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家 | 誰人不愛常玉?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18-04-12

女人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欲望和愛;盆花寓意高潔的精神世界,和離土而居的畸零;那些弱弱的小動物,在一個巨大的世界里自由而無反抗之力,就是他自己

每次看常玉,第一眼就是絕對不會錯的獨特辨識度:女人胖,盆花瘦,動物小。

且不去說他畫面中的東方意蘊,書法味乃至金石味的線條,極簡的表現(xiàn)手法。常玉之不同凡俗,在于他幾乎沒有明顯的模仿西方的時期。橫向?qū)Ρ韧瑫r代有著留洋經(jīng)歷的藝術(shù)家,那一代人大多意識到在藝術(shù)語言上貫通中西的使命,早期也都有過模仿和師法西方的階段,唯獨常玉一出手就是他自己。他當然也從西方汲取了大量養(yǎng)分,但他所輸出的,都是經(jīng)過自身消化以后的東西。這種文化上的自信自守,在青年時代未必經(jīng)過深思熟慮,更有可能是出自散漫任性的一派天真。

在臺灣耿畫廊的展廳里,50幅作品橫跨常玉從青春到暮年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從“大茅屋時期”、“粉色時期”、“黑色時期”一路走來,直至他臨終前的最后一幅珍品,《孤獨的象》。

每一次舉辦常玉的展覽,都仿佛是對這客死他鄉(xiāng)的游子的又一次招魂。臺灣人大愛常玉,展覽常辦常新,照例人頭攢動。如果真的可以魂兮歸來,置身于觀展人群的常玉也許會悲欣交集,再一次把他鄉(xiāng)認作了故鄉(xiāng)。

作為中國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的先鋒,常玉在藝術(shù)史上有著不可取代的位置,一生境遇亦令人唏噓。這位富家子弟大半生顛沛潦倒,“我連燒菜的油都買不起,哪有錢來買油畫材料?”在他藝術(shù)日臻成熟的晚年,他的許多作品都是用油漆在纖維板上完成的。近些年來常玉成為收藏界的寵兒,作品拍賣價動輒過億,但斯人憔悴,千秋萬歲名亦不過是寂寞身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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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的歸鄉(xiāng)苦旅

常玉與臺灣緣深如此,但是在有生之年,他一次都沒有踏上過臺灣的土地。

1963年10月,臺灣國民黨的三位官員黃季陸、陳源和傅維新訪問法國,黃季陸是常玉的四川籍老鄉(xiāng),特意前去拜訪,參觀常玉在法國的工作室,并邀請他到臺灣師范大學任教及舉辦展覽。常玉接受了黃的邀請,幾個月后,把三十多幅畫作運至臺灣,黃季陸則贈與他400美金作為來臺灣的路費。

常玉收到款項后并未馬上動身,他先去了埃及一趟。藝術(shù)家不諳世事,完全沒有政治細胞,他沒想到,因為埃及和法國先后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他的護照根本無法前往臺灣。

根據(jù)友人回憶,近四十張作品遺留臺灣,令常玉夜不能寐,他多次想把這批作品運回法國,但始終未果。王季岡回憶說:“……彼忽函空軍轉(zhuǎn)來一信,常要我代向教育部索回其寄來的三十余張畫作。曾詢黃季陸,云已寄回。他不諳政治潮流,認定藝術(shù)家超然,致有此失?!?/p>

一個說寄回了,一個說沒寄回,作品究竟下落何處呢?在常玉死后,謎團才揭開,原來畫作暫存臺灣歷史博物館,1967年7月,這批無主畫作被正式登記為臺灣歷史博物館收藏。

據(jù)說常玉去世后,他的作品成捆地出現(xiàn)在巴黎的拍賣市場,售價僅數(shù)百法郎。這樣又過了十年,1977年,法國畫商希耶戴在巴黎古格諾路開設(shè)畫廊,他深信常玉是一位被埋沒的偉大藝術(shù)家,開幕式即以其作品隆重亮相,“禮贊常玉”成為巴黎首個常玉作品回顧展。在這種語境下,臺灣歷史博物館方始開箱,讓常玉重見天日,卻發(fā)現(xiàn)這批畫作由于長期保存不善,已嚴重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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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茅屋里的吉普賽

常玉一生低調(diào)成謎,連出生時間都難以核證。常玉在給好友法蘭寇的信中提及自己是1901年生人;法國權(quán)威的《1910-1930年當代藝術(shù)家生平大辭典》中記載,常玉登記的出生年份是1900年;而常玉的死亡證明上記載的出生年份則為1907年。

傅維新曾經(jīng)回憶黃季陸在巴黎拜訪常玉的情形,當時黃問常玉: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常玉回答說:不記得,大概六十歲了……只要身體好,過得快活,也不覺得年紀有多大。

關(guān)于常玉,還有很多未曾解開的線團。他自幼隨蜀中大儒趙熙學習書法和繪畫,父親常書舫是當?shù)禺嫀?,長兄??∶駝?chuàng)辦了四川最大的絲綢廠,家產(chǎn)雄厚,人稱“常百萬”。常玉上過上海美專嗎?上過東京美專嗎?在這些地方,他留下的痕跡寥寥,直到有一天,他變成巴黎的San Yu。

細看常玉的簽名,他喜歡在畫面右下角趁顏料未干,迅速用筆刮出線條,上面常常是一個“玉”字,外面用框框住,既像國畫中的印章,又仿佛一個中文的“國”字,下面簽上法文名字San Yu,是有東方姿態(tài)的摩登設(shè)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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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文版《陶潛詩選》封面及常玉所制作三幅銅版畫插畫勒馬蓋出版社,巴黎,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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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巴黎是世界的文藝中心,全球最一流、最活躍的藝術(shù)家都聚居在此,各種流派和觀念十分活躍。在右岸蒙馬特高地和左岸拉丁區(qū)與蒙巴拿斯之間,國立巴黎美術(shù)學校、私立“朱利安學院”、“克拉羅西學院”和“大茅屋畫院”吸引了大量外國藝術(shù)留學生。

跟常玉同時留學的徐悲鴻和林風眠當時分別進入國立巴黎美術(shù)學院和法國第戎美術(shù)學院,徐悲鴻后來進入雕塑家丹普工作室學習,林風眠則轉(zhuǎn)入柯羅蒙工作室學習。跟他們迥然不同,常玉選擇了與學院派兩樣的“大茅屋畫院”,接觸自由的現(xiàn)代素描技巧訓練,實驗繪畫的新方法,也是在“大茅屋”,他結(jié)識了初到巴黎的賈科梅蒂。

大茅屋畫院崇尚自由,他們辦的速寫班赫赫有名,每天去的人很多。除了周日休息,每天下午兩點到五點,都是密集的模特速寫:第一小時慢寫一次,第二小時慢寫兩次,第三小時畫速寫,每五分鐘換 一個姿勢,擺姿勢的模特很有經(jīng)驗。學院沒有教師,只有班長,每五分鐘大聲號令:“換!”

這些自由而新奇的前衛(wèi)模式,加上敞開式的交流氛圍,吸引著世界各地的藝術(shù)家來此作畫,甚至很多外國人慕名前來參觀,有時密密麻麻站滿三層。龐熏琴回憶他跟常玉一起在“大茅屋”畫速寫,“常玉用毛筆畫速寫,很多人認識他,常玉一來很多人都圍著他,坐在他周圍,模特兒動作好,他畫模特兒,有時也畫他周圍的人。他專畫全身女像,最多只用十分鐘左右。最有趣的是他把周圍的人,不管男女,年輕的或中年人都畫成是女的裸體,沒有人提出抗議,相反受到極大歡迎。”

初到巴黎的年月,常玉家境富裕,無需為金錢操心,日子過得逍遙自在。跟徐悲鴻等勤奮刻苦的留學生不同,常玉第一時間就融入了巴黎藝術(shù)家那種浪漫、自由又瘋狂的波西米亞式生活。按王季岡的記載,常玉“外出隨帶白紙簿及鉛筆。坐咖啡館,總愛觀察鄰桌男女,認有突出形象者,立刻素描;亦課外作業(yè)自修也?!袝r家款未到,無多余錢,轉(zhuǎn)啃干面包,喝自來水度日。唯一值錢的照相機,時常存入當鋪,或向我告借幾十萬。待家款到,再贖再還?!薄捌淙嗣镭S儀,且衣著考究,拉小提琴,打網(wǎng)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煙酒無緣,不跳舞,也不賭。一生愛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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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不要上畫商的當”

常玉的藝術(shù)氣質(zhì)和實驗精神,深深地影響了后來“決瀾社”運動的發(fā)起人龐熏琴,兩人成為莫逆,龐熏琴也學常玉,開始用毛筆畫素描。“決瀾社”是中國20世紀最具抱負的藝術(shù)團體,其中龐熏琴的立體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實驗,倪貽德野獸派的色彩運用,與當時歐洲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實驗幾乎同步,也作為一條隱線深遠地影響了中國藝術(shù)的格局。常玉有兩樣深刻影響了龐熏琴:一是他堅決反對龐熏琴接受學院化的美術(shù)教育;二是他告誡龐:千萬不要相信畫商。

在巴黎的蒙巴拿斯,有一棟1900年巴黎世界博覽會留下來的圓環(huán)形建筑“美第奇別墅”,后來這座建筑被雕塑家阿爾弗萊德·布歇改造成了藝術(shù)家領(lǐng)地,玻璃天棚給80間狹小的工作室提供了適合藝術(shù)家工作的光線,這里租金低廉,氣氛友愛,很快獲得了別名“蜂箱”。那些蜂擁而至的年輕“工蜂”,后來不少成了藝術(shù)史上鼎鼎有名的角色,除了常玉,夏加爾、蘇丁、萊熱、克里曼尼……都在這里工作和繪畫。

對于活躍在巴黎的年輕藝術(shù)家來說,畫商是他們又愛又恨的對象。1923年,美國大富商巴恩斯通過莫迪利阿尼的前經(jīng)紀人向蘇丁一舉購買了100幅油畫,這種“一鳴驚人”深深地刺激了蒙巴拿斯的藝術(shù)家們。

當時巴黎的眾多著名畫商都對常玉的作品發(fā)生興趣,但是常玉卻拒絕與畫商合作。龐熏琴說,“我親眼多次看到常玉被人包圍,要買他畫的線描人物,他把畫送給了人,而拒絕了人們送給他的錢。有畫商找上門來要他的畫,他都一一拒絕。時常有人請他吃飯,吃飯他并不拒絕。他在巴黎十多年大概就是這樣生活的。”“常玉曾告誡我,‘千萬不要上畫商的當?!思艺埶嬒?,他約法三章:一先付錢,二畫的時候不要看,三畫完后拿了畫就走,不提這樣那樣的意見。答應這些條件就畫,否則堅決不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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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憩》1920s水彩紙本48cmx32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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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在對待金錢的問題上,懷有中國古代名士之風,認為談錢俗氣,有辱斯文。繪畫不過是怡情和酬答的工具,可以贈與,以示友情。這種文化上的驕傲是與生俱來的,并沒有因為踏入西方商業(yè)社會而發(fā)生改變,但這也為藝術(shù)家窮困悲涼的晚景埋下了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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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黑絲襪的女人》1920s水彩紙本48cmx31.5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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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時的“巴黎畫派”中,比較嶄露頭角的東方藝術(shù)家是日本的藤田嗣治和中國的常玉,按照西方著名批評家蘇菲·克拉波引用瓦那東的評價,這些來自東方的外國藝術(shù)家,“他們貢獻的超過巴黎給予的?!鳛椤屠璁嬇伞蓡T的常玉,我們并不能清楚界定到底是‘巴黎畫派’滋養(yǎng)著常玉還是常玉影響了‘巴黎畫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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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地獄”里總有脫光的女人

常玉一生留下的線索不多,對他的研究,除了他與候謝、法蘭寇等人的往來信件,往往有賴于同輩人的記述。

從徐志摩《巴黎的鱗爪》一文里可以約略窺見常玉在法國的生活,這位新月派詩人用筆甚為香艷驚駭,他寫道,“我在巴黎時??赐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味的小街底頭一所老房子的頂上一個A字形式的尖閣里,光線暗慘的怕人……他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也不居家,起碼總是在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外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里開始他的工作……”

常玉告訴徐志摩,巴黎是“理想的地獄”。在巴黎學美術(shù),不管有多窮,畫室破沙發(fā)上一年起碼要換十來個眼睛亮亮的裸女,他自己那間“破雞棚”一樣的畫室里,“連彈簧都追悼了”的沙發(fā)上,就落座過至少一二百個美人,讓他畫下了千把張人體臨摹,秘本統(tǒng)統(tǒng)藏在床底下?!拔覍幙缮俪詢€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當初羅丹我猜也與我一樣狼狽,據(jù)說他那房子里老有剝光了的女人?!?/p>

他的“宇宙大腿”就發(fā)端于此一階段,花都綺麗靡費,在巴黎紅磨坊穿著黑色吊帶絲襪起舞的康康舞娘,是許多藝術(shù)家筆下的尤物。常玉也浸淫其中,畫下了大量豐滿、肉感的女體。這些作品大多用中國毛筆勾邊,水彩顏料渲染,有一種即興速寫的酣暢感在其中,線條簡單而準確,下筆肯定,女性的大腿被不合理地夸張,肉的體積感壯碩如山倒,帶著噴發(fā)的溫度,向觀者撲面而來,躲無可躲,只能成為豐美肉欲的奴隸。這些畫也畫出了一個東方含蓄青年突然來到浪漫的巴黎,瞬間被放肆和自由俘虜?shù)臓顟B(tài)。有趣的是,在這大量的裸女作品中,罕見的有一幅男性裸體小素描,跟那些來勢洶洶、豐臀闊腿的裸女相比,這位裸男反而羞澀、瘦弱,眼睛和性器向下低垂,身體微微向后避讓,表情敏感內(nèi)斂,從發(fā)型和五官來看,應該就是常玉的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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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志愿是耽美

他曾有過一段異國姻緣,邵洵美在《近代藝術(shù)的寶貝》中寫道,“幸好我們這個時候還有個常玉留在巴黎。他的夫人是個法國人,也是畫師,每天便各自捏了筆把顏料涂上各自的畫布?!?/p>

常玉的妻子瑪素,20歲時因產(chǎn)下私生子而被父母逐出家門,因為無力撫養(yǎng),她把孩子托付給托兒所,自己身兼數(shù)職以維持生計。正是在大茅屋學習素描的時候,瑪素認識了常玉,很快被他富有東方韻味的才華吸引,主動提出向他學畫,并很快墜入情網(wǎng)。他們在共同生活三年后,于1928年正式結(jié)婚。結(jié)婚當天,瑪素按照中國習俗穿了一身紅色的衣服。常玉愛馬,也常常昵稱妻子瑪素為“Ma”。

這對年輕的人兒相當恩愛,但是他們始終要為生活操心。當時的常玉還保留著富家公子的闊綽手筆,一收到家中匯款馬上揮霍一空,偶然賣掉一幅畫作,也要立即宴客或者送禮給朋友,有一次甚至把瑪素母親送給她的珠寶拿去典當。

瑪素當時在電信局工作,靠微博的薪水貼補家用,當她發(fā)現(xiàn)常玉不忠時,便堅持要離婚。他們的婚姻前后延續(xù)了三年多,瑪素走后,常玉深感后悔,希望得到瑪素的原諒?,斔夭]有完全斷絕和常玉的聯(lián)系,直到晚年還保留著常玉從中國家中給她帶來的翡翠首飾,但是她始終沒有回頭,幾年后赴摩洛哥另嫁他人。常玉則終生沒有再婚。

常玉對自己的私生活諱莫如深,只是通過一些畫作上的只言片語和朋友的回憶,人們知道他在1945年前后愛戀過一個少婦,之后又有過好幾個模特情人,甚至在50歲的時候,還交了一個19歲的女朋友,似乎一生都有女人緣,這些女性也成為他畫面中的繆斯。

徐志摩曾在文章里用近乎艷羨的態(tài)度模擬常玉的口吻——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出自常玉的原話,又有多少是徐志摩心癢癢的杜撰:“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有所有可能的色調(diào),人體美也是這樣……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愿:我要張大了我這經(jīng)過訓練的‘淫眼’去東方發(fā)現(xiàn)人體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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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名為幸運的列車上提前下車

常玉在巴黎的逸樂生活不超過十年。1931年,大哥??∶褶o世,家族企業(yè)破產(chǎn),常玉失去了家庭的資助,孤懸海外。但正是在這最初的十年中,他發(fā)展出了后來被稱為“粉色時期”的風格。這批作品結(jié)合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圖像和金石書法線條,無論是裸女、盆花還是靜物、動物,畫面都籠罩在浪漫、純真的淡粉色之中,夢境般的憂傷,充滿少年感。上世紀30年代初,他已經(jīng)躋身《法國藝術(shù)家名人錄》(1931年),翌年更入選《1910-1930年當代藝術(shù)家生平大辭典》,他那畫風獨特的作品,頻頻參加巴黎的各項沙龍展覽,受到廣泛的矚目。

在這個階段,常玉與藤田嗣治是齊名的。他的收藏家兼經(jīng)紀人是著名的藝術(shù)活動家亨利·皮爾·候謝(Henri-Pierre? Roche),當時活躍在巴黎的、被海明威和畢加索等人奉為藝術(shù)教母的斯坦因(Gertrude Stein)說過,交游廣泛的候謝有個最大的本事,就是“能把任何人介紹給任何人”。通過候謝,常玉結(jié)識了畢加索、馬蒂斯等一眾藝術(shù)家,畢加索還為常玉畫了油畫肖像。

黃金時代的巴黎群星璀璨,候謝本身就是出色的文學家,他的小說《祖與占》和《兩位英國女士》享譽歐洲,后來改編成電影也成為電影史上的佳作,而作為藝術(shù)收藏家和經(jīng)紀人,畢加索、布朗庫西、杜尚等許多大師的崛起都跟候謝有著直接關(guān)系。候謝對常玉青眼有加,在常玉陷入經(jīng)濟上的困頓時,大力購買他的作品,并且給他介紹了許多畫廊和畫商。他在日記里寫道:“他(常玉)真了不起,而且才正在起步中?!?/p>

同時期的畢加索和馬蒂斯都曾經(jīng)進行蝕刻法和銅版技巧的版畫實驗,常玉也很快學習了版畫制作方法,并在30年代制作了大量的版畫,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梁宗岱翻譯、瓦雷里作序的法文版《陶潛詩集》中的插畫。

龐熏琴專門回憶過這一段經(jīng)歷,“有一次,一個出版商請常玉為一本陶淵明詩集法文譯本搞四幅銅版插圖,他接受了,可是拖了好久沒有搞,后來出版商了解他沒有錢買材料,于是給他送去銅版,可是他沒有工具,又拖了好久,后來實在需要錢,他想出了一個辦法,用一把舊修腳刀,把插圖搞出來,據(jù)說很精彩?!钡聡囊粋€出版商還為這些版畫出了一個單行本。

這種“不靠譜”和“放鴿子”的行為,在常玉和畫商的合作中絕對不是孤例,這也是他后來漸漸失去巴黎藝術(shù)圈支持的一大原因。

常玉與候謝合作了沒多久,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便開始惡化,此時他還沒有擺脫富家公子的習性,對經(jīng)濟困境缺乏認識。常玉在給候謝的信中寫道:“現(xiàn)在我口袋里只剩下不到十塊法郎?!倍蛑x則寫道:“好像我們彼此都要多占對方一點便宜?!钡?932年,候謝斷絕了與常玉的合作關(guān)系。

“二三十年代在巴黎引起美術(shù)界矚目的東方畫家似乎只有日本的藤田嗣治和中國的常玉。我在40年代在巴黎看藤田嗣治的畫,覺得近乎制作性強的版畫,缺乏意境,缺乏真情,不動人。是巴黎對東方的膚淺認識,還是畫商利用對東方的獵奇而操作吹捧,結(jié)果畫家揚名了,走紅一時。常玉與藤田正相反,他敏感,極度任性,品味高雅。由于他的放任和不善利用時機,落得終生潦倒。”吳冠中在回憶文章中這樣寫道。不得不說,跟候謝的絕交,客觀上確實使常玉失去了在巴黎揚名立萬的最大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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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誠實的蔬菜、水果和沙拉”

在這之后,荷蘭作曲家約翰·法蘭寇(Johan Franco)取代了候謝的位置,他以常玉好友兼經(jīng)紀人的雙重身份,在荷蘭積極推廣常玉的作品。兩人交往甚密,函件往來不斷,甚有話說,僅1932年一年兩人就通信五十多封,相互引為知己。常玉跟法蘭寇大談音樂,也經(jīng)常哭窮。法蘭寇雖然自己是音樂家,但是出生于藝術(shù)家庭,母親是藝術(shù)家,舅舅是收藏家,舅母開辦了美術(shù)館,跟梵高之侄亦是表親……他利用這些關(guān)系在荷蘭和比利時多次幫助常玉舉辦個展。

?“大多數(shù)的觀者第一次欣賞他的作品時會覺得毫無藝術(shù)感,只有在反復觀察之后,才能體會蘊含在意境中的真誠與嚴謹?!狈ㄌm寇這樣評價常玉的作品,“當常玉畫得越多而對事物的體驗越深,他便越發(fā)現(xiàn)那蘊涵在其民族血統(tǒng)里的特殊性……所以他的近作里僅有少許的歐洲影響,而幾乎完全中國化。他知道如何以最精簡的方法,勾畫出事物中的精髓和幽默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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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憩》1920s水彩紙本48cmx32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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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寇不愧是常玉的知己,一語道破常玉最難能可貴的地方:他是身處西方的東方。

常玉自己比喻說,“歐洲繪畫好比一席豐盛的菜肴,當中包含了許多燒烤、煎炸的食品和各式肉類。我的作品則是蔬菜、水果和沙拉,能幫助人們轉(zhuǎn)換及改變對于欣賞繪畫藝術(shù)的品味。當代畫家總帶點欺騙性地以多種顏色作畫。我不欺騙,故此我不被歸納為這些為人接受的畫家之一?!背S裣騺砩跎僬務撍囆g(shù)觀點,尤其抵觸畫家闡釋自己的作品,這是他一生中罕見的對自己藝術(shù)風格的辯護和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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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與雀》1950s油彩纖維板154cmx77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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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寇對常玉始終支持,甚至在遺囑中提到,在自己身后,將無條件地為常玉提供一份每3個月500法郎的年金。大約是深知常玉大手大腳、有錢就花的習性,沒有一次性大額贈予,而是選擇分期付款,體貼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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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很遠,他鄉(xiāng)很冷

游子常玉在漫長的海外生活中僅有兩次短暫的回鄉(xiāng)。一次是1927年左右,他回上海參加邵洵美和盛佩玉的婚禮,當時徐志摩、陸小曼、劉海粟等一眾朋友書墨諧謔的《鴛鴦譜》記錄了婚禮上文采風流的韶光。其中一幅畫的是拉起的帳幔,燃燒的紅燭,地上兩雙踢翻的繡鞋與官靴,頗有點開新郎新娘黃色玩笑的意思。而在海外畫慣旖旎裸女的常玉,卻在《鴛鴦譜》上用毛筆規(guī)規(guī)矩矩畫了一棵蒼茫勁松相賀。這種傳統(tǒng)筆墨形式,是他到了巴黎之后所刻意回避的。

另一次回鄉(xiāng),按推算應為1937年或1938年,這次常玉回到四川老家,跟家人留下了在嘉陵江中游泳的照片,并帶了一筆遺產(chǎn)回到巴黎。

此時的歐洲已經(jīng)陷于戰(zhàn)火,梵高、馬蒂斯、畢加索、保羅·克利等重要畫家都被納粹宣布為“墮落藝術(shù)家”,很多畫家為了躲避納粹迫害逃離歐洲去往美國。在這種氛圍下,常玉減少了創(chuàng)作,靠著回家?guī)淼倪z產(chǎn)度日。此后民生愈加凋敝,在德軍占領(lǐng)巴黎之后,重要物資實行配給,常玉買不到繪畫材料,只能用廉價、低成本的石膏和油漆來制作小型雕塑,以雕塑作品參加每年的巴黎獨立沙龍展,面對生存壓力時,甚至將雕塑放在百貨公司寄售。

常玉在1930年發(fā)明了“乒乓網(wǎng)球”,一種集乒乓球與網(wǎng)球于一身的新型運動,并且在此后的三十年始終醉心于推廣這一活動。二戰(zhàn)之后,他甚至前往德國和美國,動用包括網(wǎng)球世界冠軍在內(nèi)的各種關(guān)系試圖發(fā)展兵乓網(wǎng)球,但始終未果。這也成為他異想天開和時運不濟的另一個注腳。

在紐約共用工作室的室友、瑞士裔美國攝影家羅伯特·法蘭克(Robert Frank)后來成了常玉的終生摯友。在他的記憶中,常玉不喜歡談論藝術(shù),寄居在紐約的兩年中未見他畫過一幅畫。但法蘭克還是在家族的幫助下,為常玉在紐約曼哈頓區(qū)舉辦了一次個展,展出了常玉從巴黎帶來的29幅畫作。

彼時的美國正享受著戰(zhàn)后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紅利,風頭很勁,藝術(shù)流派也濃墨重彩,艷麗、激情和速度感是當時美式審美的主流,常玉那種清冷、極簡的風格在美國知音難覓,展出的29幅作品一幅都沒賣出去。因為心灰意冷,或者為了答謝法蘭克的慷慨支持,在離開紐約回到巴黎之前,常玉把這29幅畫全部留給了法蘭克。

1997年,法蘭克把這些陪伴了自己近半個世紀的作品售出,將所得收入全部捐贈,用以修復“臺北歷史博物館”中因長期保存不當而嚴重受損的常玉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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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無錢聘用模特兒

從“粉色時期”到晚年的“黑色時期”,常玉的畫面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主題依然是裸女、盆花、動物,但是早年那些書法般飄逸的線條,逐漸被蒼涼的金石感線條代替,古樸流暢,筆意如刀。畫面更加洗練,像一個既保持了赤子之心又被這個世界深深傷害的人那樣,微妙地融合了天真和世故兩種不同的氣質(zhì)。

他筆下的女人不再充滿欲望,而是既硬又潤,邊緣剛勁果斷,土黃色的肉體圓潤厚重,如手心一枚沉甸甸的帶著包漿的田黃。

在50年代,迫于生計的常玉在一家中國仿古家具廠打工,日常工作是繪制彩漆屏風和器物,這是常玉熟悉的中國民藝意味。事實上,他的作品中始終有對東方民藝的呼應,除了常見的明清家具器形、吉祥紋樣、雕刻乃至月份牌形制,他的有些盆花作品,花朵的筆法甚至借鑒了中國絲綢刺繡中不同層次的“亂孱”法,即第二層的針腳插入第一層的針縫,以實現(xiàn)顏色深淺的遞進,這應該是來自常玉對家中絲綢廠的懷念。

這時的常玉,每天僅以熱狗果腹,不得不放棄高成本的油畫布,轉(zhuǎn)而用一種廉價的纖維板或聚合板作畫,畫面色彩也漸漸簡化為三原色,常常用油漆代替顏料,這也是他晚年作品常常畫面剝落、不易保存的原因。

他早已無力支付模特兒的費用,有時從時尚雜志上剪下美女照片作為參考,所以他晚年作品里的女性,跟早年那些熱氣騰騰的肉體不同,更像記憶中的女體,被思維不斷打磨和抽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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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美玉不再如常

他在給法蘭克的信中寫道,“在經(jīng)過一生的繪畫探索之后,我現(xiàn)在終于懂得如何繪畫了?!?/p>

他當然是寂寞的,有時會對著植物說話,放音樂給它們聽。冬天,屋頂?shù)拇皯羝屏?,漏風漏雨,他把梯子靠在桌子邊,爬上去糊窗戶,結(jié)果不小心摔下來,不省人事,還是樓下門房聽見聲音不放心,上來查看,送他就醫(yī)。

晚年的最后一次畫展,是1965年冬天在朋友勒維家的花園別墅里,這是大家為了讓常玉高興而舉辦的活動。好朋友們都來了,包括趙無極、朱德群、潘玉良和席德進等人。常玉興致大好,特意拉席德進去看他畫的一面屏風的背面,原來他在背面用小楷“寫滿了金瓶梅的詩句,以及男女之間媾和的私情”。

此時常玉已身無分文,席德進在返回臺灣前把一件保暖外套留贈給他。

不久,常玉的多年好友賈科梅蒂去世,這個消息讓他心情郁郁。幾個月后,常玉在自己的寓所溘然長逝,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胸口橫放了一本書,房間里都是瓦斯氣味。他甚至用厚紙板做了一個盒子來遮蓋受傷的腳踝,防止睡覺時觸痛傷口。種種跡象表明這不是自殺,更像是因為爐子沒關(guān)好而造成的意外。

警察在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去世之前,他曾經(jīng)向法國當局申請成為法國公民,這是因護照事件不能赴臺灣之后的決定,希望成為法國公民之后可以到世界各地旅行而不受限制。一切已經(jīng)太晚,鄉(xiāng)愁只在畫中,他愛的城市還來不及接納他,他已然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孤獨地死去了。

詭異的是,根據(jù)鄰居、藝術(shù)家帕契可太太回憶,常玉有一枚從不離身的碧玉指環(huán),是從家鄉(xiāng)帶來的,跟隨他很多年,他死后,這枚美玉竟然也神秘地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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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浴》1950s-1965油彩纖維板127.5cmx79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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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人眼中,這似乎事關(guān)利益、陰謀和掠奪,而中國人卻往往會聯(lián)想起賈寶玉“通靈寶玉”上鐫刻“莫失莫忘”的典故。美玉如常,玉在人在,玉亡人亡。

因緣循環(huán)呼應,1921年,當常玉在上??匆娙A人巡捕隨意毆打黃包車夫,就曾忿忿不平地對一起赴法的王季岡說:等我到了巴黎,“討口(意即要飯)也不回來?!鄙倌陼r的一句氣話,成為他一生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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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著這頭小象:“這就是我”

在候謝支持常玉的短短三年(1930-1932)里,他收藏了常玉111幅油畫和600幅素描。1959年候謝辭世后,他的夫人丹妮絲馬上把墻上原本懸掛在馬蒂斯、畢加索之間的常玉畫作摘了下來,塞進儲藏室,五年后全部打包出售。畫商希耶戴對常玉畫作一見鐘情,在完全不認識畫家的情況下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買下來。候謝夫人很高興終于擺脫了這些作品,因為在她看來,這堆東西簡直就是兒童繪畫。

耿畫廊的主人耿桂英說,1992年,她剛?cè)胄胁痪?,在帝門藝術(shù)中心做第一次常玉展覽的時候,也聽到很多這樣的聲音。“觀眾會說,這樣的畫我家小朋友也能畫啊?!?/p>

耿畫廊脫胎自之前的大未來畫廊,大未來是臺灣最早介入深度耕耘常玉的兩家畫廊之一,尤以民國收藏見長,耿桂英也因此得以一路見證常玉在臺灣的崛起。這次《藏枒入華:常玉與浪蕩子美學》的展覽已經(jīng)是她第七次舉辦常玉個展。最初,個展的難度在觀眾,在接受方;中間,個展的難度在策展人,因為作品就那么多,卻需要不斷尋找新的策展角度;而現(xiàn)在,隨著常玉身價日隆,很多作品已是天價,藏家不舍得出借,加上高額保費和安保措施,讓展覽最大的難度移到了展出方?!耙郧按蛞粋€電話、一張保單過去,就可以借畫?,F(xiàn)在保單加三成、親自押運都不一定能借出作品?!庇幸粡埑S裰匾髌吩诓丶业膲ι蠏炝私隂]有移動過,這次因為出借而摘下,墻體上留下了一個明顯的印記。

“我們花了很大力氣,說服藏家出借了許多重要作品,像他生前最后一幅畫《孤獨的象》,還有非常重要的《雀與鳥》……在這個過程中也有驚喜,有些早年收藏被發(fā)現(xiàn),比如常玉在大茅屋時期的素描和水彩?!碑嬂葘iT為此搭建一個展區(qū),按照大茅屋的內(nèi)部陳設(shè)布置了這一時期的作品:斑駁的暗色木地板,墻壁中間有一道窄窄的擱板,供當時的學員放畫端詳。耿桂英說,這次展出的作品,在時間跨度上從常玉的青年時代一直貫穿到暮年,尤其以他筆力最為雄健的三四十年代為主體,“之前臺灣歷史博物館做常玉大展的時候,因為史博館的館藏以常玉晚年作品為主,希望我們能夠協(xié)助補缺,呈現(xiàn)常玉各個創(chuàng)作階段的全貌,但因為各種客觀情況當時未能及時完成,我就一直想要填補上這個缺憾?!?/p>

《孤獨的象》懸掛在醒目位置:大地蒼黃,一頭小象獨自奔跑,曠野空無一物,小象只有稚拙的黑色剪影,如同遠古赤黃巖石上遺留下來的壁畫一樣動人。

常玉在畫這生平最后一幅畫的時候,跟好友達昂保持著頻繁的電話聯(lián)系。按達昂的回憶,他當時急切地想去看這幅作品,但是常玉說,還不到時候。他在電話里對達昂說:我先畫,然后再簡化它,再簡化它。幾天之后,他說:我完成了?!澳鞘且恢粯O小的象,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他用手指點這只動物說:這就是我。然后自笑著?!?/p>

臺灣學者王嘉驥也是研究常玉的專家,他認為常玉晚年的動物畫作里存在著一種強烈的悖論感,“常玉畫中的自然,盡管遼闊而靜謐,伸出其中的動物或鳥禽,有時給人慵懶或恰適自得的無為感,然而,畫面的整體效果卻總是給人一種潛在的危機四伏感。”這也很像常玉在困窘生活里的自況。

畫了一輩子的女人、盆花、動物。女人總是很胖,盆花總是很瘦,動物總是很小?;赝S竦囊簧[喻昭然若揭:女人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欲望和愛;盆花寓意高潔的精神世界,和離土而居的畸零;那些弱弱的小動物,在一個巨大的世界里自由而無反抗之力,就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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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誰人不識君

荷蘭藝評家恩·霍斯喬曾說,“觀常玉畫作而不受感動的人,可以說是毫無情趣?!?/p>

離開臺灣之前,我遇見畫家朋友林鉅,他老遠從淡水開車到臺北來看常玉。我們喝著啤酒,討論為什么常玉竟然可以氣定神閑到一天都不模仿西方。

“因為他是富家子,他有與生俱來的安全感,他有所有文化優(yōu)越的自知,那是他的階級,是他從小的教養(yǎng)。”林鉅反問我,“你不覺得常玉很像賈寶玉嗎?”

常玉的畫前人頭攢動,因為觀看常玉真的是沒有門檻的。他好懂,而且好看。干凈、清冽,他是東方人審美的原鄉(xiāng)。也許有人會忍不住有一瞬間的狐疑:為什么名家出手竟如此簡單?畫得簡單是容易的,畫得簡單而無比準確,絕不容易。

我忍不住問林鉅:所以你喜歡常玉嗎?

林鉅忍不住問我:誰能不喜歡常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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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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