攢
曾經(jīng)有音樂節(jié)目找到大張偉，希望他在節(jié)目中表現(xiàn)認(rèn)真做歌的樣子，“每天皺著眉頭想，寫不出來，較勁，最后終于寫出來了。”大張偉說，“我不需要那么認(rèn)真，你告訴我主題，等15分鐘，我大概就寫完了。加上后期縮混，兩天半。”對方無法理解，沒再邀請他參加節(jié)目。
大張偉的話聽起來驕傲得近乎挑釁，實際上他是把焦慮感分散在了生活中的時時刻刻。他永遠(yuǎn)處于備戰(zhàn)狀態(tài)，聽歌、聊天、看書、上網(wǎng)，都在不停地用手機(jī)或紙筆記錄。他喜歡攢，無論音源、編曲、觀點還是笑話，只要他認(rèn)為有啟發(fā)，都攢下來。大張偉有一個庫，素材分門別類，整理這個庫曾經(jīng)是他放松的惟一方式?！拔覍懜璩壙?，因為內(nèi)容的推敲在積攢中就完成了。”
1998年出道，35歲的大張偉在音樂行業(yè)和娛樂圈浮沉了20年。上世紀(jì)90年代末玩搖滾，2005年唱神曲，2013年上綜藝，每次當(dāng)他遭遇發(fā)展困境，仿佛都有冥冥之中的力量幫助他踩準(zhǔn)某個節(jié)點觸底反彈。大張偉看不懂這個圈子，他認(rèn)為這20年的變化“莫名奇妙”，生存之道只有時刻準(zhǔn)備著。
“看上去每個節(jié)點我都參加了，只是因為我平時一直在攢，到有人需要的時候，我就能干。要不是之前分析音樂大潮流，我不可能在一個歌唱的膚淺時代唱廣場舞曲，要不是之前攢那么多笑話，我也不可能上綜藝?！?/p>
他的履歷上有兩個自主選擇的低點，一是2001年和第一家經(jīng)紀(jì)公司解約，二是2009年花兒樂隊解散。盡管當(dāng)時大張偉知道這樣做可能會陷入低谷，他還是堅持了。“我老覺得他們沒我努力，會讓我的努力也沒有用。那我就一個人努力，努力吐了血，可以過勞死，但我一定要把事做成?！?/p>
《天天向上》執(zhí)行制片人趙雅婷是大張偉相識10年的朋友。她說他“內(nèi)心很渴求認(rèn)同”。她記得，樂隊剛解散的時候，大張偉事業(yè)下滑，有一次錄節(jié)目，他為了效果在衣服上縫了很多毛毛蟲，拗綜藝感?！白鳛榕笥?，我看了都有點心疼，他就像馬戲團(tuán)的小丑，賣力扮丑愉悅大家?！?/p>
接受采訪這天，他依然是一身“虛張聲勢”的打扮，亂蓬蓬的頭發(fā)幾乎要扎到眼睛，黑色大T恤上印著“Rock ‘n’ Roll never die”。剛裝修好的新房透露著主人的趣味，藍(lán)白相間的布藝沙發(fā)靠背是王冠的形狀，客廳通往臥室的墻上印著城堡和公主的壁畫。
初次見面，沒有寒暄，沒有開場，大張偉直奔主題，大段獨白中夾雜著笑點和調(diào)侃。他看起來像一個游刃有余的社交老手，惟獨在交談之初從不與對方對視，這10分鐘的亂瞟暴露了他的緊張和膽怯。
類似的矛盾在大張偉身上有很多。他在臺上人來瘋，下臺卻很少跟人出去玩；人前喧囂，人后安靜。他的喪掩蓋著他的努力，他的俗隱藏了他的清高。
他的歌從不給人喘氣的機(jī)會，沒有前奏，進(jìn)去就開始唱，一直唱?！斑@跟我性格差不多，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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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歡迎程度從太陽變成螢火蟲
之前做音樂的時候，我曾經(jīng)很傷心。2014年，《倍兒爽》剛演完，歌已經(jīng)很紅了，但演出并沒有像我期望的那么多。之前出《嘻唰唰》和《窮開心》時，一年差不多能演到兩百場。我記得特別清楚，2009年開始直線下滑，唰，數(shù)量和受歡迎的程度，越來越弱，越來越弱，就感覺從以前的太陽快變成螢火蟲了，很失落?！栋僮兇罂恪废鄬Τ晒α艘欢螘r間，春晚又注意到我，我又出了一歌，哇噻太棒了。我從2009年到2014年，都是因為歌沒紅沒多少演出，現(xiàn)在歌紅了肯定有很多演出了。
但是并沒有。
以前我家里掛了一墻我的各種專輯，自個兒給自個兒做的金唱片，一個畫框、一個封面、一個CD。有一天我超級生氣，把那些東西全摘下來了。我已經(jīng)絕望了，覺得無論歌紅不紅都沒用，因為別人根本不需要我，我被世界拋棄了。
最低谷就是錄貝爾的時候（注：2015年，大張偉參加真人秀節(jié)目《跟著貝爾去冒險》），去之前他們跟我說是跟少數(shù)民族一塊兒唱歌跳舞，去了才發(fā)現(xiàn)深陷困境。到今天我都覺得那節(jié)目不該叫“跟著貝爾去冒險”，應(yīng)該叫“何必呢？”一瀑布，你爬它干嘛呀，人瀑布好好往下流水，哎，我也不知道。我壓力特別大，高危之下手也抖、渾身抖、哭哭哭。我就覺得我為了掙點錢，為了這點曝光度，都已經(jīng)要開始抓耗子、吃蟲子了，我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情？
那節(jié)目播出之后好多人罵我慫，其實在節(jié)目里我是有很大成長的，但他們就記得我一開始哭。我以前有紅的歌，也起碼還有一丟丟歌的美譽(yù)度和《百變大咖秀》給別人帶來歡樂的小視頻，被這件事全部抹掉了。別人都覺得我慫，從根上質(zhì)疑我，那我就覺得徹底別干了唄。
也確實是這樣，那年跨年，沒有任何電視臺找我，我是跟一個朋友在餐廳度過的，我們干杯倒數(shù)，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丶椅液脗模@么多年，自從2000年有跨年這個概念出現(xiàn)，我就沒一年沒出演過跨年，各個臺都演過，那是惟一一年。
之前也有過低谷。2001年上下，那陣子我們正鬧解約呢，我沒事干，除了排練就是看小說，我們家親戚有一套王朔，我全看了。他寫那主人公很多都是渾不吝、憤世嫉俗、看什么都煩，但女孩們就喜歡他。我覺得他生活中可能并不是這樣一個人，但他就愿意這樣寫，特別過癮，我就覺得寫歌是不是也可以這樣。所以到了《嘻唰唰》，有百分之四十差不多是為了自我治療。
參加貝爾的時候也是，我特別痛苦，我的隊友說你要想一些美好的事情，你現(xiàn)在覺得什么最美好？我說陽光彩虹小白馬，這是當(dāng)時瞬間冒出來的想法。后來我一難過，他們就說陽光彩虹小白馬。所以我就寫了《陽光彩虹小白馬》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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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是每時每刻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2015年12月，我記得特別清楚，年底應(yīng)該是藝人最忙的時候，有各種活動，但是那一整個月我就只有一個活動，錄《拜托了冰箱》。我錄的時候逮誰擠兌誰，看誰煩誰，但特別神奇的是王嘉爾老抱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內(nèi)心很尷尬，我本來很喪，就覺得都得死，愛怎么樣怎么樣，反正我也沒活兒了，可能就要退出這個行業(yè)，然后有一個人在后面一直抱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溫暖。
就是從那一期《拜托了冰箱》開始，網(wǎng)上說我說話特別好玩。喪、逮誰都不給好臉兒，這個反而成了他們那幫網(wǎng)友覺得好玩兒的地兒。后來就又有節(jié)目找我了，我好開心呀。之前沒節(jié)目錄的時候，我就想如果以后還有機(jī)會，我一定要珍惜這些節(jié)目，要特別開心。
后來錄了好多，錄到了去年年底。其實錄了一年不到我就麻木了，好多節(jié)目價格是還不錯，但我感受不到熱情，覺得它沒有意義，你明白嗎？有的節(jié)目讓你思考，有的節(jié)目讓你奮發(fā)，有的節(jié)目讓你喪也行，但有的節(jié)目就莫名其妙，不能帶來任何感受。但我不能吃完飯罵廚子，當(dāng)然還要積極配合。
我也算是命挺好的，趕上了最紅的綜藝時代。有一陣子我特別想當(dāng)主持人，我膚淺地以為主持人說笑話，能讓大家開心就行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不是。主持人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如果你想讓別人討厭你，你就玩命的發(fā)光，感覺全舞臺就只有你；你要想讓別人接納你喜歡你，那么就讓你身邊的嘉賓拼命發(fā)光?？墒俏遥兼霾坏桨。页Ｄ戤?dāng)歌手，所有人都要站邊兒上，我就是C位。所以我當(dāng)不了好的主持人，只能在臺上開玩笑地說一些所謂自己的想法和領(lǐng)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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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大張偉（中）和王嘉爾（左）錄制《拜托了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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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以為讓大家開心，我就能開心，但這件事兒就像餓一樣，我餓了，我去吃那個東西，我很開心。吃完了之后呢？還得面對自己啊。已經(jīng)播了，你就得想別的事情了，那個所謂的開心就沒有了，就等于說我一直沒有一個平穩(wěn)的愉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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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張偉和媽媽錄制《三個院子》期間拍攝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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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就覺得很多時候，咳，就那樣吧，還能怎么樣呢？生活就是每時每刻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自個兒待著的時候，不知道什么能讓我開心。醫(yī)生說我需要去培養(yǎng)一個長期的、能讓我有持續(xù)愉悅感的東西。就像涵哥每回錄完節(jié)目他就說回家澆花，何老師說錄完之后咱們?nèi)ツ膬撼燥圞TV，張紹剛老師就是騎自行車去，最開始聽這些，覺得他們不嫌累，錄節(jié)目都這么累了，回去還要干這些事兒。通過那個醫(yī)生我終于明白了，因為我沒有這些事兒，所以我有特別強(qiáng)的失落感，我就想這次錄完還有人找我錄嗎？時間長了特別焦慮，特別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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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么要活成一個炮仗？！
我70%以上的節(jié)目就是三個字：充檔期。沒什么意義。我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天天演出，一年365天，至少演出200天。我以前就是這樣，以前中國的歌手不都干這事兒嗎？你出專輯，你去演，一年之后你編新的，開始排練，然后出專輯，接著演。
我不能閑著，一閑下來就開始懷疑自己，覺得全世界都拋棄我了，自己一點價值都沒有。我特別喜歡住酒店，因為一回家就意味著我沒工作了。人家跟我說演藝市場本身環(huán)境就不好，我就說在環(huán)境不好的時候還能保持一個量，才能說明我優(yōu)秀，非得去較這個勁。
現(xiàn)在大家不怎么尊重音樂，音樂都變成背景了，更莫名其妙就在于大家都不用聽整首歌了，就聽15秒，一個15秒的片段就能紅。
我從二十多歲就有中年危機(jī)了，到現(xiàn)在一直有。以前做歌的時候每年出一張專輯，使命感特別強(qiáng)，就覺得今年必須把這事兒給干成了，無論怎么樣。后來就一直在混，我感覺特別對不起我自己，有點小后悔。這專輯現(xiàn)在才出，稍微有一點晚了。
一共有幾回，我寫完歌之后自己鼓掌說太棒了，《破滅》算一個，《窮開心》算一個，《人間精品起來嗨》，還有這次的《陽光彩虹小白馬》。
我初中喜歡搖滾，想成為痞子，想做一些叛逆的事情。因為我發(fā)現(xiàn)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跟老師說的不一樣，我憑什么要按照你們說的去想？后來長大一點，覺得過了這個癮之后就過了。尤其當(dāng)時在一些酒吧演出，來的都是學(xué)生、小女孩，歌一開始她們就堵耳朵，我一停她們就拍手。我就像一炮仗，炸完之后她們就開始拍手，我覺得我為什么要活成一個炮仗？！所以到《嘻唰唰》，我就把歡樂和音樂結(jié)合在一起，做得很娛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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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張偉童年時期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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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一樣喜歡搖滾，現(xiàn)在還聽那歌，但那個不是我，我一直很折中。在中國，那個憤怒跟痛苦不可能實現(xiàn)，人們不喜歡那種力量。我一直說我的缺點在保護(hù)著我，因為我膽小懦弱，不能勇敢地去面對真正喜歡的東西，所以我沒有那么執(zhí)著，也就不會受傷。
（在創(chuàng)作上）我從沒碰到過瓶頸，我的瓶頸只是在于這歌不紅。我統(tǒng)計了一下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出了170首歌。這20年我學(xué)習(xí)音樂是非常主動的，每個月最起碼聽五百首以上的歌。聽到最新的、各種各樣的編曲方式，我就覺得，噢，原來用這種形式也能做，我自個兒的音樂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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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掙的一半是挨罵的錢
做歌開心是開心，但是呢，永遠(yuǎn)夾雜著百分之四十的期望，覺得哇噻真棒，我做完這個應(yīng)該會特別火，結(jié)果并沒有，那怎么辦？我特別喜歡別人關(guān)注我，但我又特別想裝出一副我不在乎你們的樣子，這是我人性中最大的虛偽。
虛榮和嫉妒對于我來說很重要，會促使我努力。這也是我焦慮和痛苦的根源。我每次看新聞上說誰去參加什么節(jié)目或者誰誰表現(xiàn)特別好，心里就像針突然扎了一下，覺得我去了肯定比他好，憑什么不找我。我也老罵我自個兒，你怎么能這樣想，你怎么這么狹隘，你要祝福別人。
當(dāng)然，我從來不恨別人，只是覺得憑什么。
因為從小就在比賽，我媽我爸特別努力地辛苦工作就是為了讓我能唱好歌，我就形成了一個想法：如果有這個才能，我就一定要去爭，這個東西就是我的。長大之后就成了慣性思維，其實人就是這樣，慣性讓一些人變成了今天的自己。
有人評價我就是怎么都好不了。比如說最近很紅，我就會想我能不能多開演唱會？演唱會開了之后，我又想能不能用這首歌成為一個節(jié)目的主題曲？成了主題曲我又想，能不能再給別人做一首類似的歌？我永遠(yuǎn)都在問自己還能做什么。
之前我做過一個調(diào)查，十個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親情、愛情、友情、自我價值、名譽(yù)、親和感等等，按對你的重要程度排序。我第一個排的就是自我價值實現(xiàn)，第十個才是名譽(yù)。我不在乎名譽(yù)，名譽(yù)傷害我太多次了，之前因為那些負(fù)面新聞好多人罵我，后來我明白了，我掙的一半是挨罵的錢。
躲不開的時候別躲，這是我的底線。我對虛偽的定義就是躲不開了還躲，比如說這件事，別人都覺得你就是這樣，你非得裝出一副我不是的樣子，那就是躲不開還躲。我呢，基本上就是不撞南墻不回頭，把南墻撞碎了，我就能過去了。一直以來我就是這么想的，即使遍體鱗傷。
所以我在《陽光彩虹小白馬》里寫，一切都會好的。我在淘寶上訂了一個手環(huán)，上面寫著“一切都會過去的”，我要把它帶著。對我來說最管用的就是兩句話：你已經(jīng)很好了；一切都會過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