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 城邦隱俠張大春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邱苑婷 日期: 2018-06-06

“對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人,我沒有期待任何一個人有完整體現(xiàn)古代俠義精神的可能性,不期待也不敢相信”

格外覺著自己是個人物的勁兒,在張大春身上一丁點兒沒有,西裝搭灰色汗衫,汗衫下發(fā)福的肚子隆起,他不但不遮掩,還自己拍拍,發(fā)出幾聲鼓皮似的悶脆聲響,咧嘴一笑,露出不甚整齊的一口煙牙。

活脫脫從自己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見斯人,像鑰匙找對了鎖孔,啪嗒一聲,閱讀時想象的那個張大春找到了現(xiàn)實的依附。聲音朗健,握手干脆有力,用他自己的話說,“非常有文明有教養(yǎng)的樣子”,但開口方知,老江湖了——他的口頭禪是“他媽的”,順溜、短促而迅疾地藏在字句之中,有時表示“天下竟還有這等不近人情不合常理的混蛋事”,有時表示“雖然我們都知道這是假的但不妨假戲真做”,時常調(diào)侃自黑,偶爾認(rèn)真慍怒。

極文雅又極世俗,極古典又極現(xiàn)代,極自卑也極驕傲,極粗獷也極細(xì)膩,種種矛盾迷人地糅合在一個人身上。他喜書法、作古詩、寫對聯(lián)、說書、爬梳故紙堆,在節(jié)目《同一堂課》里,面對小學(xué)生們,他信手拈來就是一段古詩吟唱;但他寫出的小說往往又在解構(gòu)——《將軍碑》《四喜憂國》等早期小說讓他被視作臺灣先鋒小說的代表,駱以軍評價他“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讓人驚異地開啟了臺灣現(xiàn)代小說在形式上完足并真正專業(yè)的黃金時期”;1999年的《城邦暴力團(tuán)》則是把江湖隱于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縫隙間,打破讀者對武俠文學(xué)固有的認(rèn)知邊界?!办偶肌?,批評家經(jīng)常這樣評價他的作品,但他們又必須承認(rèn),有技可炫也是學(xué)不來的天資鬼才。

在臺灣,生于1957年的張大春被看作“四年級生”,類似大陸50后、60后的概念,是如今掌握著文壇話語權(quán)、擁有最豐富的媒體資源也最為大陸讀者所知的一代作家。與張大春同期而為人熟知的還有朱天文、朱天心姐妹。四年級生經(jīng)歷了臺灣經(jīng)濟(jì)發(fā)展最好的年代,作品嶄露頭角之時又恰逢臺灣解嚴(yán),加上中西文化的共同滋養(yǎng),在文學(xué)這條路上,張大春算是走得順當(dāng),文字天賦早在二十多歲時就為他謀得臺灣種種文學(xué)獎項與關(guān)注。

但不把自己當(dāng)回事這性情,許是張家門兒的教導(dǎo)方式熏陶出來的。所謂“保衛(wèi)兒童的好奇心”這種過于嬌氣的教育方式,在張家?guī)缀跏遣淮嬖诘?。他在《聆聽父親》里寫自己小時候肚里喝了許多水翻身能聽見響聲,他當(dāng)作新鮮事和父親說,父親看也不看一眼:“你長得蠻齊全,還有個胃哪?!?/p>

在父親眼里,“孤立的生命狀態(tài)不值得被發(fā)現(xiàn),就像個別的人生瑣事不值得被張揚一樣。”爺兒倆曾合唱京劇《二進(jìn)宮》千歲爺唱段,18年后,張大春偶然發(fā)現(xiàn)父親當(dāng)年偷偷錄下的合唱帶子,盒中一卷紙上寫著,“料是山歌與村曲,嘔啞嘲哳亦可聽,但此等火候,毋寧獨樂樂,不可眾樂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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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插科打諢的張大春,一向逃避情感表達(dá)的張大春,面對父親的病重與離去,少有地在筆下袒露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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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也因了這種教養(yǎng)方式,《城邦暴力團(tuán)》里,他說張大春像老鼠——他好些書里的主人公叫張大春,讓人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構(gòu),反正是說書人,真作假時假亦真。他說找不到一個比老鼠更像他的畜生,“既不自在,也不高興,相當(dāng)痛苦,又沒有可貴的價值”,只純粹地生存、繁衍,整日躲藏,但是,“多美麗啊?!?/p>

這邏輯奇詭的表述方式是張大春的習(xí)慣?!冻前畋┝F(tuán)》是一個關(guān)于隱、關(guān)于藏、關(guān)于匿的故事,往虛了說是人生狀態(tài)的隱匿,落到實處則是“1949年播遷去臺、繼而幻滅、繼而隱身江湖的萬千小人物”——這小人物里,自然也有張家從山東遷臺的影子。那么何謂隱?再一次,他會用一種打太極般的語言告訴你:隱不是“不立文字、不立功業(yè)、不立行跡”,而該是一種“滾遍風(fēng)塵、蹚?fù)改嗨?、激濁揚清、知黑守白的智慧”。

充滿悖反的相生相成,他的文字世界正如他本人。真與假,虛與實,黑與白,邊界統(tǒng)統(tǒng)被擾亂、消解——比如那個被稱為江湖、武林或黑社會的充滿暴力與異能的世界,之所以鮮為人知,是因為過于真實;又比如“義”其實是“假”,因此可以說是假戲真做、自欺欺人;甚至于,他對自己在大學(xué)合唱團(tuán)練唱李頎《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時向同伴們解釋詩義的話印象深刻。那是一首以琴聲模擬胡笳之音的詩:“這是假的胡笳,但是真像胡笳;這是真的琴,但是真像假的琴。”

或許有張大春解釋詩義的功勞,那次全校合唱比賽,他們拿了冠軍。張大春后來在書里寫,“我從指揮的指掌之間,看見寂滅的烽堠,雪覆的荒原,看見群鳥往復(fù)盤旋,看見野鹿幽咽迷走,甚至,無可幸免地,當(dāng)時所有看過我在黑板上畫胡笳的同學(xué),或許并不在意他們同我一樣,總是看見一支長得像嗩吶的胡笳。我們都在唱完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痛快地流下淚來?!?/p>

流淚的那刻,他突然感受到無所遁形的脆弱——欲望生生不滅的人類的脆弱,在逼近藝術(shù)、如同逼近實相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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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是一種超絕于遠(yuǎn)近親疏的是非

人物周刊:你最近在喜馬拉雅講《三俠五義》,就先從“俠”這個字聊起,這個字它本來是什么意思呢?

張大春:好。在《史記·游俠列傳》里面,司馬遷給予了俠在歷史上第一個明確的、正面的但是隱藏的——我特別強調(diào),是隱藏的——態(tài)度。什么呢?就是朱家、郭解,以他們兩人作為整個列傳的主要人物,前后在漢初一百年的時區(qū)里面,這兩個人,有錢、有勢,幫助弱者解決生活上種種困難。那么,好,他們既不是殺手,又不是流氓,又不是警察,又不是記者,他們是什么人?他們就是你來找我,我就幫你的忙。不但守然諾,幫助弱者,而且不管這個人親跟疏。這就意味著這個人有一種特質(zhì)——是非大于一切,大于親疏,大于遠(yuǎn)近。

那種價值的取舍,我們只能說,它是在一般社會里不太容易實踐的?,F(xiàn)在你有一個非常好的朋友,做了一件壞事,然后被害者是一個你疏遠(yuǎn)的甚至說討厭的人,你會怎么去判斷?

人物周刊:一般都會去包庇親的。

張大春:你沒有辦法。更好笑的是,臺灣的實踐在政治這個方面,就我投我小姨子啊,我投我小姑子啊,我投我小舅子啊,就跟我比較親近的人。我的一票好像可以展現(xiàn)我的權(quán)利,但那個權(quán)利到底展不展現(xiàn)在是非上?

在朱家郭解那時候,那個“俠”,就呈現(xiàn)出一種超絕于遠(yuǎn)近親疏的是非。那個又從哪里來?我們又必須回到史記的另外一個列傳,《刺客列傳》。它也很像我們今天講的俠,但沒有一個字講到俠。刺客列傳是曹沫、豫讓、專諸、聶政、荊軻這五個人,這五個人真正體現(xiàn)的重要社會價值或者說世界觀,是“信”。信用的信,信守諾言。也就是說,你給我一個好處,我一旦接受了這個好處,我就會說,你要什么?你也許會說,幫我殺個人。我只要接了這個,我就狠命地幫你殺這個人。我就不管你是不是好人,我就對付你要我對付的人。因為我是一個殺手嘛。

豫讓、專諸、聶政、荊軻都是這個邏輯,這四個重要的傳主都堅決地相信,帶給他們利益的那些人所提供的條件既然已接受,就必須去實踐所承諾的所有事。

把《刺客列傳》和《游俠列傳》放在一起,它就是很簡單的兩個概念,重然諾、護(hù)弱者。這是中國“俠”最主要的兩個元素。本來這兩個沒有關(guān)系,可是當(dāng)我們把它們連接在一起,就形成了中國在中古以后所有俠的行為準(zhǔn)則。

人物周刊:它們是怎么被連接在一起的呢?

張大春:這個有點復(fù)雜了。如果能給你一個非常完整的答案,我必須給你一個故事。坦白說我沒有,我只能說我的觀察是,史記《刺客列傳》所形塑的主要價值是“信”,然后到了《游俠列傳》,它形成的是這個,“義”。以信為義,或者以義為信。所謂的義是我本不應(yīng)該幫你的,因為中國主要是家族形成的倫理秩序嘛,可是,(雖然)你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但你是個弱者,哎呀我越看越覺得該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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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電視連續(xù)劇《包青天》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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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義者,義是什么,你不要忘了,在中國的字里面,義是假的意思。假呀。

人物周刊:義是假的意思?

張大春:你就想,義既是真實的,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男袨槁?,義嘛;但它又是,義肢、義眼,義兄。那,我是你哥嗎,不是嘛,你是我妹嗎,不是嘛,但是,假的嘛。

梁山伯一百單八條好漢,叫什么,義兄弟啊,忠義堂啊。忠,忠于天子,義是,我們以假作真嘛。所以,義是,我跟你沒有倫理關(guān)系,但是我要為你做事。那我為什么要為你做事?因為你是弱者嘛!我必須投注我所有的資源、武力來幫你,因為這是該做的事。什么是該做的事?義啊。這就是中國人江湖的那一套,你可以說江湖人很討厭,“媽的流氓”,可是只有流氓才以假作真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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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鍵是,他犯禁

人物周刊:《說文解字》里說“俠,俜也”,那是不是說俠一開始是形容一個人是不依附于權(quán)力的?

張大春:我根本不從《說文解字》,《說文解字》當(dāng)然是我搞文字學(xué)很重要的一個基本材料,但那往往出自于許慎過度的想象。所以,我不在他薄弱的想象基礎(chǔ)上討論。有很多很多,至少一半以上的字是錯的。所以千萬不要讓我在一個錯誤的基礎(chǔ)上,依據(jù)正確的邏輯想要發(fā)展一個精準(zhǔn)的答案。

人物周刊:那我們拋開這個,就單說俠跟權(quán)力之間的關(guān)系。

張大春:“俠以武亂禁”,這個話是戰(zhàn)國末期韓非子說的,意思就是說俠是應(yīng)該被驅(qū)逐或被消滅、至少是被禁止的一種人或行為。俠以武亂禁,大家都說,噢俠,是因為他有武,所以我們后來說武俠什么的,但關(guān)鍵是,他犯禁。

禁是什么,禁是人為公共秩序制定的法律、號令,那就是人制定的規(guī)則。人跟人,有恒常的、長達(dá)500年不會變的人際關(guān)系嗎?也許有啊,比如說人有說話的自由,人有保障自己生命財產(chǎn)的自由,人有遷徙的自由,人有免于恐懼的自由,這些所謂的自由,不要說經(jīng)過500年、經(jīng)過2000年,人類只要有文明在,都會捍衛(wèi)自己的價值。這些都是憲法的層次。憲法什么意思呢,constitution,就是如果你要成立一個國家,它是基本的大法。

那好,人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自由,可不可以侵犯他人的自由?在哪些地方不能侵犯?規(guī)定這個東西的時候,就不是剛才講的憲法層次了。在這個之下還有法律,法律之下還有命令,命令之下還有施行細(xì)則,還有各種。如果你從行政的秩序來看,我們就必須找到什么比較大、什么比較小,對不對。也就是說什么是不能違犯的,什么是可以出入的。

我們回到這個俠的問題。當(dāng)這個俠,保障的是最基本的人權(quán)時,這個俠行就被謳歌贊揚,大家會同意;但如果這個俠行是,他是我兄弟,他欺負(fù)你,你活該,那這個東西就不是俠行了。那個最基本被保障的層次,必須更廣大地被遵循。真正的俠,是會去判斷輕重緩急。

不是有個說法說,你駕一個火車,這一邊過去五個人會撞死,那邊是一個人,你(變軌道)只撞死一個人,可是你撞死一個人還是一個人。老實說,那不是正義解決的,只能說你在非常極端的情況下不得已作了一個決定。但當(dāng)你作那個選擇,或者有人要求你作正確選擇的時候,不就是在要求你,去判斷俠是什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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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9日,臺灣,張大春(中)與周華健出席音樂劇《水滸108II-忠義堂》宣傳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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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現(xiàn)在如果我跟你說,那五個人是他媽的罪大惡極的壞人,另一邊那一個是善良無辜的好人,你會怎么選擇?你很可能會干掉壞人,那不是五個跟一個的問題啊,是不是?

更麻煩的是,那五個人里面,有四個江洋大盜,有一個是善良無辜的好人,另一邊是一個善良無辜的好人,你會怎么選?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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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我就是假裝而已

人物周刊:那你會怎么選?

張大春:我剛剛講,俠必須在他最直觀的判斷上,去作最簡單的那個選擇,就是他必須要有能力,說我這樣做是形成最大利益的,甚至是傷害最少無辜者的。坦白說,游俠和刺客列傳,都未必給了我充分的范例。司馬遷都沒有給我,我能做什么?

人物周刊:從你自己的世界觀里出發(fā)?

張大春:我昨天來的時候,走在機場,有個家伙,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個垃圾桶,而且那個垃圾桶是一個斜孔的,嘩——呸!一口痰就……他能吐那么準(zhǔn)嗎,就算他能吐那么準(zhǔn),他應(yīng)該那樣干嗎?那是一個垃圾桶,那不是一個痰盂。你知道嗎我就走到他旁邊,他一抬頭我就講了一句,“WCNMLGB。”他愣了。“他媽的你有多臟啊。”他就繼續(xù)愣了。我第二句話就是,“WCNMLGB,你的嘴臟還是我的嘴臟。”第三句繼續(xù)說,“WCNMLGB?!比缓笪揖妥吡恕6椅沂请x他15公尺,我們商務(wù)艙不是有那個貴賓室嘛,我一副非常有文明有教養(yǎng)的樣子就進(jìn)去了。我就是給了他三個WCNMLGB。我認(rèn)為我當(dāng)時很……不對吧?后來馬上又想,只要是被我不爽了一下,我都高興,我應(yīng)該高興。我只能做讓我自己高興的事。

人物周刊:這三句……

張大春:也爽。我覺得是俠行!我沒有辦法,我不可能教他說,哎呀先生啊你這樣做不對啊,或者WCNMLGB你這樣做不對你再這樣我就揍你。就沒辦法,我只好表達(dá),我只好說你這嘴臟還是我的嘴臟。你讓他想一想。我不知道能不能讓他想一想。

人物周刊:這是想起到一個提醒正義的作用?但是……

張大春:假裝有吧,重點就在這里,我要講的就是,可能我就是假裝而已。就是假裝我可以做到,假裝我可以影響社會,假裝我可以幫助人什么的……往明了說叫嘴炮,是吧。

人物周刊:這樣說的話,俠客之行就有點自欺欺人的意思了。

張大春:不一定,不一定沒有。特別是中國近代種種權(quán)力分配整體地不公平啊,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我們形成了一種對俠的幻想,過度的幻想、期待。不但是幻想式期待,而且還包含了一種過度的揄揚,或過度的憧憬。怎么去把俠這個字返還到一個個人不應(yīng)該拋棄的公理跟正義上,我覺得是比較重要的。

像我在喜馬拉雅講的這個《三俠五義》的故事,我就一再地強調(diào),我說這個世界上應(yīng)不應(yīng)該有包青天,當(dāng)然應(yīng)該有啊,大家都期待。那你知道包公在開封府當(dāng)府尹當(dāng)了多久嗎?你猜你猜。

人物周刊:20年?

張大春:20年?錯。我可以讓你猜五次,但我估計你都猜不對。只當(dāng)過一年三個月。一年三個月的府尹能干個啥?能龍頭鍘虎頭鍘?這些案子堆起來,他每天至少要上班48小時,換言之當(dāng)然就是我們虛構(gòu)的。

但重點不是在虛構(gòu),是在民間會把那么多關(guān)于公理正義的期待丟在一個人身上,箭靶一樣萬箭穿心地射在包公身上,這意味著那個社會,不論是產(chǎn)出或者是敘述小說,或者是傳唱這個故事,或者哪怕只是聽那個小說的社會,一直沒有獲得公理正義——只有這個故事不斷在撫慰人心。倒過來說,你會不會認(rèn)為,撫慰人心的故事,有如鴉片?

人物周刊:它沒有實際解決問題,但是它假裝……

張大春:它讓你假裝解決了問題!有趣吧?

人物周刊:現(xiàn)在很多人用網(wǎng)絡(luò)暴力的方式踐行自己認(rèn)為的正義。這能算是一種俠行嗎?它表面上好像是,可是……

張大春:有一種理論叫蹺蹺板理論,蹺蹺板就是說,當(dāng)你這么壞,所以我要跟你一樣壞,而且跟你壞得不一樣。我剛那兩句話,有意思咯。我,跟你一樣壞,我在跟你balance嘛,但我跟你壞得不一樣——我他媽的跟你真的不一樣嗎?說不定我跟你一樣哦。所以一旦是我跟你一樣壞、但我只是壞得跟你不一樣的時候,請問,我有什么資格說你壞?這個可能網(wǎng)絡(luò)最明顯,是因為它及時擴散。你真的會看到在世界上,會發(fā)生幾千年前那樣不公不義的事,在你一百公尺以外,它正在發(fā)生。

人物周刊:現(xiàn)實認(rèn)識的人里,有誰讓你覺得特別有俠義之氣的么?

張大春:很難?,F(xiàn)代人如果要表現(xiàn)出古典作品或者是史料文獻(xiàn)里描述的那種俠義之氣,多半都會先扭曲自己的現(xiàn)實人格。一旦自己的現(xiàn)實人格被扭曲了,想要符合古代的某一種人格典范,我反而覺得不真實,或者說近乎有點瘋狂。

對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人,我沒有期待任何一個人有完整體現(xiàn)古代俠義精神的可能性,不期待也不敢相信。

除非我們能夠非常成功地把古代俠義人格典范,在實踐中——我強調(diào)的是實踐而不是文本——在實踐中“翻譯”成一種具體的、對他人的慈悲和友善,并形成有效幫助,這樣才有可能在現(xiàn)實里面去復(fù)制或者模擬所謂的古代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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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多美麗的一種動物

人物周刊:《城邦暴力團(tuán)》里你常寫到自我認(rèn)知是老鼠,為什么?

張大春:貓,像不像老虎,像不像王者,像不像雄踞一方的霸主?老鼠就是,畏畏縮縮,躲躲藏藏,想盡辦法掩蓋自己的行跡,我選擇老鼠,因為整個城邦暴力團(tuán)說的故事是逃,是遁,是隱,是匿。

除了老鼠,你以為貓會躲嗎,貓不會,哪怕它是小貓。狗會躲嗎?狗聽主人的,主人怎么樣它就怎樣。老鼠不是這樣,老鼠既不像貓,王者霸者的氣概,又不像狗,有始終去追隨效忠的主宰。它是弱者,他媽的不受人歡喜?,F(xiàn)在有一只老鼠在這,嚇了你一跳,哎喲惡心呃。情感上人對老鼠是沒有那個……它多棒的一個象征啊。我無法想象一個比老鼠更像我的人。

人物周刊:多棒?

張大春:應(yīng)該說我無法想象一個比老鼠更像我的動物,一個畜生。它既不自在,也不高興,它相當(dāng)痛苦的,而且它又沒有可貴的價值,它如果被丟到實驗室它是一直被開腸破肚的,我先不講醫(yī)學(xué)上它對現(xiàn)代人類有多么了不起的貢獻(xiàn),但你去想象一下,像老鼠這樣的一個生物,它到處是天敵,媽的躲在田地里面,可能只能活一到兩年,多美麗的一種動物。

人物周刊:前面一系列悲慘的描述,最后的結(jié)論是,多美麗?

張大春:對,它不欺負(fù)這個自然。它在這個生物鏈里面,哺乳類生物鏈里面,他是最底端,大量地生育繁殖,它是靠繁殖來確保這個物種存在,enjoyit。

細(xì)節(jié)我就不多說了,很了不起的物種。它是雜食性你知道嗎,它谷子也吃,肉類也吃,蟲也吃,蔬菜也吃,想盡辦法活下去這樣子,養(yǎng)兒育女,是不是。老鼠哇,是不是。

人物周刊:它唯一的目的就是生存本身。

張大春:對,生存。它不欺負(fù)人啊,最棒的就這個。你看這個貓,今天欺負(fù)一下烏龜,明天欺負(fù)一下小老鼠,后天他媽的連狗都搞一下。我最近開始養(yǎng)貓。哎喲貓這玩意兒,混蛋透了媽的。

人物周刊:那么混蛋為什么還要養(yǎng)?

張大春:我女兒要養(yǎng)。

人物周刊:那你每天看到自己家的貓什么感受?

張大春:沒有特別那個,但是重點在,養(yǎng)一個生物在家里面,等于是接引一個家人嘛。忽然之間重新?lián)碛幸粋€家人。這個事情,我到目前還沒有辦法有結(jié)論,但是我知道,它不只是一只貓啊,是一個familyme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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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2期 總第812期
出版時間:2024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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