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周琛,她給人的感覺極其溫和。
她從重慶到北京上一個探索內心之路的課程。作為一個剛當上母親沒幾年的企業(yè)管理者,她只能帶著女兒同住酒店,以解決更多陪伴的問題。
如果不是她的自我介紹,說實話,我不會把她跟一家大型企業(yè)的二代聯(lián)系在一起。她看上去很樸素,言語之間也很謙卑。
隨著了解的深入,我對她的關注從企業(yè)管理轉向她內心的自我發(fā)現(xiàn)之路。很顯然,后者是一個容易被大眾忽略的問題。浮躁的社會,更多人關注你的財富、規(guī)模,而很少想一想你經歷了什么。
周琛說,在美國時,沒人知道她的背景,她覺得很奇妙?!岸边@個背景在實現(xiàn)真正的價值之前,更多是枷鎖。一個人生來就被賦予一種“使命”,你都不知道未來長什么樣的時候,你的父輩就為你規(guī)劃好了未來——接班。
很多人會覺得,知足吧,你已經贏在了起跑線上,不需要為房、車、錢發(fā)愁。殊不知,他們的不自在與困境往往超過常人許多。他們的一生似乎總會在父輩的影響下度過,想要有所超越與突破,要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膽識、判斷,有時甚至是破壞性的重構。
周琛起初非常排斥接班,但她又知道她逃不過這樣的命運安排。如果不是到了不得不做決定的關口,她可能會選擇無限期地留在美國過著自由而快樂的日子。她甚至無法理解父輩。
帶著懵懵懂懂中的責任與困惑,她回國在自家企業(yè)擔任起了實職,也是少有的一入公司就負責IPO這么重大項目的二代,相當于把企業(yè)的未來方向交到了她手上。
她彷徨,又不停地尋找出口,與自己和解,試著去理解父輩。她試過以宗教、靈修、閱讀等各種方式去探索內心,也試過在商界試錯摸索。周琛最終是幸運的,她找到了通道,把自己的命運與企業(yè)的命運嫁接在一起,也以平常心理解了父親的言行。
但我們相信,至今仍然有許許多多天生帶有“使命”的繼承者還在迷茫、困惑、試錯中。周琛的自我審視從這個維度展開,是有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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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代真是個很復雜的問題。
為什么復雜?二代首先會面臨家庭方面的問題,跟父母的連接問題。不像我們直接去一家企業(yè)工作,就是一份工作。二代面臨的傳承需要(實現(xiàn))跟父母輩的連接。在達到與父母輩的連接之前,很多原生家庭帶來的一系列的問題,可能會是障礙。這也是很多二代會面臨的一個壁壘。第二個壁壘其實是企業(yè)本身有沒有崇高感,或者這個企業(yè)不是二代所感興趣的?;谶@兩個問題,(二代)接班就是一個具有挑戰(zhàn)的事情。
我所在的家族企業(yè)是我父親在1989年創(chuàng)辦的。我跟我的父親、母親交流比較順暢,但是我曾經看到很多父親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以及我們所從事的婚紗攝影這個行業(yè)的崇高感在很長時間里被埋沒了。
婚紗攝影最開始是一群臺灣人帶到了中國大陸。1989年,我12歲,親眼目睹父親創(chuàng)辦這家企業(yè)時請了許多臺灣老師當顧問。以前,我對這個行業(yè)有成見,這是我以前不想回來、也不想接班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但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當我回來的時候,我天天跟父親相處,發(fā)現(xiàn)了他的這種企業(yè)家精神,這實際上成為了我從不愿意接班到愿意接班的一種動力,但僅僅是這種動力我覺得還是不夠的。
我想我要找到這個行業(yè)的崇高感。這個崇高感不是因為我們自身的原因才具有,而是這個行業(yè)本身就存在崇高感。我常常感到,就像我們的心靈其實本來就有無限的寶藏,只是被很多私欲和不明遮蔽了,所以我們需要的是,把企業(yè)沾上的很厚的一層灰給撣掉,那么它本來的東西就出來了。
每個人到這個世界上來都在尋找一個答案。我以前也在找一個答案。我在美國的時候接觸到宗教和靈修,有的時候這些方面會在內心深處產生一些探索,但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些探索遠遠不夠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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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的IPO之路
2011年9月中旬,我從美國回到中國。那時候我們企業(yè)遇到了一個比較大的瓶頸,當時公司正在籌備IPO,但其實內部準備非常不充分。
IPO從9月初就開始啟動了。我一回國就接手了這件事,父親沒有跟我說什么就讓我直接負責,我覺得這個可能也是他的智慧所在,(他想)反正也淹不死,把你扔到大海里面讓你掙扎,這樣就能夠快速成長。其實我通過那件事,非常迅速地對公司的架構、人員、所有的東西有了一個非常完整的了解,過程很痛苦,但是非常有價值。
IPO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呢?它會把你公司很多的管理問題直接暴露出來。透過IPO也讓我思索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發(fā)展之道?我們需要IPO來實現(xiàn)發(fā)展嗎?還是發(fā)展了,IPO只是一種結果而已?
我們內部有很多合作伙伴,數(shù)年前,父親提出了讓員工擁有自己的店,因此公司在短期內能夠快速地成長,而且和大家形成了一種連接。但是在IPO過程當中也有對這個事情持不同意見的伙伴,而且發(fā)現(xiàn)我們的整體管理上面還有很多需要持續(xù)提升的地方。從那個時候,我們意識到了心不在一起,即使報表合并在一起對公司的發(fā)展也沒有好處。
那時也有很多人給我意見,告訴我要怎么做決定,但是這些都不是我想聽到的。我覺得我當時在尋覓的那個東西也很困惑,做IPO的話能把公司推向另外一個高度,那么我們今天商業(yè)背后的這個基因到底是什么,然后又回到我們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我在美國更多探索的是自己的內心,回到中國后更多開始探索這個使命。為什么我會思考“使命”這件事,因為那個時候很亂,根本沒有辦法找到解決方案,你就在泥坑里面,它們緊緊地把你捆綁住,你根本松不了綁。
IPO的過程中,我覺得這個企業(yè)完全沒有希望了。我們內部很多股東,會有很多小的子公司,要把這些人的心連在一起很難,總部實際上是沒有怎么管理他們的。他們的心其實都是散的,心散的時候有很多抱怨,你給他十倍、二十倍、一百倍(回報)他都不會開心的。
我覺得這么多人好像表面上有這種光環(huán),但是我找不出它的價值來。那種價值就是能夠驅動我們每天都很快樂地去工作的、為之奮斗的一個使命。這個(思考)跟每個人成長的路徑和性格(有關),或者和與生俱來的一些使命是有關系的,比如生為二代。
在這個過程中,父親給我的影響很大,他不僅給我空間成長,也給我空間思考。我們之間基本上沒有過大的爭執(zhí),這是因為他讓我們都有機會去傾聽對方的聲音。父親將日本稻盛和夫的哲學介紹給我,習慣西方思維的我竟然很接受他的觀點。因為他說出了很多我們內心深處的東西。
當時讀《活法》,一下子好像快要淹沒的時候抓到了一根稻草,但“那根稻草”實際上是什么,并不是特別清楚。我看了《活法》之后,開始學會在心上找一些答案了。
那個時候,父親和我的談話的內容也經常都是思想層面的比較多,譬如我們遇到了某個店的虧損,我們會稍微往問題的里面走一層,雖然有時候不是很深,但是對于我的思考和做決定是有幫助的。
我當時大量地接觸投行,但始終覺得有些東西不太對。今天我才知道,驅動他們的,并不是企業(yè)的良性成長,更多的是利益。資本市場其實根本不懂得婚紗攝影所承載的、包括這個行業(yè)所承載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也發(fā)現(xiàn)我們和合作伙伴的連接是不夠的,于是我們成立了系列管理部,統(tǒng)籌總部和分部的管理和資源,更重要的是通過對他們的支持,實現(xiàn)了大家思想的高度一致。
(現(xiàn)在想起來)我們很幸運,如果(IPO)那條路走通了,我們今天就完蛋了,真就完蛋了。我最近有一個很重要的(感悟),企業(yè)每時每刻可能都在面臨著走投無路的那一刻。這種走投無路很多時候是我們內心的一種瓶頸,作為經營者,總有東西會逼著你去成長。
我也是在那之后發(fā)現(xiàn)婚紗攝影這個行業(yè)的意義。我們每天面對的是顧客一輩子人生的真正的開端,這幾年行業(yè)其實也走到瓶頸,我們一直在想如何和顧客建立真正的連接,創(chuàng)新的基礎一定是顧客無聲的呼喚,當我們沿著這條路探索下去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今天婚姻的現(xiàn)狀和婚姻對人生的重要性。
今天雖然有婚紗照,但是真正的婚姻是需要祝福和庇護的,重要的事情必須用重要的形式完成,這種重要的形式可以在婚紗照這個過程有所體現(xiàn),我們要把婚紗照當回事情,這個不是娛樂項目,所以這整個流程、形式都對我們提出了很多新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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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于自我價值的快樂
1996年高中畢業(yè)后,我就去美國紐約圣約翰大學主修會計學,副修電腦信息系統(tǒng)。2001年我加入德勤會計師事務所,主要做客戶財務報表審計。2003年加入安永會計師事務所風險管理組,成為上市公司客戶通過美國薩班斯法案內審核流程再造的資深顧問經理。
在安永工作的六年,我服務了包括日本索尼、英國聯(lián)合利華、德國西門子、美國雅芳在內的眾多全球性企業(yè)。
我在國外工作了十年。我覺得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挺快樂的。那種快樂更多是自我價值的一種實現(xiàn),還不是說去利益到很多人的那種快樂。但那種自我價值也僅僅是能力的一個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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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一對情侶正在拍攝婚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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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國感到快樂還有一個原因是,我挺幸運地進入了比較好的公司,我在公司各個位置各個方面也做得比較順利。我在安永工作時的上司是安永的一位女性合伙人。
她特別推崇亞洲女性,因為她跟很多亞洲女性一起工作,她覺得亞洲女性的工作態(tài)度很不錯,但是亞洲女性在一個龐大的美國企業(yè)里面,實際上是有點被壓抑的。
她教給我很多把客戶放在第一的技巧,也教給我怎么看到自己的優(yōu)勢,比如爭取自己的權利不必讓自己的聲音被所有人聽到,還可以用一些無聲的、柔中帶剛的形式。我在國外看到很多亞洲女性,她們就是模仿美國女性怎么說話怎么處事,那只是形上面的東西,有點被扭曲了。
我比較善于表達自己,但是也要懂得去表達,美國還是比較人性化,很多東西的確你通過發(fā)出聲音來,你是能夠爭取的,但實際上這種爭取也會讓其他的人不舒服,所以我覺得這也是我們要去注意的問題。
我在美國有很多當?shù)氐呐笥眩芏嗳瞬恢牢业谋尘?,這是美妙之處,而且當時也沒有這種愿望要去討論。后來因為讀MBA的時候,我們要用公司的案例來做一些分析,其實我們以前公司還有一些是泰國皇族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人家的身份背景,這也是美國的一種文化,讓每個人都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競爭和成長。
我回國肯定是接班,不然我是不會回來的。父親沒有專門跟我談過接班的問題,他讓母親來說服我。那時候我覺得也不完全是家庭的壓力,還有大勢,那時的美國已經開始非常關注中國了,我們讀MBA的時候很多案例都來自于中國,所以我想是時候對中國的未來有一些思考了,可能下一個最興奮的事情就在中國發(fā)生。
回國后,我不得不去參加一些二代組織,就是感覺應該去適應這個社會。我是會自娛自樂的人,(參加社交)這些東西都不算很大的障礙,即使我不是很開心,我也有很多其他的娛樂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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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那顆心到底是什么樣的心?
我以前覺得我們(這些二代)有經驗,或者我們的經歷是很寶貴的,但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內心的那種掙扎才是更重要的,你怎么突破你內心的掙扎。
我遇到過這樣的企二代,其實企業(yè)本來也缺少這種崇高感,他們被死死地困在那里面。
我認識一個企二代,也是在國外留學回來。他在家族企業(yè)就碰到這樣的問題,他把決定做了,他爸爸就說,你怎么都不跟我講一聲,就把決定做了?然后,他有時候就去問他爸爸,我該不該做決定?他爸爸說,這么簡單的事情都要來問我,你自己不會做決定嗎?他被死死地捆綁在這個泥潭里面了,沒有力量走出來,也根本不可能走得出來。
最后他怎么做?他就天天玩跑車、買游艇,反正把錢拿出來花。你說他是不是一個壞人?也不是什么壞人,但他對這個社會沒有實質性的貢獻,對這個公司都沒有實質性的貢獻。這個爸爸又非常煩惱,就說我這個兒子又不接班,又不愿意接班。結果,就是沒有一個管道讓這兩個人去思考自己的問題。
我還是比較欣賞父親的這種創(chuàng)業(yè)精神,他的人品各方面我絕對是非常認可的。有了這些信任的基礎后,你會覺得(父親創(chuàng)辦的)這家企業(yè)可能也差不到哪里去。這時候再去尋找一個答案,很多東西就剛好結合起來了,包括父親和女兒之間的溝通。
做一家企業(yè)肯定是紛紜復雜的。我們企業(yè)有服務人員,有營銷,有攝影師,還有工廠。當我發(fā)現(xiàn)這個企業(yè)很復雜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父親做這個企業(yè)是不容易的。
不容易在什么地方?不容易是在做決定。(經營企業(yè))很多時候是在做決定。因為要做決定,所以我必須去理解父親做這個決定背后的思路,或者再說得遠一點,他那顆心到底是什么樣的心?
父親創(chuàng)造了一個模式,通過簽股權協(xié)議,我們和在公司工作七年以上的員工一起開了一些子公司,讓員工擁有自己的店。這個模式其實很簡單,經常都有人來學習,但很多人都學不會。其中只有一個人學會了,因為他在跟我父親交流的時候,他體會到背后仁愛的心和胸懷。
很多人叫我把股權協(xié)議發(fā)過去,照著做,做著做著就糾結了,我虧損了怎么辦,我們出這個錢,我到底是給他49%的股份還是我占大股份,這些問題其實是考驗一個人信心的時候。
父親一直都還挺認可我的,我們幾乎沒有太多的分歧。這個認可不是剛才講的很多亞洲女性去爭取來的,這個認可是我真正在傾聽他在講什么。這個很重要,畢竟他是船長,我如果給他造成了一種障礙,或者造成了一種反抗,對企業(yè)沒有好處,對我自己也造成很大的障礙。
說實話,這個企業(yè)適合接班的并不是說只有我一個人,我們有很多大區(qū)的總經理非常能干。其實接班只是最后呈現(xiàn)的一個結果,而不是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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