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萌走進清華大學體育活動中心，頎長、輕盈，跟室內(nèi)跑道上三三兩兩或跑或立的青春面孔站在一起毫不違和，31歲的他臉上依然有種干凈明亮的少年感。
2018年1月，張培萌宣布加入國家鋼架雪車隊，昔日的百米飛人退役不到半年，就以冬夏奧運中國跨界第一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了起跑線。
“很多人說我加入冬奧項目是噱頭，是炒作，”張培萌抿一下嘴，“等我成績出來，就讓他們閉嘴！”
他剛剛帶隊得勝歸來，退役后他出任清華大學田徑隊教練，“看著自己的隊員拿冠軍，那個感覺非常棒！”隊員們的好成績是他對“好運動員未必是好教練”的回應(yīng)，“雖然很多人這么說是為我好，是善意的提醒，但我肯定想要證明‘我可以！’”
爭勝、自信，“還有叛逆和貪玩兒”，十多年艱苦競技、極限賽練，乃至經(jīng)歷幽暗之后，他身上那股子蓬勃的少年勁兒始終不散。
冬夏跨界、跟飛機賽跑、從圈養(yǎng)到放養(yǎng)……理解張培萌需要摁下一個后退鍵，在他被緊貼上中國百米十秒第一人的標簽前，他就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是中國競技體育敘事的一個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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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得快，不是靠教練鞭子抽出來的
2006年冬天，張培萌第一次走進清華大學體育活動中心，清華田徑隊的訓(xùn)練場地就設(shè)在這里，學者型教練李慶在這個位于清華體育場西看臺下的巷道里帶出了“眼鏡俠”胡凱——2005年夏天，胡凱從土耳其世界大學生運動會上帶回了中國人在世界大賽上的第一塊百米冠軍獎牌。
胡凱是清華大學體育特招生，盡管享受了降低200分的特招待遇，他當年的高考分數(shù)也超出大本錄取線40分。除了胡凱，李慶手下的隊員也全都是清華學生。
“張培萌情況跟他們不一樣，他已經(jīng)在北京隊訓(xùn)練了幾年，離開專業(yè)隊到我這里，從‘圈養(yǎng)’到‘放養(yǎng)’，他能不能適應(yīng)？”李慶說自己當時心里是沒有底的。
“我從小就特別叛逆，不服管?！睆埮嗝鹊母改付荚?jīng)是優(yōu)秀運動員，深知從事專業(yè)體育的艱苦，盡管張培萌運動天賦出眾，家里也不希望他搞體育，初中他念的是北京赫赫有名的人大附中，高中他說什么也不肯再坐到課桌前，父母怎么阻攔也沒有用，看著兒子提著行李去了體校。
他身材高大，卻又靈活輕盈，成績提升得很快，“我那時候百米已經(jīng)能跑進全國前八名了，忽然間覺得這種枯燥的訓(xùn)練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跟我原來的同學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跟他們越來越隔膜?！?/p>
他提著行李、鋪蓋回了家，跟爸媽說，“我不練了，我要上大學！”
“全世界那個時候都反對我，但是我鐵了心，就是不回隊里去?！备鞣矫鎺捉?jīng)協(xié)調(diào)，他終于投到李慶教練門下。
李慶的辦公室就在體育館二樓，站在陽臺上就可以看到跑道上弟子們的一舉一動，“我跟他有約在先，‘我這個隊都是學生，你要讓隊里的風氣影響你，而不是你影響隊伍，如果你能融入清華校隊，你可以留下來。如果我發(fā)現(xiàn)你影響了他們，那對不起……’”
那個冬天，張培萌每天坐公交車從家里到清華訓(xùn)練，“他家離這里很遠，但他從來沒有遲到過?！睆埮嗝鹊母叨茸月勺尷顟c“刮目相看”，“當他想明白自己要干什么的時候，他的自我管理能力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p>
李慶年輕時曾在體制內(nèi)跟過隊帶過隊，后來留學海外，回國后沒有選擇專業(yè)競技體制，而是在清華擔任體育教學和研究，他毫不諱言自己對傳統(tǒng)封閉式競技的不認同，“中國競技體育的路走得太單一了，舉國體制把一個年輕人長年累月、甚至把整個青春最好的年頭都扔在這里頭，我覺得不必要，我不認可。這種體制訓(xùn)練下來，可能能夠出很好的成績，但是我覺得有點扭曲。對一個年輕人或者說對一個正常人發(fā)展沒有特別大的好處。”
盡管在校園體育的發(fā)展路徑上屢遇瓶頸，李慶仍然堅信“條條大路通羅馬”，“如果你認準了一條相對比較正確的路，比較經(jīng)濟的路，在某些運動項目中，我們還是可以在舉國體制之外達到全國、亞洲乃至世界水平的?！?/p>
胡凱是他不走尋常路的第一個成功實踐，張培萌則是他執(zhí)教理念的又一高峰。2007年，張培萌橫掃國內(nèi)所有比賽的百米金牌，2013年莫斯科田徑世錦賽半決賽，張培萌跑出中國人第一個百米十秒——1998年曼谷亞運會半決賽上，日本短跑名將伊東浩司跑出第一個亞洲百米十秒紀錄。
跟李慶教練聊天時，會很自然地感受到他思想的開放性——張培萌冬夏兼項，時間、精力如何平衡？中國校園體育有沒有希望走出一條美國大學體育那樣的成功之路？中國人跑進十秒后，能不能繼續(xù)靠近世界紀錄？幾乎所有的問題，他的回答都是樂見其成的，他相信時間的力量，發(fā)展的力量，還有巨大人口基數(shù)蘊藏的無限可能性。
“沒有李老師就沒有我，我的三觀都深受他的影響，爸媽都沒有像他那樣深刻地影響到我。”張培萌接手清華校隊后，風格與李慶高度類似，“我當年跑得快，也不是教練拿鞭子抽出來的。‘你想跑，還是想混，想明白了，告訴我，我就知道怎么對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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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培萌在清華校園內(nèi)拍攝體育宣傳片 ? ?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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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正是這種尊重個人選擇的自由充分激發(fā)并且保護了他身上的求勝欲，“其實很多人跟我說，既然在清華當了老師，干嘛還要再去當運動員，吃那些苦。但是我覺得這種生活對我來說有點過于平淡，我還有一種很強烈的求勝欲，這種求勝欲我不光想通過帶隊員在隊員身上體現(xiàn)，我自己也還是想練，想贏！”
李慶鼓勵張培萌去嘗試，“我沒覺得他當教練跟自己兼做隊員之間有必然沖突，起碼現(xiàn)在還沒有到要處理的時候，我自己帶隊，其實也是先完成教學任務(wù)，帶隊只用了百分之六七十的精力。”
開放性思維加上他不斷調(diào)整師徒關(guān)系的主動意識，使得張培萌和他之間一直保持著極好的溝通，“好多人都羨慕我有這么好的教練，很多時候，運動員成長到一個階段，原來的教練就帶不了。但是在我心里，李老師永遠站在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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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集訓(xùn)都有必要
加入鋼架雪車隊后，張培萌一直沒有隨隊訓(xùn)練，在他的微博里常有粉絲留言，“你什么時候上雪車？”“你怎么還沒去集訓(xùn)？”
“其實這一次我跟鋼架雪車隊是合作的模式，他們對我并不是以前專業(yè)隊那種管理模式，”享受自由度的同時，張培萌也在用自己的知名度盡力推廣提升這個在中國開展不足三年的新項目，“從宣布加入之后，很多采訪都是圍繞著項目推廣的?！?/p>
4月底，鋼架雪車隊在秦皇島進行專項技術(shù)集訓(xùn)，張培萌也早早協(xié)調(diào)好了時間，“去那里認認真真地跟著外教學習，然后把訓(xùn)練計劃帶回來自己練?！?/p>
他的好勝心早已否定了外界所說的“玩兒票”，“我加入就是因為我有信心當老大！短跑太依賴天賦依賴身體了，31歲了，身體各方面都已經(jīng)沒法再回到巔峰了，我其實不想退役，但不能當老大，就沒什么意思了！鋼架雪車不僅靠身體，還有跟雪車的配合、走線，我很喜歡這個項目，項目剛起步，我有機會，接下來幾年，我都可以看到自己往前走。如果這個領(lǐng)域已經(jīng)有一個大神級別的、無法超越的人，那我可能也會拼，但是心態(tài)就不一樣了，我現(xiàn)在是奔著最好去的！”
傳統(tǒng)訓(xùn)練方式不見得效率最優(yōu)，這一點李慶教練完全贊同，“有些集訓(xùn)毫無必要！”
張培萌取得十秒佳績后備受關(guān)注，2014年，主管部門要求李慶帶著張培萌加入國家集訓(xùn)隊。沖著國家隊的場地、國際大賽機會、全套醫(yī)療、后勤保障，李慶放下清華田徑隊，帶著張培萌去了國家隊封閉訓(xùn)練，結(jié)果“那一年都沒有練好”。李慶很后悔那個決定，“他自己本身也有傷，壓力也很大，我們在學校訓(xùn)練的大氛圍又沒有了。”
很長時間，張培萌困在外界期待里，“其實跑出十秒后每次站在起跑線上都覺得覺得自己跟之前的心態(tài)是不一樣的了，想贏怕輸，比賽也不怎么快樂……”
傷病搶在新紀錄之前襲擊了一向明朗爽快的他。2015年5月31日早晨，張培萌正準備坐火車去外地比賽，他收到了朋友發(fā)來的信息，說蘇炳添在國際田聯(lián)鉆石聯(lián)賽尤金站跑進了十秒，他發(fā)了一條微博——“在2013年跑到十秒后，我對破十充滿了渴望，也背負了兩年自己給自己的‘破十’包袱，今早看到蘇破十的消息我為自己感到一絲遺憾，遺憾自己沒能成為這個創(chuàng)造歷史的體育人，但是更多的卻是感到無比的輕松和解脫，我想我在接下來的運動生涯里是努力的，是快樂的，有這個足矣了！”
張培萌和蘇炳添之間的關(guān)系及兩人對中國田徑隊的正向促進令業(yè)界稱道，談及很多項目頂尖選手的場上競爭演變成場下爭競、甚至水火難容，他說自己“難以理解”，“我們是很好的隊友、兄弟，我倆性格完全不一樣，但相處得非常好?！?/p>
張培萌由衷贊嘆蘇炳添的勤奮踏實，“這是我要向他學習的?！彼残奶鄣乇ё∽约?，“我們倆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本來就是一個特別沉得下去的人，三點一線對他沒有任何問題，他就是那種奔著目標，心無旁騖直奔向前的人?！?/p>
而他呢，“想法總跟常人不一樣，玩兒心重，我真是一個特別難以長時間安靜專注的人”，好勝心把叛逆不羈的他拴在了跑道上，“為了贏，我可以犧牲很多興趣愛好，如果我確定了目標，我就可以自己約束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吃飯啊唱歌啊這些我可以馬上都戒了，每天按時訓(xùn)練，到點睡覺，還學英語……但是這種生活我真的堅持不了太久?！?/p>
2015年起中國短跑集中力量在4×100男子接力上發(fā)力后，隊里的氣氛更加團結(jié)，“我們都清楚，個人能力再強，你在個人項目上的機會也不大，但是我們加在一起，可以取得很多突破?！?/p>
“其實接力幫了我很多?！睆埮嗝群芨兄x這個集體項目幫助自己從個人成績始終無法再次突破的困境中走了出來，但他很長時間還是活在名聲、厚望和傷病的夾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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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莫斯科田徑世錦賽半決賽，張培萌（右三）跑出中國人第一個百米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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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戰(zhàn)里約奧運會前，他狀態(tài)非常差，“每天早晨下地第一腳都不敢往下踩，跟骨那個連接帶就跟要斷了一樣”，醫(yī)生用按摩揉搓的方法保守治療，“疼得我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p>
活蹦亂跳如他，重壓之下言語寡少，了無生趣，他說現(xiàn)在回想起那個時候“都想哭”，“什么突破啊，成績啊，光環(huán)啊，我都覺得沒一點兒價值，我都不要，讓我回家吧！”
但這都是他心里的尖叫，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提著行李就回家了，“沒名氣有傷病，不怕，就踏實治唄；有名氣沒傷病，也不怕，就比唄；最怕的就是有名氣又來了大傷病，你比誰都想贏，可以一拼，傷這兒隨時會崩……心里很害怕，有時候甚至只有把自己捂在被窩里才覺得有點兒安全感。”
終于進駐里約奧運村，他自我診斷，“肯定是抑郁癥”，一槍槍比完，中國男子4×100接力拿到奧運會第四名，創(chuàng)下歷史最好成績，“該高興了吧！原以為病該好了，結(jié)果徹底抑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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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田徑圈
2017年9月全運會后，張培萌宣布退役。退役時他其實心有不甘，“因為沒有到達自己的最好”，回想來路，2013年莫斯科世錦賽半決賽上那十秒反復(fù)播放，“如果可以重來，我希望自己可以重新起跑，竭盡全力，不止跑出十秒，而是跑進十秒，成為第一個打破十秒的中國人，也許此后的軌跡都不一樣了?！?/p>
退役之后第四天，他一個人到館里訓(xùn)練，空無一人，隊友們正在享受一年中最奢侈的假期。
“那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特別開心，我還可以輕松地做動作，身體狀態(tài)很好。”他給自己放了一個大假，到西藏自駕游玩了一大圈兒。
回來后，帶清華田徑隊的師弟們訓(xùn)練，“他們能做的我都能做，單項上比他們還好?！闭麄€人清新爽朗，
抑郁一掃而空。
“從田徑圈出來以后，我整個人性格各方面全都活了，變得開朗很多?！?/p>
退役后的生活不只比速度——好玩兒、會玩兒、樂于嘗新、到處是朋友，他空前忙碌，活動、代言也排滿了日程表。
他跟飛機賽跑、出現(xiàn)在F1賽道上都非偶然，對自己的IP他有清晰的定位，“運動員就是我的標簽，在這個標簽之下細分，就是‘速度’?！?/p>
開放性思維和刻意爭取的管理自由度使得他從容自如?！八砩蠜]有出現(xiàn)退役后融入社會的問題，他自我管理能力很強，可以自己約束自己，甚至自己打理、經(jīng)紀自己的各項事務(wù)?！崩顟c教練說這正是張培萌這個樣本在運動員“全人發(fā)展”上提供的借鑒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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