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看了日版將近四小時的上下集電影《小森林》(夏秋篇,2014;冬春篇,2015),甚為歡喜,于是帶著好奇心再讀回同名原作漫畫(五十嵐大介,2002至2005年連載于講談社《月刊Afternoon》,后出單行本兩卷),我產(chǎn)生了幾個疑問:這是一部美食文本嗎?它是否可像其他文本那樣在不同文化語境中得以重生,就像電影工業(yè)中慣常所做的那樣?
早聽說韓國準備翻拍《小森林》,于是充滿期待。中、日、韓歷來被歸屬于同一個文化圈,在農(nóng)業(yè)和飲食上亦有很多共同語言。先前《舌尖上的中國》在東亞燃起的鄉(xiāng)愁(及其不滿)自不必說;即便《大長今》已過去多時,仍可喚起國人對于東亞美食的共同記憶;而日本餐桌文化的優(yōu)雅、對食材的敬畏等等,透過紀錄片、電影乃至文人墨客的解讀傳遞給我們的鄉(xiāng)愁,又怎能被我們輕易忽略?那曾經(jīng)是我們自己的文明,而今已經(jīng)失落。
我疑惑的是:如此相近的文化根基,如何拍出不同的感覺?于是,帶著這種好奇,我看了韓國版《小森林》。它帶給我的,不是兩部電影的互相映照,而是完全不同的“小森林”。它們有各自的邊疆,由味覺區(qū)隔的邊疆。
敘事節(jié)奏的快慢、核心食物的取舍、春夏秋冬的時令等等,這些都可理解。每一地區(qū)的飲食文化皆可順從當?shù)氐奶鞎r地利,形塑自家獨有的味覺體系和時間節(jié)奏,從而也形塑了當?shù)厝说男撵`生活。所以你看到的每個地方的人的面貌和節(jié)拍皆有差次,這可稱為大千世界之最初表象。但若深究下去,便會陷入漫無邊際的深淵,在此混沌狀態(tài)下,朝鮮冷面和韓國冷面竟然分屬于完全不同的宇宙,盡管在地理和物候乃至語言上相差無幾。
而兩部《小森林》之間的美學距離亦遠超于地理和物候。這是令人難以理解、也是很有趣的文化命題。日本的主人公,看起來一無所有、一無所求;韓國的主人公,似乎略有盈余、亦心有不甘。前者低眉順目,惟一照顧的是她眼前的植物或食材;后者則左顧右盼,心不在焉,似乎企盼有人前來。于是一切變得不那么單純。
對媽媽的渴求或追問或許是一致的,但意義不同。有些無法釋懷;有些漸漸忘記;有些是因為疏忽不再提起;有些,則莫妙其妙地,仿佛從未有過。
作為植物,我們其實都萌芽在母親的子宮里,發(fā)育在嘈雜的親友間,成長和掙脫于潮濕、炎熱、寒冷而凝重的鄉(xiāng)土,最后,并非每個人都有幸葬于那里。正如電影所展現(xiàn)的,我們一直在吃喝中成長,直到死去,然后被一些黑夜中莫名其妙的來客帶走,到黑暗中去。
我們終究死無葬身之地——特別是在大城市里。
表面看來,這兩部電影都在談論食物,而不輕易飛升,僅限于食材的采集、備料、等待、烹飪、品嘗等環(huán)節(jié)。然而我從中看到的卻并非食物,而是其他。食物,固然第一要義是果腹,但并非至高正義。我至少看到了失望。它是一種奇異的作物所釀之酒,乃由材料的鮮美、時機的不當、過于豐沛的雨水,疏于照料,怨念重重,以及不受歡迎的來客頻繁造訪等等,一起釀成。我們必須獨自啜飲。大概一個失意之人將全部身心和汗水辛勞付出傾情投入,才能細微敏感到個中滋味吧!
我們都是失望的遺腹子,無父無母。惟一的救贖,或許僅僅是食物——我們的恩主,而我們對它們失禮已久。古語說,禮失求諸野。我們在食物上的失禮,或可從周邊國家仍然保存的那種對待食物的古樸態(tài)度上求問一下。
然而,當你以為人們的記憶底線是舌尖的時候,殊不知,舌尖已經(jīng)是全球化的戰(zhàn)場。抵抗與侵略的沖突已然訴諸此地。人們的味覺已被占領(lǐng),無可逃遁,因為味覺被認為沒有邊疆。
味覺其實是有邊疆的,那是母親為之設(shè)定,雖然她可能早已離我們遠去。那也是修辭的邊疆,你終生無法偷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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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寂靜》(2015)
導演: Patrick Shen
生活中充滿噪音,然而常常被忽略。這部紀錄片給我們還原了什么叫寂靜以及噪音,其中包括了著名的《4:33》(約翰·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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