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個月后,我時常還能想起剛抵達(dá)開羅的那個下午,和一個猶太男人坐在埃及歌劇院的后院里喝咖啡,跟他展開的那場荒誕的對話。
“有這么個窮困的男人——我們叫他Chocolate Man(巧克力男人)好了——他有一個女兒,每天都讓他下班后帶巧克力回去??墒撬F了,沒有錢買。等到女兒生日那天,女兒還是這么要求,他決定去商店偷?!彼f。
在盜竊現(xiàn)場,猶太人碰到了Chocolate Man,并且目睹了他把三塊巧克力放進(jìn)自己包里,“他和我說了自己為什么要偷東西,我當(dāng)然同情他,可是偷竊是不對的。于是我們爭論起來?!?/p>
爭吵聲引來了老板,猶太人靈機(jī)一動,告訴老板自己是一個魔術(shù)師,會變魔法,如果變得好,請求老板送他三個巧克力。老板答應(yīng)了。
猶太人當(dāng)著老板的面,一個接一個地把三個巧克力吃完了,老板傻了眼,猶太人接著把Chocolate Man手里的三個巧克力拿了出來,笑著說:“嗨,巧克力在這兒呢!”
最后,他免費吃了三個巧克力,老板額外送了他三個巧克力,事情圓滿解決。
猶太人反復(fù)跟我強(qiáng)調(diào)這個故事的真實性,最后問我:“你覺得這個故事告訴了你什么?”
我有點莫名其妙,“嗯……如何機(jī)智地做好事?”
他似笑非笑,沒有給我答案。
我想不起當(dāng)時為何說到這個故事,以及后面我們?nèi)绾卫^續(xù)聊天。這個猶太男人出生于亞歷山大港,外出求學(xué)多年后,在兩年前來到開羅開始他的學(xué)術(shù)研究。
他和開羅一樣,以一種沒頭沒尾、混亂卻自成體系的形象,留在了我的腦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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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羅式“搭訕”
大學(xué)學(xué)習(xí)的埃及歷史,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忘記,只剩神秘而浪漫的金字塔和尼羅河,構(gòu)成我的埃及想象。
初到開羅,我坐在沒有開空調(diào)的出租車后排,被眼前紛擾的市井所吸引。雖然是晴天,天色卻不明朗,街上到處可見土黃色的清真寺,司機(jī)隨處一指,就說:“這個有兩三百年的歷史。那個更久,估計有四五百年。你看那個新一點的,是最近才修好的?!?/p>
熱風(fēng)不時隨著車身的移動灌進(jìn)車內(nèi)。進(jìn)入鬧市區(qū),揚起的塵土逼我關(guān)掉了車窗,讓司機(jī)開空調(diào)。汽車沉悶的喘息聲、行人毫無顧忌的說話聲,還有司機(jī)熱情四溢但我只能聽懂一半的英語,填滿了我和這個陌生城市之間的縫隙。
這里是市中心,周圍全是英國殖民時期遺留下的歐式建筑,外墻大多已變成土灰色。我就住在鬧市內(nèi)轉(zhuǎn)角處的一棟,破舊不堪,一把吊扇懸在旋轉(zhuǎn)樓梯間,吱呀轉(zhuǎn)動著,只有一束光從背后射進(jìn)來,下面四層似乎都是倉庫,頂層改造成了小旅館,倒是別有洞天。
我沒打量太多,放下行李之后,一頭扎進(jìn)樓下的熱鬧里。
“街頭的交通比以前更為密集繁忙,甚至也更歇斯底里。即使隔著酒店客房的雙層玻璃,我們?nèi)匀辉俅晤I(lǐng)教了窗外那一片尖銳刺耳的交響大合奏:司機(jī)的怨罵怒斥、汽車?yán)鹊拈L鳴、發(fā)動機(jī)的嘯叫與咆哮。這就是開羅沸騰生活的背景音律?!保ㄍじ隊柖 栋<凹o(jì)行》,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1984年英國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戈爾丁游開羅時如此寫道。
三十多年過去,這座城市的喧囂有增無減。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開羅代表了埃及。這個看起來幅員遼闊的國家,適宜居住的地區(qū)不到3.5萬平方公里,相當(dāng)于一個海南島的大小。人口大部分集中在了尼羅河三角洲地帶,光開羅的人幾乎就占了國家的五分之一。
這座擁有近2000萬人口的城市有一種魔力,仿佛要把每個人都吸入,變成它熱烈的一部分。不需要背包,拿一個塑料袋,買一份《金字塔報》,過馬路篤定而不倉皇,那你看起來就像一個開羅人了。
顯然我不像,一路招來了好多搭訕者?!澳愫?!”“Chinese?(中國人嗎?)”“Welcome to Cairo!(歡迎來到開羅?。?/p>
一旦搭腔,他們就會秀幾句中文,“來了多久?”“去金字塔嗎?”“住在哪里?”一系列問題接踵而至,有的追了我一個街區(qū),只為遞一張傳單。無外乎讓你購買他們的商品,去他們的店面,或者坐他們的車、住他們的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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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hwa門口,熱情拍照的當(dāng)?shù)厝?/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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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忙的人群和焦躁的汽車時常在街上對峙,互不相讓。交通燈作用甚微,沒有人行道,只要錯過和人群一起過馬路的時機(jī),你可能會瞪大眼睛在原地手足無措好幾分鐘。堵車是家常便飯,與此同時,急切的埃及人會讓汽車?yán)嚷曇恢卑槟愕缴钜埂?/p>
我就是在猶猶豫豫過馬路時,遇到了猶太男人Jacob的。
他看我一臉驚慌的樣子,見怪不怪地對我笑了一下,說:“跟著我。”他皮膚黢黑,身材瘦高,跨起步子來輕快得很,我三步作兩步才跟得上他。怕他又是一個推銷者,未敢多言。
Jacob自稱在開羅做語言老師,同時又是埃及藝術(shù)協(xié)會的志愿者,還在搞自己的研究,見我要走去尼羅河,熱情地說帶我過去。事實證明,他只是一個熱心人,并未向我推銷任何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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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nóng)貿(mào)市場上,送我橘子吃的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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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ob對遍布城里的掮客的厭惡程度遠(yuǎn)超過我,他認(rèn)為這些人敗壞了埃及的國際形象?!澳闱f不要相信路上任何叫你去住酒店的人?!彼荒樥J(rèn)真,“我敢肯定他們會給你開高價?!?/p>
得知我路上已經(jīng)被好多人發(fā)過傳單后,這位新開羅人仿佛肩負(fù)起了帶我看最原始、最本土開羅的使命,于是在歌劇院喝完咖啡后,他又領(lǐng)我快速穿梭于他熟悉的街巷間,準(zhǔn)備帶我吃一頓飯。
他強(qiáng)調(diào)我們吃的koshali(一種意面、米飯和各種豆類的混合食物,十元人民幣左右一份)是本地人才有的待遇,如果我一個人去,價格一定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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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羅式過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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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甚至覺得他的擔(dān)憂有點過頭。于我而言,那些不厭其煩的掮客也是埃及的一部分,和想象中一個古國該有的沉穩(wěn)相比,這種試圖從游客身上賺錢的急切,或許反而更貼近當(dāng)下埃及的真實。
但Jacob不以為然,他教了我兩句阿拉伯語,一句是“我來自中國”,另一句就是“我TM不是一個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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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塔”商業(yè)
當(dāng)我以為已經(jīng)對開羅式“搭訕”產(chǎn)生免疫時,前往吉薩金字塔的路上又遇到了新招。坐地鐵抵達(dá)吉薩站時,我把Jacob的建議銘記于心:不要搭理任何跟你說話、試圖幫你指路、想套近乎的人。在我甩掉了所有跟上來的人之后,旁邊一位年輕人跟我走了同一個方向,他說:“你是去金字塔的吧,不要相信他們,你可以自己坐公車去的。”
“嗯,你可以告訴我車站在哪個方向嗎?”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是開羅大學(xué)的學(xué)生,家就住在金字塔附近,正好要回去?!币宦氛f著,跟他下橋,過馬路。他跟我吐槽了好一會兒這些拉客的當(dāng)?shù)厝恕W詈罂斓焦囌緯r,他終于承認(rèn):“說實話,我家里也有人在經(jīng)營駱駝生意……”
當(dāng)然,接下來免不了十幾分鐘的糾纏。公車終于來了,他并沒有跟我上車回家,而是折回了地鐵站,準(zhǔn)備去“迎接”下一撥搭乘地鐵來到的游客。
在吉薩金字塔附近,我宛若一臺移動提款機(jī)器。景區(qū)周圍,大人糾纏著你騎駱駝、騎馬、買紀(jì)念品,小孩則拉住你要錢、要食物。
陽光炙烤著地面,不時有動物和汽車從面前奔過,掀起陣陣塵土。看到金字塔的那一瞬間的震撼和感動,在捂著鼻子四處尋找住處的過程中消失殆盡。連商店都煞費苦心:那些“開羅香水博物館”、“吉薩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并非真正的博物館、藝術(shù)館,不過是吸引游客的另一種手段。
這里有兩個門,一個是騎駱駝走的后門,馬夫會直接把你帶到沙漠中的一座山坡上,從這里俯瞰三座金字塔群,例行公事拍完照后,再到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附近拍照。另一個門,則是擺脫完所有掮客后可以找到的正門,當(dāng)然,只要是步行進(jìn)去,里面還會有更多的馬夫糾纏你。
三座金字塔的保存境況都非常糟糕。我沒有想過可以如此隨意親近這個人類的奇跡工程:沒有欄桿,沒有安保,沒有統(tǒng)一管理,旁邊“禁止攀爬”的標(biāo)語顯然起不了任何警示作用,游客們爬上爬下。
我們的馬夫說,曾經(jīng)有段時間埃及政府安排了保安監(jiān)督,但由于金字塔太大,一座至少需要十個人去看守,一個人每月至少要支出折合人民幣兩三千元的工資,人力成本太高,于是沒過多久就放棄了這一舉措。
金字塔腳下的大石頭風(fēng)化嚴(yán)重。墓內(nèi)絕大部分寶貝都被轉(zhuǎn)移到埃及博物館內(nèi)。進(jìn)去后,門口的當(dāng)?shù)厝藭M(jìn)來,主動講解,在你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索要小費。
金字塔附近,牽著駱駝的埃及人走來走去,四處招攬生意。如果說金字塔是古老埃及的象征,那這個場面能代表如今埃及的一種模樣:不穩(wěn)定的政局,貧困造成的貪婪,人們都忙著掙錢,似乎沒有一個人看到文明的古韻的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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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寫個好評”
回到住處,酒店老板熱情地把我叫到旁邊的香水商店里。他先是讓店員去拿兩瓶啤酒,然后神神秘秘地說,要送我一個很棒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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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羅的街道,一只狗跑到了汽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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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兒坐一會兒,喝點啤酒,休息一下,我去拿禮物。”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手里拿著卷莎草紙,慢慢攤開,并沒有解釋畫里的內(nèi)容,而是兩手用力扯了扯這張紙,來證明它不會搓爛,能保存很久。
老板身體厚實,穿著一身商務(wù)裝,手里拿著翻蓋皮套包裹的蘋果手機(jī),圓圓的眼睛不時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和他聘請來的那位前臺摩登女士一樣(她是我在埃及見到的最時尚的女性,不裹頭巾,完全西式打扮),言語極盡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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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羅地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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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你去外面買,要好幾十歐呢。”他重新把莎草紙卷好,接著拿出手里的另一張A4紙,上面是一段Booking評論?!案冶WC,你回家之后,一定要在Booking或TripAdvisor上幫我寫點評,就照著上面的寫?!?/p>
然后,他讓我拿著那張紙,并要求我一字不落把內(nèi)容讀了一遍。
“沒必要讀啦,我知道寫評論的。”我說。
“來,看看。”他不依不饒,幾乎是帶著我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內(nèi)容是夸贊他這里的設(shè)施,以及老板為人友善,多么慷慨大方,“向我承諾,一定要寫,好嗎?”
我只好點了點頭,想盡快擺脫他。
這件事交代差不多后,他叫來了香水店的女老板。女老板跟他一樣,發(fā)福的身體擠滿了緊身的裹裙,自稱是一名醫(yī)生,兩側(cè)墻上五顏六色的香水都是她親手用草藥配置的,于是另一波推銷上演。
這些香水聞起來極為廉價,在往手臂上試了藍(lán)色、黃色和乳白色三種之后,我再也分辨不出其余的區(qū)別了,問了一下價格,幾乎都要好幾百人民幣一瓶。
老板見我興趣不大,一揮手,讓他的店員包了一小瓶藍(lán)色的,一定要送給我。末了,他又不忘補(bǔ)上一句:“一定,一定要記得評論哦,我把你當(dāng)作家人?!彼蝗葜绵沟刂噶酥肝沂种械哪菑埣?,“切記切記,你可以給我保證嗎?”
答應(yīng)完他的各種叮囑后,我走出來松了口氣。那卷莎草紙和那瓶香水,我沒有帶走,因為那天酒店的晚餐昂貴得讓我瞠目結(jié)舌。
自然,完美的評論最后都沒有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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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化語境下的埃及
戈爾丁游覽埃及時,無數(shù)次表達(dá)了“失望”“后悔”的情緒,其對埃及的看法,無可避免地烙上了西方文明視角的烙印??墒沁@種失望并非西方人才有,我也有,埃及本地人也有。
如印度作家高希在埃及做田野調(diào)查時的感受一樣,我和當(dāng)?shù)厝艘捕荚谖鞣揭饬x上文明進(jìn)步的坐標(biāo)下相互打量。我們的祖國都曾擁有過世界上先進(jìn)的文明,都曾遭遇過侵凌,很多時候,我們都理所當(dāng)然地把傳統(tǒng)的、非西方的元素視為落后,把現(xiàn)代化視為進(jìn)步。在對現(xiàn)代化的熱切追求中,人們不可避免會對當(dāng)前的“落后”產(chǎn)生羞恥感,我也沒有辦法稱頌其“原生態(tài)”和“淳樸”,這里亦沒有人掩飾他們對富裕和進(jìn)步的渴望。
“埃及”在阿拉伯語中是一個古老的詞語:Masr(瑪斯魯),而我們使用的“埃及”這個名字,其實是從英語翻譯過來的。英語單詞Egypt,和歐洲其他語言一樣,都源于希臘語Egyptos。
高希認(rèn)為,表面上,“埃及”和“瑪斯魯”是一個意思,但鑒于《圣經(jīng)·出埃及記》中對埃及“黑暗”的描寫,西方視野下的“埃及”這個詞語,寓意并不善良,它蘊含著西方國家對埃及的一種貶低。(阿米塔夫·高希《在古老的土地上:一次抵達(dá)12世紀(jì)的埃及之旅》,中信出版社,2016年)
世界各地的游客、西方遺留的痕跡,并沒有讓開羅人對外來世界習(xí)以為常。迷失在開羅街巷時,我能感受到投在我身上的無處不在的好奇目光。他們大多很羞澀,想跟你互動,但又等你主動開口,當(dāng)我用現(xiàn)學(xué)的阿拉伯語說“你好,我來自中國”時,他們就開心地簇?fù)磉^來,爭搶著跟我拍照合影。
后來在面對埃及人的友善時,我無意識的“現(xiàn)代化進(jìn)步觀”,突然變得有意識起來。我有意回避這種現(xiàn)代化的約定俗成,想拋開“他們很窮,所以一定只想從我們身上賺錢”、“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很糟糕,所以一定懶惰”等成見。
第一次坐開羅地鐵時,由于上車太過匆忙,上去后才看到擁擠的車廂內(nèi)全是男性,他們齊刷刷地用詭異的眼神瞪著我,我心下一驚,意識到自己可能走到男性車廂內(nèi)了。此前在安曼時,青旅里的日本人告訴我:不要自己一個人去擠埃及地鐵,女生很容易遭到侵犯。
在異性黑壓壓目光的注視下,確有一種強(qiáng)烈的不安全感。我一邊四下打量周圍的人,盡量避免碰到任何一位,一邊想著要不要下一站換個車廂。
旁邊的小哥熱情地跟我搭訕,問我從哪里來。我說中國,并問他自己是否走錯了車廂。
“沒有,沒有男性(車廂),這就是普通的(車廂)。”他笑著,努力用自己僅有的英語詞匯向我解釋。
我放下心來,至少自己沒有侵犯到這個國家可能會有的一些禁忌,“那請問科普特區(qū)在哪里下車呢?”
他并不明白英文的科普特區(qū)是指哪里,直到我向他展示了手機(jī)上的阿拉伯文字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告訴我要轉(zhuǎn)兩個站。下車時,他見我在人群中和阿拉伯語的標(biāo)志間摸不著北,干脆下來,陪我走到了換乘處。地鐵站里這樣的熱心,我遇到了好幾次。
離開科普特區(qū)時,我在地鐵站又遇到了一位埃及母親和她的四個孩子,我比劃著跟她們溝通,然后照慣例合照留影。后來在翻譯軟件的幫助下,我得知大女兒還在讀高中,她們對我是誰,為何一個人出現(xiàn)在埃及充滿了疑問。
即便只有如此簡短淺層的溝通,我下車時,她們也表現(xiàn)出強(qiáng)烈的不舍,大女兒還跟我行了貼面禮,仿佛我是從她們家里離開的客人。
從這個層面看,埃及人顯得親切又樂于助人,和此前兜售東西、糾纏游客的埃及人給我留下的印象,完全是兩個極端。
有時,你在他們心目中只代表著生意,販賣給你的紀(jì)念品無比昂貴。但另一方面,市場里熱心的小伙子會免費送你一個橙子吃,小孩子一路跟隨你,不過是想不斷地跟你拍照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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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失的“少數(shù)”文明
若打開開羅地圖,視線往南,你會注意到一片被稱為“科普特區(qū)”的地方。所謂科普特區(qū),是指埃及基督教徒的聚集處。這里是開羅曾經(jīng)的中心,也被稱為舊開羅(Old Cairo)。
那座建于公元112年的宏偉的羅馬要塞——巴比倫要塞——依然有少許遺址矗立在科普特博物館前(此巴比倫非美索不達(dá)米亞平原上的巴比倫,不過是同一個名字罷了)。兩千多年前,尼羅河直接從要塞旁邊蜿蜒而過,河水孕育了附近的商業(yè)和都市,使之成為彼時中東最繁忙的港口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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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尼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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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41年,阿拉伯軍隊就是從這里征服埃及的,并建了座新城,稱福斯塔特(Fustat)。三個世紀(jì)后,公元969年,新的入侵者法蒂瑪家族從突尼斯進(jìn)軍埃及,建立了法蒂瑪王朝,權(quán)力中心至此從福斯塔特轉(zhuǎn)移到了往北十幾公里的地方,即如今的開羅。
就環(huán)境而言,福斯塔特和開羅的伊斯蘭區(qū)并沒有太大差別,破敗的泥巴房,慘淡的紀(jì)念品商店,一切都籠罩在昏黃的色調(diào)和塵土中,黯然失色。
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在一千多年前,福斯塔特是當(dāng)之無愧的貿(mào)易中心。通過高希描寫的一位12世紀(jì)商人的情況,我們可以看到彼時市集上交流的貨物之豐富,來自東非、南歐、西撒哈拉、印度、中國和印尼等地,是“(12世紀(jì))全球最富裕、最具世界性的一個城市的核心”。
曾經(jīng)的繁榮和現(xiàn)今的蕭索無疑讓人感慨萬千,我來這里的惟一目的,是現(xiàn)存的一系列中世紀(jì)早期的宗教建筑遺址。除此之外,福斯塔特像消退的尼羅河河水,了無痕跡。
地鐵站邊,這片不超過一平方公里的區(qū)域內(nèi),一度坐落著二十多座教堂,如今中國游人參觀得最多的,應(yīng)該就是科普特博物館和旁邊的懸空教堂。
巴比倫要塞遺址外,還有一座古老的猶太教堂,叫本伊茲拉猶太教堂,它是在一座4世紀(jì)的基督教堂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使其出名的并非建筑本身,而是這里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25萬多份的基尼扎(Geniza,希伯來語意為“存放處”)文件。
在當(dāng)時的猶太社區(qū)內(nèi),為了防止書面形式的對上帝的褻瀆,他們會把所有文稿放置于教堂內(nèi)部,而保存文檔的內(nèi)室就被稱為基尼扎。按照當(dāng)時習(xí)俗,基尼扎內(nèi)儲存的材料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銷毀,但不知何故,本伊茲拉教堂內(nèi)的基尼扎卻從未清理過,于是越積越多,一直到1890年教堂改建時才全部浮出歷史水面。
這些文稿包含了各種合同、信件、賬目、協(xié)議等,為研究11-13世紀(jì)北非猶太社區(qū)的生活,提供了最原始的材料。
如今的本伊茲拉教堂并沒有太多特別之處,爬上一個高臺,就能進(jìn)入它內(nèi)部。圓形的穹頂下懸吊著一個繁復(fù)的水晶燈,前方是一個祭壇,周圍則是會眾坐的長凳。
17世紀(jì)以來,隨著埃及的戰(zhàn)略位置越來越重要,它漸漸失去自己的主權(quán)。和殖民侵略一起來的,還有很多歐洲的學(xué)者,基尼扎的文稿先后被運往了德國、英國、俄羅斯等地,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時候,它們就已經(jīng)被席卷一空了。
埃及保存了這段北非猶太的歷史記錄近一千年,最終卻未能留下只言片語。盡管市區(qū)內(nèi)清真寺和基督教堂并存,但在這個以伊斯蘭為主體文化的國家,猶太代表的另一種文化依然是少數(shù)。
吃完飯后,我和Jacob坐在街邊的Ahawa里,他給我叫了杯熱茶,四周則擠滿了悠閑地吸水煙、喝咖啡的當(dāng)?shù)厝恕N覇査麨楹伍_羅人看起來都很悠閑,“他們不用工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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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字塔和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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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當(dāng)然要工作,但一般下班時間都挺早?!盝acob沒有說下去,顯然他對這個話題沒有多大興趣,相比之下,他更喜歡跟我聊聊自己的研究課題。
他沒有詳細(xì)說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但可以看出來的是,和普通的埃及人相比,他去了更多的國家,取得了更高的學(xué)位,擁有更好的生活條件。開羅對他來說只是人生的一個站點,他也不是很愿意用“埃及人”來定義自己。
Jacob從兜里摸了根煙,點燃后深深吸了一口。這時祈禱的呼喚聲又響了起來,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看著街上向清真寺涌去的人,覺得旁邊的他既像個當(dāng)?shù)厝?,又像個外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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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來到開羅”
傍晚,我擺脫了周圍的埃及人,一個人坐在尼羅河畔的長椅上,眼前是一對倚靠在河岸欄桿的情侶的背影,對岸粉藍(lán)天空下開羅塔只有輪廓可見,反而有了些許浪漫。
在這個混亂不堪的地方,就算河畔的五星酒店也變得平民化,沒了富麗堂皇的氣息。城市的噪音從橋上方傳來,和微風(fēng)一起,不時驚起尼羅河上陣陣波紋。
白天,我漫無目的地飄在這個城市里,熱情地跟每一個迎向我的人微笑,英語單詞一個個混亂而飛快地從我嘴里蹦出來,沒來由地興奮。
然而此刻,我坐在尼羅河畔,仰望著這座陌生而又瞬間熟悉的城市,白天的“藥效”已過,我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癱在木椅上沒了生氣。手里黑色塑料袋里放的草莓已經(jīng)有些潰爛,我干脆拿起用手拍了拍,直接往嘴里塞,酸酸的。
我把相機(jī)收了起來,這個塑料袋或許讓我看起來像是開羅本地人,沒有人再來搭訕我。
想起初到那天,我隨意逛完后疲憊地回到青旅,跟前臺的小哥抱怨:“實在受不了了,開羅太吵鬧了,我覺得我要被各種聲音和人群淹沒了?!?/p>
他笑了笑,覺得我太大驚小怪,“你會習(xí)慣的,然后你會愛上它?!?/p>
離開那天,我從人頭攢動的市場里穿出來,好不容易在街上攔了輛出租車。沒開一會兒,出租車就被后面的一輛車追尾了。
我坐的是一輛挺新的車,司機(jī)并沒有下車查看,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我問他為什么,他一邊著急地對前面的車輛按喇叭,一邊聳了聳肩,說:“Welcome to Cairo(歡迎來到開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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