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 | 我想明天去羊湖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18-04-26

倉央嘉措,司機老大爺與一個人的羊湖

【1】

我想明天去羊湖,得找個靠譜的司機。

冬天的拉薩幾乎沒有游客,明天就是我在西藏的最后一天了,當(dāng)?shù)厝私ㄗh我去羊湖看看,包車去的話,來回大概需要五六個小時。我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明天下午4點的返程飛機,3點得到達機場,如果我能早上8點就出發(fā)的話,可以獲得7個小時,扣掉路上的時間,在羊湖大概只能玩一兩個小時,這是再簡單不過的減法,可到底值不值得去呢?

羊湖是當(dāng)?shù)厝藢ρ蜃坑捍氲暮喎Q,其實藏北阿里附近還有一個羊湖,那才是地圖上真正的“羊湖”。羊卓雍措跟納木措、瑪旁雍措并稱西藏三大圣湖,在藏語里的意思是“碧玉湖”、“上面的珊瑚湖”。

其時我正在拉薩市內(nèi)獨自閑逛,看了很多彼此相似的廟宇,在烈日下走到出汗。在大昭寺門口安檢的地方,我剛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證,安檢的士兵就拉住我大喊一聲:南京!我驚訝地問他,你也是南京的嗎?他笑著對我搖搖頭,放我進去了。我收起身份證,一路滿腹狐疑,他怎么看出我是從南京來的呢?我身份證上的地址明明是廣州呀。

那一天我在拉薩打了五次滴滴,打算從這些司機里挑一個看起來最面善的去羊湖。司機們都愛聊天,五個滴滴司機里有三個,干著畫匠的活兒,兩個是畫墻的,水平還沒有高到可以去畫寺廟壁畫,只能給家庭畫梁畫壁畫窗戶,另一個是畫家具的??梢姰?dāng)?shù)貙Σ世L的需求量之大——這還不包括畫唐卡的,那是藏地畫匠里最專業(yè)的一個層級,需要十五六年嚴格的學(xué)習(xí)才能出師。他們有活接活,沒活就出來跑滴滴快車。司機們告訴我如何區(qū)別貴重寶石磨制的礦物顏料,如何用牦牛的大骨熬制骨膠。他們從綠松石里得到綠色,從青金石里得到藍色,從硨磲里得到帶著云母珠光的白色,最貴的顏料是紅色,用珊瑚磨制的,比金還貴,如果用這樣純正的礦物顏料畫一套家具,首先就得跟主人家計算,要用掉多少紅顏料、多少金顏料,人工都在其次。

我聽得津津有味,可是到底選誰跟我明天一起去羊卓雍措呢?

早上我出門,因為酒店在一個小山坡上,離馬路只有不到兩百米,我很自然地溜達下來,站到馬路邊等車,結(jié)果車子已經(jīng)開到坡頂,在大堂門口等我了。這本是我的錯,可司機在電話里連說哎呦對不起對不起。他轉(zhuǎn)身開下來,我又轉(zhuǎn)身向坡上走,大家都過于為對方考慮,結(jié)果我們相遇在坡道中間,一個對停車頗有考驗的斜度上。司機老大爺遠遠地看見我,隔著玻璃就豁開大嘴巴笑了。

他是那天載我的第一個司機,名叫多吉,這個笑容贏了當(dāng)天后來的所有司機。晚上,當(dāng)我終于下定決心第二天要去羊卓雍措的時候,我給愛笑的多吉老大爺打了電話。

從酒店窗戶看出去,布達拉宮近在咫尺,我抱著氧氣瓶吸了一會兒氧,不顧高原手冊的勸阻洗了一個漫長的熱水澡,想著明天要早起,就收拾好行李,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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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睡在高原好像睡在一團固體里,七竅不通,冬天高原空氣的含氧量比夏天還低3%,加上睡得太早,半夜我就憋醒了。這里早上9點才會天亮,睡覺都不用關(guān)窗簾,窗外一片漆黑,零星幾點黃色的燈火屬于布達拉宮。我回想起白天在布達拉宮看到的倉央嘉措的金身塑像,一個長臉的清秀青年,因為成為偶像而喪失了容貌上的特征,雕塑者替他撫平了他的喜怒和哀愁。

我對藏傳佛教知之甚少,白天參觀了那么多寺廟和宮殿,很難說自己的心靈受到了什么樣的感動。在羅布林卡的一處殿堂里,我正湊上去細看宗喀巴大師,突然涌進來一大群藏民撲通伏地磕長頭,好幾顆黑黝黝的腦袋直撲在我的腳下,我是那個屋子里唯一一個站著的人,顯得頗為不敬,嚇得我趕緊逃開了。

讓我感動的倒是那些因為并不珍貴、所以沒有被圍欄隔起來的木板神龕畫。藏族女孩用額頭抵貼著神明,喃喃低語,畫上的菩薩個子不高,臉上因為被人蹭得太多,也像凡人一樣,滿是塵垢了。就好像她們來到這里,把心事卸下來,沾染給了菩薩。木板一側(cè)用漢字寫著“?!?,“?!弊植恢獮槭裁醋笥沂穷嵉沟模硪粋?cè)寫著“囍”,大約是求姻緣的,頗費操心的人間煙火。

布達拉宮里供奉著已故達賴的靈塔,唯獨沒有倉央嘉措,他的死是一個謎。

歷任達賴靈塔的規(guī)格,是根據(jù)他們生前對藏地的貢獻和威望來決定的,所以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措和十三世達賴土登嘉措的靈塔格外宏大奢華,耗費了數(shù)噸黃金,通體鑲嵌著大量的寶石。西藏自古物力艱辛,科技也不發(fā)達,在那里你會看到兩極:最靡費的和最貧陋的,而且?guī)缀鯖]有中間階段。因為依山而建,布達拉宮里大多數(shù)宮殿都逼仄窄小,但是金碧輝煌。滿坑滿谷的佛像金身,大多是藏地獨特的銅鎏金古法工藝,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傳。有一個不大的佛龕里面并排供著三尊幾乎一模一樣的觀音菩薩。似乎歷代藏民把這塊土地上能產(chǎn)出的一切都變成了黃金和寶石,奉獻給神明以及他們在大地上的代理人,除此之外,他們也不再需要其他的了。

?那些更小一些的靈塔讓人揪心,在五世和十三世這兩位顯赫的宗教領(lǐng)袖之間,其他幾任達賴大多短命,嚴苛的生存環(huán)境,激烈的政治斗爭和壓力,讓他們往往活不到成年就丟了性命,有的只活到7歲或11歲,靈塔也就不大。

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在西藏確立了格魯派藏傳佛教(又稱黃教)的領(lǐng)導(dǎo)地位,同時建立了政教合一的地方政權(quán),并發(fā)展了跟中央王朝的關(guān)系,他生前有一個極受器重的總管(藏語里稱為第巴),叫作桑結(jié)嘉措,是拉薩北郊大貴族仲麥巴之子,8歲就進入布達拉宮,由五世達賴親自悉心培養(yǎng)和教授經(jīng)學(xué)。桑結(jié)20歲的時候,五世達賴就急切地希望他能夠擔(dān)任第巴。到了桑結(jié)嘉措23歲的時候,五世達賴生怕自己的愛徒資歷威望不能服眾,專門頒布了一份文告,詳細地向三大寺僧眾褒獎桑結(jié)嘉措的虔信、干練和學(xué)識,要求僧眾同意他繼任第巴。

這一份文告現(xiàn)在被放置在布達拉宮正門入口處的德陽廈過廳的南墻上,下面印著五世達賴兩只金手印,掌紋奇特,全部向上舒展——信眾認為那是活佛天生異相,連掌心都生出一朵蓮花。

桑結(jié)嘉措是一個強勢而有政治抱負的青年,五世達賴在位的時候,政治環(huán)境非常復(fù)雜,拉薩當(dāng)局和拉達克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尚未結(jié)束。我在拉薩結(jié)識的一位生物學(xué)家告訴我,五世達賴和拉達克部落的戰(zhàn)爭,主要是為了搶奪一種叫作“阿里桃子”的植物,那其實屬于杏科,是一種很小的藏杏,果實非常甜美,最關(guān)鍵的是,可以用來釀酒。五世達賴的聲望,以及與清皇室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是用來對付蒙古和碩特汗王的重要手段,加上達賴對蒙古各部汗王都有重要影響,一旦達賴去世,失去這一張王牌,第巴桑結(jié)嘉措將難以攀引外援,無法跟和碩特汗王斡旋,勢必造成權(quán)力上的真空,破壞藏地的微妙平衡。因此,當(dāng)1682年,68歲的五世達賴在布達拉宮溘然長逝,29歲的桑結(jié)嘉措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他完全封鎖了達賴去世的消息。

秘喪工作做得相當(dāng)徹底,桑結(jié)嘉措秘密保存了五世達賴的肉身,為未來修建靈塔暗做準(zhǔn)備(肉身必須經(jīng)過若干防腐工序方可入塔),并挑選帕崩喀寺一個叫作江陽扎巴的喇嘛,此人長得很像五世達賴,讓他穿起達賴的衣服,每天不發(fā)一言,坐在寶座上擺擺樣子。桑結(jié)對外宣布,達賴要長期坐靜,修煉密法,一切事務(wù)均由第巴代行。同時,還得人不知鬼不覺地,暗中查訪轉(zhuǎn)世靈童的下落,找到轉(zhuǎn)世靈童后,必須安置在秘密又安全的地方,按教義接受嚴格的教育,爭取在政局發(fā)生大的動蕩之前,把轉(zhuǎn)世靈童培養(yǎng)到成年,可以直接接掌政權(quán)。

這個被找到的轉(zhuǎn)世靈童,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倉央嘉措,情圣,浪子,詩人,“雪域最大的王”,“世間最美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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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蓋子捂了15年,十多年秘不發(fā)喪,直到1696年康熙擊潰了嘎爾丹,從準(zhǔn)噶爾人口中隱約聽說五世達賴已死的消息??滴醪淮笈?,下了一道極其嚴厲的詔書給桑結(jié)嘉措,桑結(jié)嘉措馬上派使者赴京向皇上當(dāng)面密奏解釋,皇帝才沒有進一步的治罪。

就這樣,桑結(jié)嘉措在被動中倉促公布五世達賴的死訊,并馬上在第二年的燃燈節(jié)宣布倉央嘉措為六世達賴,把一直寄養(yǎng)在朗卡子宗、由班禪負責(zé)教育的倉央嘉措迎回布達拉宮,舉行坐床儀式。這時的倉央嘉措,還是個14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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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唐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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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倍颊f倉央嘉措風(fēng)流多情,常常偷溜出宮,浪蕩街頭。列隆大師筆記中記錄他“身穿綢緞衣衫,手戴戒指,頭蓄長發(fā),醉心于歌舞游宴?!逼鋵嵅浑y理解,那本就是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叛逆孩子,一朝成圣,根本來不及適應(yīng)繁文縟節(jié)和壓抑的宮廷生活。加上他并無實權(quán),不過是復(fù)雜政治斗爭中的一枚籌碼而已。

倉央嘉措向往愛情,他出生在一個紅教(寧瑪派)家庭,跟嚴格受戒的黃教(格魯派)教義不同,紅教喇嘛是可以娶妻的。這些因果,都加深了他對成為活佛和禁欲生活的厭倦。據(jù)說他有一次巡游到日喀則,跪在扎什侖布寺外面,把喇嘛僧衣捧在手中,口呼他的班禪師父,聲稱要把師父傳授給他的戒法通通歸還,從此恢復(fù)自由之身。

桑結(jié)嘉措的政敵本就心懷不滿,這位新任達賴喇嘛根基未深,種種“荒唐”行為正好給了政敵可乘之機,和碩特汗王和拉藏汗紛紛向皇帝稟報倉央嘉措的“不端”,稱他是個“假達賴”。

這時的西藏,軍事沖突不斷,桑結(jié)嘉措被迫退位。在1705年的又一次軍事沖突中,桑結(jié)嘉措被拉藏汗處死,拉藏汗向康熙皇帝奏請廢除倉央嘉措,并起解倉央嘉措,“詔獻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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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蚌寺的喇嘛 ? ? ?圖/本刊記者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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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蒙古兵押著倉央嘉措經(jīng)過哲蚌寺時,一群武裝的喇嘛為了保護宗主,把倉央嘉措搶上了山,安置在寺內(nèi)。蒙古兵立即包圍了該寺,猛攻三天三夜,傷亡慘重。倉央嘉措不忍心更多的人為他而死,主動提出要下山歸隊,讓蒙古兵送他入京。據(jù)說押解隊伍走到理塘的時候,因為憂患交加,倉央嘉措就病死了。

“潔白的仙鶴啊,請借我凌空翅膀,我不求遠飛,直到理塘就回?!眰}央嘉措的這首詩,有人說是思念理塘某個美麗的姑娘,有人說是指明了他轉(zhuǎn)世的地點,還有人認為,那是他遁去的隱喻。

關(guān)于他的死亡,一直眾說紛紜。有野史記載,就在蒙古兵押解的途中,他們收到了清廷的口信,埋怨他們?yōu)槭裁匆岩粋€廢掉的活佛千里迢迢送到北京來,養(yǎng)著也不是,不養(yǎng)也不是。這下輪到蒙古人傻眼了,一個活生生的活佛砸在手里,殺了也不是,不殺也不是。

于是他們對倉央嘉措說,你還是自己走吧,權(quán)當(dāng)你死了。

倉央嘉措自行遁去,從此流落世間,隱姓埋名。出生入死的經(jīng)歷讓他大徹大悟,斬斷塵思,虔心佛法,周游了蒙古、西藏和印度,最后行走到新疆的阿拉善地區(qū),安頓下來,在那里傳道近三十年。

這個說法雖無正史考據(jù),但歷來有很多人采信。一來是阿拉善的地方史里有關(guān)于倉央嘉措傳法的記載,二來據(jù)說六世達賴在位的短短數(shù)年中,藏民對這位年輕俊朗的活佛充滿好感。雖然他不守清規(guī),卻因為至情至性,和那些廣為傳唱的詩歌里流露出的不俗才情,贏得了人民的愛戴。他們不愿意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哪怕是在想象中,也要放他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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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胡亂查看各種資料,更是徹底睡不著了。天漸漸從漆黑轉(zhuǎn)為幽藍,在酒店的餐廳吃完早餐,開始為去羊湖做準(zhǔn)備。今年拉薩很暖和,罕見地一整個冬天都沒下雪,但畢竟晝夜溫差大,早上出門還是非常冷的。我在保溫杯里泡了滾熱的姜茶,把衣物一層一層地往身上套:秋褲,毛褲,加厚抓絨褲,毛線襪子,厚厚的羊毛靴子,然后不遺余力地穿上了我?guī)淼乃忻?,四件!最外面是在《紅樓夢》里被稱為“大毛”的大氅,完全把自己穿成了一頭熊。

這還不算完,我還有內(nèi)里帶毛的雷鋒帽和羊絨手套,最后貼上暖寶寶,六片!左右兩條老寒腿各一片,貼膝蓋;肚臍一片,后腰子一片,左右肩窩各一片。就指望肩窩里這兩片暖寶寶能夠熊熊燃燒,沖開頸肩里那些積年的大疙瘩,把活過來的血統(tǒng)統(tǒng)泵到頭頂上去,再也不要腦供血不足,昏昏沉沉鬧頭痛。

這頭熊步履維艱,走出酒店大堂,看見多吉師傅已經(jīng)站在車邊等我啦。凜冽清寒的晨風(fēng)中,他也穿成了一頭熊!老大爺冷得都不笑了。兩頭熊嚴肅而友好地打了個招呼,就彎著腰往車里爬。

“你還是坐前面吧?!倍嗉次彝笞吓溃浦沽宋??!扒懊娴淖灰暰€好,也暖和?!?/p>

后座是默認不需要聊天的座位,而副駕駛則不是。長途跋涉,有個人聊聊天,司機也就不容易犯困。車子沉默地向拉薩市外開去,四周才微微有一點天光,馬路上空無一人。

多吉說的漢話有口音,有時候他有表達不了的意思,得半問半猜,猜對了,他就很高興,“哎對對對對對對對?!币豢跉庹f很多個對,有一種終于表達出來了的如釋重負。我跟他說,時間緊,早飯我吃得很飽,中午可以不必停車吃飯。

多吉讓我放心,他開了很多年的旅游車,長年在拉薩、林芝、阿里這一帶跑長途,路很熟。

太陽慢慢醒來,在山峰后面嚴肅地瞪著一只獨眼。多吉突然放慢了車速,讓我往窗外看。那里是一片林場,養(yǎng)了很多梅花鹿,土黃色的鹿站在土黃色的林子里,像穿了迷彩衣。如果多吉不提示,我一定會錯過它們。

我們聊了一會母鹿和小鹿,接著就聊起了多吉和他的孩子,他有一兒一女,都在讀大學(xué),一個學(xué)音樂,另一個學(xué)商貿(mào)。

“讓我猜猜,一定是兒子學(xué)商貿(mào),女兒學(xué)音樂,是不是?”

“不對,不對,反了?!倍嗉α?。

我吃了一驚,男孩子學(xué)音樂,女孩子學(xué)經(jīng)濟,這可不符合我對西藏人指望男丁頂門壯戶的想象啊。

“學(xué)聲樂嗎?還是樂器?”

多吉說不上來了,他支支吾吾地在嘴里翻找著詞語。

“就是是學(xué)唱歌?還是學(xué)拉琴?”

“都學(xué),是將來當(dāng)音樂老師那種?!?/p>

“哦,是師范,對嗎?”

多吉松了一口氣,顯得很高興,“哎對對對對對?!?/p>

兒子在山東,女兒在廈門,藏族學(xué)生學(xué)費全免,但東部沿海地區(qū)的生活費對于西藏人來說依然是個大數(shù)目,“每個月,就這兩個小孩,要花兩千塊!”

于是他出來跑車,拼命掙錢,他老婆則留在當(dāng)雄老家養(yǎng)羊。他伸出手比劃著,“家里有五十多個牦牛,一百五十個羊。”

“這么多!那她一個人在家很辛苦啊?!?/p>

“家里還有幾個弟弟幫忙的?!?/p>

多吉一個月回老家一趟,他覺得老婆生得太少了,應(yīng)該多生幾個才好,可是,就是生不出。我心里覺得這個老大有點虧得慌,一個人挑大梁養(yǎng)小孩,老婆在家跟弟弟過,正想著要怎么說出來才不顯得冒犯,多吉自己開口了,“我做哥哥的,從小就這樣,從我開始做工,就拿錢供弟弟,給他們錢花嘛?!?/p>

他沒念過書,從小幫家里放羊,后來自學(xué)了藏文,十幾歲就出來學(xué)車,“拉薩漢人多,老是跟漢人吹牛嘛,就會說漢話了?!钡撬徽J識漢字,開車在路上,路牌都靠看藏文。

“那你怎么用滴滴打車軟件呢?”

“哦,那個是我小孩,小孩幫我搞的?!?/p>

“你用微信嗎?有藏文的輸入法?”那些在我看來扭來扭去的蝌蚪文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打字。

“用啊,蘋果手機里自帶有藏文的?!?/p>

他提醒了我,我從書包里掏出兩只蘋果遞給他。一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許多飯店,有些名字很有趣:“渣渣面”,“劉胖子名吃”,“灰太狼烤羊村”,“包包白牛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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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達拉宮 ? ? 圖/本刊記者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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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些不是吃飯的地方,但也讓人眼前一亮,比如“美女汽車城”和“高興淋浴”,真是充滿畫面感的好名字。

“你餓不餓,我們隨時可以停車吃午飯的,我請你吃,我也吃,我陪你吃?!?/p>

“我早上出來吃過了,我吃的糌粑,那個頂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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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糌粑是西藏最常見的干糧,但他們似乎也把它當(dāng)成有療補作用的膳食,昨天我在大昭寺附近的唐卡店買到兩幅西藏古舊版醫(yī)藥書插畫,里面就畫著大碗的糌粑。這些舊醫(yī)書都是手寫在帆布之上,其中的插畫被拆出來,當(dāng)成博古畫賣。插畫是用天然礦物顏料繪制的,甚至描了金,顏色和圖案趣稚又迷人。布達拉宮里就供奉著許多這樣的典籍,號稱是西藏的百科全書。舊時西藏教育普及率很低,只有僧侶才有機會接受全方位的教育,許多高僧喇嘛往往同時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學(xué)者,通曉醫(yī)術(shù)和歷算。宮殿里有一座黃金壇城,就是喇嘛設(shè)計出來用于推算藏歷的。

在我買到的醫(yī)書插畫上,有一頁畫滿了藏地草藥,植株、花卉、根莖,無不精細逼真,另一頁則描繪著各色各樣的疾?。簨D人煩愁地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一個袒胸的男子,肚皮長滿了黃色的疙瘩……

“這是感冒,這是頭疼,這是嘔吐,這是四肢乏力,這是雨天的疾病,這是發(fā)疹子……”另外一家古玩店的漢人老板通曉藏文,自告奮勇地為我挨個辨認每幅病征下面寫的藏字。

在一幅畫的正中,就畫著滿滿一大碗糌粑,藏式海碗上還描繪著寶相紋樣,糌粑是西藏人能量的來源,就算生了病,只要還能吃得下糌粑,一切都會好起來。

古玩店老板很識貨,我踱進他的店里,只是口袋里露出卷起的醫(yī)譜一角,他就眼尖地看出來了。“啊,你買到老東西了,拿出來瞧瞧?!?/p>

我們聊了很久,他把秘藏的好東西都拿出來給我看,全都賣得很貴。有不少是殘破的佛像,還有布滿織繡的僧帽風(fēng)兜,“這些都是‘文革’里頭被砸掉的,我的心痛啊,心好痛?!彼蛭艺故疽粚︺~鎏金的佛像殘臂,從臂彎那里被砸斷,但是手部基本完好,保留著優(yōu)美的曲線。有一只手心里有一枚松動的銅釘子,可能原先手里擎著一個法物,要么是一柄金剛杵,或者是一朵蓮花?!拔已菔窘o你看,原來的姿勢應(yīng)該是這樣的?!崩习逡皇殖忠恢粴埍?,把手縮進他寬大的西裝袖子里,讓那兩只金色的佛臂從他袖子里長出,為我擺出一個雍容沉思的造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正出神地想著這些,車子開過了一片湖水,多吉放慢了車速,示意我向外看去,“這里是水葬的地方,你看到水面上的經(jīng)幡了嗎?”

湖水綠中帶藍,水面上拉著一條繩子,上面系著許多經(jīng)幡,層層疊疊,有的顏色已經(jīng)褪去,襤褸地在風(fēng)中飄動,有的還很新艷。“那些水葬的人家,就沿著這個繩子,把人丟下去?!倍嗉恢皇蛛x開方向盤,比劃著說道。

“這一段水里的魚特別大,八斤、十斤的大魚,所以西藏人從來不吃這里的魚?!倍嗉f,魚的身體里有他們的先人。他們也不愛吃牛肉,總覺得黃牛肉有味道,遠不如牦牛肉干凈。

我們的車在山路上開,一側(cè)的山體上,到處用白漆畫著小小的梯子。“這些梯子是怎么回事?是指上山的路嗎?”

“是指路的?!倍嗉獦妨?,“給死人指路?!?/p>

原來那是靈魂升天的指引。有些地方,孤零零的一把小梯子,就是一條孤獨的歸程。有些地方則畫滿了,熙熙攘攘,一副摩肩擦踵齊赴天國的熱鬧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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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太陽出來了,冬天的路上杳無人跡,山路環(huán)繞,我們的小車在其間爬行,而大山不為所動。今年沒雪,遠處僅能看到一點點白色的雪線,必是積年的殘留,嵌在山的牙縫里。藹黃色的山間也有瀑布,細細的半條,只淌到山腰就被凍住了,像說了一半的話。

我們已經(jīng)來到羊湖的最佳觀景處,碧藍色的湖水躺在那里,野風(fēng)獵獵,我下車拍照,凍得吸溜著鼻子在那自拍。

“我來幫你吧?!倍嗉獛煾狄蚕萝嚵?,他拿過我的手機,對著我一通猛拍,我有點不好意思,提出要跟他合影,他走過來,很自然地一把摟住我的腰。

后來看看照片,我們兩個都還笑得不錯。

此地風(fēng)大,不可久留。我們又上車了,接著開,多吉說,隨著這條路下去,可以一直開到湖邊。路邊有牦牛在吃草,冬天的山地,看上去光禿禿的,完全看不出植被,但湊近了細看,其實還是有貼地的干草。

“草這么少,它們吃得飽嗎?”

“牦??梢?,羊有時候要給一點別的飼料。不給也行。給了,長得好一點?!?/p>

“怎么放呢?”山坡上東一只牦牛,西一只牦牛,看起來很分散,也不太好趕。

“不用管。牦牛能爬很陡的山坡,自己找草吃,它爬的地方,有時人都爬不上去?!?/p>

“那過夜怎么辦?”

“羊晚上會回家,牦牛就自己在外面找個地方睡了?!?/p>

“不冷嗎?”

“毛長?!?/p>

“跑丟了怎么辦?”

“丟不了。本來就是野的?!?/p>

“那要賣的時候呢?總要抓回來的吧,上哪去抓呢?而且,怎么知道哪只是自己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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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寺 ? ? 圖/本刊記者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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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把車停下了,路邊正好有兩只牦牛,一只通體黑色,兩只尖角傲慢地翹著,另一只是花的,像披著厚厚的蓑衣?!澳憧矗@兩只有什么不一樣。”

“顏色?”

多吉笑出了聲,“你看它的耳朵?!?/p>

啊,秘密原來在這里,牦牛的耳洞前掛著漂亮的絨球,黑白兩色,像女孩子戴的隆重的流蘇耳環(huán),下面還有染紅的長纓子,不同主人家的絨球顏色是不一樣的。多吉用贊賞的目光打量著那只花牦牛,“真是漂亮的牲口,它是大明星呢?!惫?,它的紅纓子特別長,而且脖子里還系了氣派的紅色飾帶,顯然是主人的寵兒。這只牛似乎也深知這一點,它淡定地瞥了我一眼,那站立的神氣比旁邊另一只牛要更舒展,更自信,像個年輕的酋長。

養(yǎng)牦牛也不完全是不勞而獲,到了夏天,牦牛要掉不少毛,牧民們這個時候就要出去各個山頭尋找自家的牛了,找到了,就拿特制的梳子把它們的毛梳下來,每逢這個季節(jié),販子們就來收毛了,它們最終會變成暖和的牦牛絨毛衣,被城里的人穿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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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卡畫師 ? ? ?圖/本刊記者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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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繼續(xù)往前開,在山路上拐來拐去,手機信號時有時無,一路上都能看到美麗的羊卓雍措,我拍了許多照片,但它們看起來都差不多,突然,湖就在我面前了。

太陽高懸,但是水邊依然好冷,湖畔的石頭上包著一層冰,被浪打磨得圓溜溜的,呼應(yīng)著遠處的雪山。我向下走到湖邊,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水彩盒和本子,坐在冰冷的石頭上開始寫生。多吉走過來,又要給我拍照,被我勸走了,我讓他回到車上等我,湖邊實在太冷了,手機已經(jīng)徹底凍沒電,關(guān)機了。要留住眼前看到的美景,我的記憶和手里的畫筆是僅有的依憑。

手很快就凍僵了,喝光了保溫杯里所有的姜茶都沒有暖過來,我畫完一幅,趕緊起身逃回開了暖氣的車里。我很高興地把本子展示給多吉看,我畫的雪山湖水,還有前一天畫的藏民,多吉照例咧嘴歡笑,但是他一句也沒有夸我畫得好。

再往前開兩分鐘,就是羊卓雍措的所謂景點了,這里旺季是要收費的,有觀景臺和刻了羊卓雍措字樣供人拍到此一游照的大石頭,算是景區(qū)標(biāo)配。因為是淡季,一個游客也沒有,售票員也壓根不上班了。觀景臺的通道兩邊,是兩排流動攤點,可以想象到了夏天,這些攤位上一定堆滿了旅游紀(jì)念品和即食食物招徠生意,戴著太陽帽的婦人會討價還價,孩子們舉著冰淇淋在這里奔跑,但現(xiàn)在這些攤位都空著。大概是為了防風(fēng),這些攤位都是用鐵和鋼做的,非常結(jié)實和沉重,可還是照樣被山澗里的湖風(fēng)掀翻在地,像一場大型惡作劇之后遺留的現(xiàn)場。我在湖邊長久地散步,雖然只是天和地中間一個卑微的小點,但此刻太陽是我一個人的,這湖也是。

終于要走了,多吉提醒我,要去上個廁所,回程的路很長。景點旁邊的廁所是要收費的,因為是淡季,也不見人來收。廁所很久沒人打掃了,神山圣湖旁邊幾米之隔竟然就是這么臟的廁所,我好像馬上被打回了現(xiàn)實世界。

從廁所一出來,就被人叫住,來了一個老太太,伸手向我收取如廁費。在西藏的每天都是如此,那些寺廟對藏民免費。因為沒有游客,售票員昏昏欲睡,但只要我一走過,馬上就會被人叫住,要求購買門票?;燠E在一大群藏人中也掩蓋不了我異族的身份,跟他們相比,我實在是過于細皮嫩肉了,就好像是一群藏獒中的京巴。

我付了錢,問老太太,可以給我倒一點開水嗎?我看出來了,廁所旁邊開著的一個小賣部也是她的。

她搖搖頭,沒有開水。

我又看了看那個小賣部,那里有堆積如山的桶裝方便面,前面放了很多個暖水壺。

“如果我買你方便面的話,你能給我倒一點點熱水嗎?我可以付錢?!蔽覔u了搖手里喝空了的保溫杯。

不知道她是沒聽懂我的話,還是不太高興,依然搖著頭:沒有,沒有水。

我只好上了車,這時候多吉一摔車門,下去了。他拿著我的保溫杯向老太太走去,幾分鐘后,他回來了,保溫杯灌滿了熱水。

“喝吧。”他踩下了油門。

回程路上,多吉把車開得很快,因為我還要趕飛機,途中只有一次,他停車讓我下來,去看一眼雅魯藏布江跟日喀則河的合流處,開闊的水面中間被淺淺的灘涂和沙洲分開,樹木像是從水里直接生長出來,水面呈現(xiàn)出復(fù)雜的美,在藍色、綠色和灰色之間,有一抹不可思議的深紫。

我和多吉在機場門口道別,掏錢給他的時候我感到深深的愧意,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可是這個動作又讓我們變回雇傭關(guān)系。此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了,司機還餓著肚子,多么狠心的雇主。我們互加了微信,他的微信頭像居然是格瓦拉,我許諾一進機場有WiFi了我就把我們的合影發(fā)給他。

我的便攜氧氣瓶帶不走,安檢前,我吸光了里面所有的氧氣——羊卓雍措最高處海拔接近5000米,我倒反而沒有吸——一邊吸一邊給多吉發(fā)微信,除了一路上的合影,我還把我覺得拍得不錯的風(fēng)景照統(tǒng)統(tǒng)分享給了他。

很快,他的回復(fù)來了,漢字:“謝謝你?!?/p>

這三個漢字難為他是怎么打出來的呢?

今年藏歷新年跟農(nóng)歷春節(jié)只相差一天,過年的時候,我又收到了多吉的微信,居然是英文的,“Happy Tibet New Year! ”

他怎么還會英文啊?我拿起手機想了想,啊,一定是他的大學(xué)生孩子回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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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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