觀和神奇變幻的瞬間?!眱簳r被罰關(guān)進(jìn)舊櫥柜里的時候,他面對無限黑暗,為了緩解心里的恐懼感,發(fā)明了一個能夠安慰自己的好辦法:“我在櫥柜一角藏了一支發(fā)紅綠光的手電筒。每當(dāng)我被關(guān)進(jìn)櫥柜內(nèi),就摸索出手電筒,把直射到墻上的光束想象成正在放電影?!?在外祖母的沃魯姆斯消夏別墅,伯格曼記住了那里巨大的樺樹,有河水潺潺流動,還有螞蟻窩和烤小牛肉的氣味,他都能發(fā)現(xiàn)那些爆發(fā)著的奇跡、出乎意料的景觀和神奇變幻的瞬間。

10歲那年,伯格曼從哥哥那里得到了一臺放映機(jī),對他來說,這就是一盞能夠讓夢境成真的“魔燈”,從此他常常沉浸在“魔燈”里,忘記現(xiàn)實的不快。

伯格曼沒有明確解釋過他為什么如此熱愛夢境,但他十分明確自己拍的是怎樣的電影:“電影藝術(shù)能無限接近生活的本質(zhì)。它應(yīng)當(dāng)展示心理狀態(tài),而不只是滿足于用圖像來展現(xiàn)動作?!痹谒娪爸械某F(xiàn)實場景里,在夢的催化作用下,人物的心理活動被放大數(shù)倍,人們甚至能從中看到心靈由無形化為有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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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我一直留駐在童年;在逐漸暗淡的房子內(nèi)流連……事實上我一直住在夢里,偶爾探訪現(xiàn)實世界?!?/p>

1987年,伯格曼出版了自傳《魔燈》。他在這本書里只用了寥寥幾筆講述自己拍攝的電影,也沒有過多談?wù)撍幕橐鍪?,而是用大量篇幅回憶童年時光。

童年時期,伯格曼表面上是瘦弱無助的駝背男孩,他不喜歡學(xué)校的填鴨式教學(xué),成績不佳,經(jīng)常因此招來訓(xùn)斥和耳光。和年紀(jì)相仿的青少年相比,他口吃,穿著不搭,其他孩子在海里游泳嬉水的時候,他卻“喜歡站在岸邊石灘上,大談全然無用的社會天才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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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親卡琳·伯格曼是一名訓(xùn)練有素的護(hù)士,漂亮又冷漠。父親是一位盡職的路德教教區(qū)牧師,在教堂發(fā)表的布道深受歡迎,但他脾氣暴躁,容易神經(jīng)質(zhì)。也許是為了維持牧師家庭的公眾形象,這對夫妻常常采取強(qiáng)硬、粗暴的方式管教孩子,打罵和懲罰伯格曼和他的哥哥。伯格曼心里積蓄著對家庭的不滿,19歲時和父親大吵一架,離家出走。然而,遠(yuǎn)離家庭無法克服從小籠罩著他的恐懼和焦慮,他在多次訪談里將這兩種感受形容為他擺脫不了的惡魔,甚至簽名的時候喜歡在名字后面畫一個手握長柄叉的小惡魔。

可即便童年是痛苦和困惑的源泉,伯格曼也從不舍得童年。1976年被控逃稅造假后,他憤然出走,在德國自我放逐八年,回到瑞典后首先拜訪的地方就是沃魯姆斯消夏別墅。伯格曼也從未離開過童年,這段時光里的人和事深深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記憶碎片反復(fù)閃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野草莓》里的別墅、《不良少女莫妮卡》中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女、《秋日奏鳴曲》中的母女爭執(zhí)、《芬妮與亞歷山大》中智慧慈祥的祖母和撒謊的小亞歷山大……在亞歷山大的臥室里,伯格曼平日多次提到的放映機(jī)和童年時保留下來的木偶劇院玩具也原樣重現(xiàn)。

他愛哭,渴望得到母親更多的愛,他承認(rèn)“在《野草莓》的最后一幕,充斥著強(qiáng)烈的渴求和希望:莎拉挽起伊沙克的手,領(lǐng)他走向林間一處陽光燦爛的空地。在另一側(cè),他見到他的父母,他們正向他招手”。

伯格曼總用“58歲之前都處于青春期”來敷衍各類采訪中針對他情感問題的提問,但一直在心里同過去鬧別扭的他卻在慢慢理解父母。完成一系列探討信仰的電影后,伯格曼開始轉(zhuǎn)而注重日常生活和人與人的關(guān)系。在母親去世前,伯格曼真心實意地請求她的寬恕,對他說過的話表示后悔?!逗艉芭c細(xì)語》是他對母親的追憶,1984年他還拍攝了紀(jì)錄片《卡琳的面孔》,這部紀(jì)錄片里沒有任何旁白和解說,只有伯格曼家族成員的照片。他用特制的放大鏡研究家庭影集,用八毫米的攝影機(jī)和一個特殊的透鏡拍攝了母親的臉。對于關(guān)系一向不好的父親,伯格曼說,“我曾在怨恨他的情感中度過了大部分生命,卻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中,成了真正的好朋友,我被他的誠摯深深地打動了。他是突然間向我敞開心扉的。他摘去了面具,與我促膝談?wù)撊松?,我很激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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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

“神即是愛,愛即是神;被愛包圍的人就是被神包圍的人?!?/p>

“英格瑪,你是星期天出生的孩子,所以你能看見神?!辈衤婺傅睦吓笥牙?jīng)這樣說。身為牧師的兒子,伯格曼兒時經(jīng)常跟著父親出入教堂,盡管他那時憎恨上帝和耶穌,但他經(jīng)常會迷失在烏普薩拉教堂琳瑯滿目的圣壇、宗教刻畫、十字架、鏤花玻璃與壁畫之間,對“上帝”、“罪與罰”、“寬恕”、“死亡”這些字眼格外敏感。在所有精美壁畫中,伯格曼對其中幾幅記憶尤深,騎士與死神下棋、死神帶領(lǐng)眾人跳死亡之舞、走向黑暗之地的場面激發(fā)他創(chuàng)作了獨幕劇《木版畫》。

1957年,伯格曼在《木版畫》的基礎(chǔ)上寫作了《第七封印》的劇本。各大電影公司均表示對拍攝《第七封印》沒有興趣,他們認(rèn)為這個劇本狹隘、晦澀、難以定位,沒人能預(yù)料到這部電影會變成電影史上地位不可撼動的輝煌巨作。

當(dāng)然,伯格曼成功了。他借騎士之口說出了他對宗教信仰和死亡的疑惑:“每個人都有屬于他自己的神性,但那完全屬于現(xiàn)世,我們找不到非俗世的解釋。于是,在我的電影中,就存在著一種殘余的但不神經(jīng)質(zhì)的、誠實而童稚的虔誠信仰,這種信仰和嚴(yán)苛而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安然共存。”

伯格曼曾說宗教問題對他來說是一個理性問題,卻表示自己沒有否認(rèn)過上帝的存在。我們總能在影片中看到他在和上帝的影子較勁。《野草莓》里維克多和安德斯因為爭論上帝是否存在大打出手,《處女之泉》里上帝面對罪惡和暴力唯有沉默,《猶在鏡中》的卡琳渴望上帝能夠救贖自己,但卻驚恐地大叫:“上帝來了。它是一只蜘蛛,爬上我的胸口,想進(jìn)入我的身體?!倍搅恕抖罩狻?,片中的人物直接宣告上帝死亡。就像他自己坦白的那樣,“我一生都在處理我與上帝之間那痛苦又不快的關(guān)系。信仰與缺乏信仰,懲罰、蒙恩與棄絕,所有這一切對我都是真實的,又是專橫的。我的禱告充斥著痛苦、懇求、信任、憎恨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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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羅島

“我想從世俗世界隱退下來,在這里讀沒有讀過的書,沉靜思索,凈化我的靈魂?!?/p>

波羅的海上有一座人口不到600人的夏日避暑海島,這座島上有著迷人的荒野風(fēng)光:巖石和暗礁,溪流和森林,雪景和高山。1966年,伯格曼決定在島上度過余生。

伯格曼和法羅島的緣分始于1960年。那年,伯格曼計劃在奧克尼群島拍攝《猶在鏡中》,公司卻因高昂的成本預(yù)算拒絕了他。一番爭論后,伯格曼勉強(qiáng)妥協(xié),在一個4月的暴雨天轉(zhuǎn)而去法羅島勘察拍攝地,卻意外發(fā)現(xiàn)這座小島上正好有劇本中描述的場景:一艘俄羅斯帆船,石頭堆砌成的堤岸,波濤洶涌的大海和風(fēng)化的古老石柱林。從那時起,法羅島獨一無二的風(fēng)景就深深刻在伯格曼的腦海中,他一共在法羅島拍攝了四部電影、兩部紀(jì)錄片和一部電視劇。

“我終于找到了我要的景色和我自己真正的家,如果想說得滑稽一點,這完全可以稱為一見鐘情?!彼麑Ψ_島的感情如此強(qiáng)烈,“在這里如在母親的子宮中一樣?!?/p>

1976年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伯格曼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機(jī)。他正在瑞典皇家劇院排練《死亡之舞》,卻突然遭到警察逮捕。瑞典政府指控伯格曼涉嫌逃稅,并在他家中搜查,警告他“你被禁止離開這個國家”。這項子虛烏有的指控兩個月后便被撤銷了,卻在全國轟動一時,讓伯格曼不堪其擾。事發(fā)后他住進(jìn)精神病院,醫(yī)生每天必須給他打八針安定。事后他回憶,三個星期里,他只想做一件事:從陽臺上跳下去。不久,他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離開法羅島這個有“無限的靜寂的避難所”。據(jù)瑞典電影學(xué)院院長哈利·舒恩統(tǒng)計,伯格曼的離開直接導(dǎo)致瑞典損失約一千萬克朗,還有數(shù)以百計的就業(yè)機(jī)會。

“我之所以幡然醒悟,部分是因為那難以忍受的屈辱,主要則是因為我認(rèn)識到在這個國家,任何人都有可能受到一種特殊官僚階層的攻擊和侮辱?!?/p>

在德國慕尼黑,伯格曼起初的生活并不如意,他遭遇了語言障礙,還曾經(jīng)和劇院院長意見不合,被趕出劇院。盡管伯格曼在德國從未離開自己喜愛的戲劇和電影工作,拍攝了《蛇蛋》《傀儡生命》等作品,但這個號稱自己是百分之百瑞典人的異鄉(xiāng)客清楚,自己沒有一刻不渴望回到故地,和朋友及同事用自己的語言一起工作。

伯格曼最后交納了18萬克朗的稅才了結(jié)了這件事。直到1979年11月,瑞典官方才出面承認(rèn)伯格曼在稅務(wù)方面無罪。60歲那年,他終于回到家鄉(xiāng)。2011年,瑞典政府作出遲來的道歉,他們向公眾宣布,新推出的“200克朗”紙幣上正面為伯格曼的頭像,反面為《第七封印》。

2003年,伯格曼宣布他將停止擔(dān)任劇院總監(jiān),賣掉了在斯德哥爾摩的公寓。《薩拉邦德》拍攝結(jié)束后,伯格曼對現(xiàn)場所有人說了再見,搭乘私人飛機(jī)返回法羅島,再也沒離開那里一步。演員烏曼說,伯格曼是一個孤獨的守島人。在法羅島上,他每天早起,散步,然后回到他播放著古典音樂的房間里,手寫劇本三小時,下午則會去私人電影院看電影。伯格曼非常看重這種生活中一絲不茍的儀式感,對此他說:“如果我缺乏原則那就是世界末日?!庇袝r候,長達(dá)數(shù)日的時間里,他不曾與人交流,卻能體會到一種難得的愉悅感。

“除了法羅島,我在哪兒都是外人。”面對瑞典電視臺的采訪,伯格曼眨了眨他淺灰綠色的眼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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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侶

伯格曼一生中和五位才華橫溢的女人結(jié)過婚,包括兩位舞蹈家、一位記者、一位鋼琴家和一位演員,前四次婚姻都不超過五年?;橐鼋o了伯格曼創(chuàng)作靈感,他以前妻為原型塑造了可觀的女性群像,但他一向坦言自己“對家庭沒有做過絲毫貢獻(xiàn)”。伯格曼永遠(yuǎn)記得他57歲生日那天,妻子把他全部九個孩子都叫回了家,他跟孩子們說:“對不起,孩子,我知道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焙⒆觽儏s說:“你不是一個父親,你只是個導(dǎo)演?!?/p>

1973年,剛剛和第五任妻子英格莉·馮·羅森結(jié)婚兩年,伯格曼在位于法羅島的家中拍攝了室內(nèi)劇《婚姻生活》。拍攝這部電視電影時,伯格曼已將電影重心轉(zhuǎn)向“現(xiàn)世”,這部片子道盡了男女在婚姻方面的沖突和掙扎,凝聚了他對婚姻的看法,“他們無法分開,也無法在一起生活,彼此對對方作出各種殘酷的傷害,只有處在這種情況下的兩個人,才可能變得這么狠。就像一塊兒嫻熟地跳著死亡之舞。”該片上映后,瑞典的離婚率提高了50%。

也許對于伯格曼來說,比起復(fù)雜的婚姻,他和女性的友誼要單純得多,他迷戀女性的面孔,他稱,“我們在一起時嘗試了一切可以想象的東西?!辈衤D旰投辔慌员3钟H密關(guān)系,其中曾飾演《婚姻生活》主人公的麗芙·烏曼是他畢生最重要的人。1965年,伯格曼在為《假面》選角時注意到了名不經(jīng)傳的女演員麗芙·烏曼,她和畢比·安德森在相貌上驚人地相似。那年夏天,伯格曼和麗芙在《假面》的拍攝現(xiàn)場法羅島墜入情網(wǎng)。畢比·安德森作為伯格曼過去的戀人奉勸烏曼遠(yuǎn)離伯格曼,但烏曼卻作出了自己的選擇。她曾在自傳里回憶說,“逐漸地,我發(fā)現(xiàn)他任性又自負(fù),他也容易害怕,他年紀(jì)大了,他的頭發(fā)稀疏了,不過,所有這些都不能減弱我對他的尊敬。我知道這就是愛情。”

拍攝《假面》期間,伯格曼建了一棟別墅,想要和麗芙·烏曼在島上廝守一生。他們在法羅島上一共生活了五年,兩人同居法羅島的第二年,伯格曼砌了一堵高墻圍住自己的房子,就連烏曼也不得靠近。與此同時,伯格曼卻要求烏曼在固定時間出現(xiàn)在他面前,烏曼變得無法忍受伯格曼的專橫自大,最終在某一天返回挪威拍戲后,再未回到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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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曼與麗芙·烏曼在電影《面對面》拍攝現(xi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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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們?nèi)匀辉陟`魂上惺惺相惜。伯格曼認(rèn)為他電影中的某些角色只有烏曼才能勝任。伯格曼曾說:“烏曼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演員。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充滿情感,洋溢著凄楚又平常的人世感……評論界經(jīng)常責(zé)罵我的電影冷澀難懂,但沒有人罵烏曼迷離,她是人世里的女人,是妻子,是母親。即使她歇斯底里地呼叫,觀眾還是喜歡她?!?/p>

烏曼則認(rèn)為她和伯格曼的合作總是非常愉快,她說:“想象這樣一個畫面,一位男芭蕾演員騰空躍起,想要盡可能在空中停留三秒以上,伯格曼就是這樣一位藝術(shù)家?!?/p>

烏曼一共參演了伯格曼的12部電影,一部戲劇。2007年的一天清晨,烏曼在挪威的海邊醒來,自《薩拉邦德》拍攝結(jié)束后她已有四年未同伯格曼見面,她突然感到自己必須回到法羅島。烏曼生平第一次雇了私人飛機(jī)。她趕到伯格曼家里。伯格曼已不能言語,身邊除了護(hù)士無一親人。烏曼看著伯格曼臥室上《薩拉邦德》的劇組合照,握著伯格曼的手,想起了劇中離婚夫妻的對話。“你為什么來?”“因為你需要我?!?/p>

當(dāng)天晚上,伯格曼在睡夢中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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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

“總有一天,在他們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們將不得不站起來,注視著黑暗?!?/p>

逃稅風(fēng)波后,伯格曼在放逐期間曾經(jīng)拜訪洛杉磯,他來到布朗森主演的西部片《奪命列車》的拍攝現(xiàn)場探班。那是伯格曼頭一回見到拍攝槍擊場面,布朗森驚訝極了,他問伯格曼:“你是說,你的電影里從來都不用開槍?”

伯格曼的電影里沒有槍,可他卻對死亡再熟悉不過。從小在教堂見證葬禮,長大后一直懼怕死亡。“經(jīng)由死亡,‘我’將化為烏有,穿過黑暗之門,而等著我的,全是我無法預(yù)料、控制和安排的東西?!比欢?,對死亡的恐懼沒有阻礙他創(chuàng)作的步伐,藝術(shù)就是他的安全之地,他將自己的情緒釋放在電影中,電影變成拯救自我的方式,《第七封印》就是他“踏出克服自己對死亡的恐懼的第一步”?!兑安葺防锿蝗换珊谒穆啡?、《危機(jī)》中杰克的自殺、《處女之泉》中被牧羊人殺死的少女、《沉默》里的莫迪卡死亡之城……死亡活生生地展現(xiàn)在夢境或現(xiàn)實中,在觀眾眼前,讓他們體會到了生命消逝的真實感。伯格曼電影中的死亡往往和宗教有關(guān),在他看來,人們因為恐懼創(chuàng)造了上帝,在探尋上帝和信仰的道路上,他對死亡的解讀是多樣的。雖然伯格曼的作品彌漫著陰暗濃重的死亡氣息,卻能從中窺見他“陰郁樂觀”的一面:《呼喊與細(xì)語》中的安妮痛苦死去后因為孤獨再次復(fù)活,《處女之泉》的卡琳死后引來了清泉,《芬妮與亞歷山大》中被殺死的是惡人,最終以喜劇結(jié)尾……

晚年,伯格曼在妻子英格莉去世后不再畏懼死亡,電影《面對面》中有句話是:“愛擁抱著一切,甚至是死亡?!被蛟S能夠讓我們從中窺見伯格曼老年時對死亡的態(tài)度。

2007年7月29日,和死亡斗爭了一輩子的伯格曼去世了。葬禮于法羅大教堂舉行,他的遺體落葬在他的最后一任妻子英格莉·馮·羅森的身旁。

英格瑪·伯格曼是誰?他從何而來?對歐洲電影了解甚少的人通常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然而,熟悉伯格曼的人會知道他也時常這樣問自己,并且畢生都在自己的電影里尋找這兩個問題的答案。身為電影史上最偉大的導(dǎo)演之一,伯格曼是拉斯·馮提爾、李安、伍迪·艾倫等人的啟蒙者,電影界有半數(shù)導(dǎo)演都將他視為“父親”。作為戲劇導(dǎo)演,他曾多次將《李爾王》等多部文學(xué)經(jīng)典成功搬上舞臺。面對難以計數(shù)的褒獎和榮譽(yù),他稱自己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撒謊者”,一個“魔術(shù)師”,一個“騙子”。

如今,當(dāng)我們重溫伯格曼所打造的奇妙夢境,不難發(fā)現(xiàn),他不僅在電影里探尋自己的人生和對人生的看法,更是在邀請每個觀影者一起鼓起勇氣追述過往,尋找自身靈魂深處的真相?!凹词沟浇裉?,我仍以一種孩子似的興奮心情提醒自己說,我實際上是一個魔術(shù)家,因為電影根本就是一種欺騙人的眼睛的玩藝兒……我用的那種機(jī)器在構(gòu)造上就是利用人的某些弱點,我用它來隨意撥弄我的觀眾的感情,使他們大笑或微笑,使他們嚇得尖叫起來,使他們對神仙故事深信不疑,使他們怒火中燒,驚駭萬狀,心曠神怡或神魂顛倒,或者厭煩莫名,昏昏欲睡。”

而所有喜愛伯格曼的人,對此都甘心受騙。

(參考資料:英格瑪·伯格曼《魔燈》,《伯格曼論電影》,喬恩·多納,紀(jì)錄片《伯格曼論電影和生活》,瑪莉·妮露,紀(jì)錄片《完全伯格曼》,托馬斯·阿爾弗萊德森,紀(jì)錄片《打擾伯格曼》,簡·馬格努森,紀(jì)錄片《伯格曼:人生中的那一年》,英國電影協(xié)會,訪談《麗芙·烏曼論英格瑪·伯格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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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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