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洛夫在長女慶生會后,和“創(chuàng)世紀”詩人群在平溪裸泳,以此“宣示創(chuàng)作精神的解放”,幾張“裸照”在臺灣詩壇轟動一時。四年前,《創(chuàng)世紀》詩刊60周年慶展覽上,看到這張被放大到真人大的照片時,楚戈、商禽、許世旭皆已去世多年。一年后當場共同合影的辛郁也遽逝,只剩他和痖弦“在照片中相對無言”。洛夫此后每每想起,心下黯然,“我們這一代詩人漸漸凋零了?!?/p>
鐵哥們兒痖弦四十多年前便已停筆,曾開玩笑稱自己是“早年結扎”,而洛夫是“高齡產(chǎn)婦”——他確實將詩寫到了生命的盡頭,月初剛剛出席新詩集《昨日之蛇》發(fā)布會,3月19日去世消息突然傳來,年享90。誠如其言,在臺灣這一代詩人作家中,他的創(chuàng)作期“比任何人都長,成果最豐碩,經(jīng)歷也最完整”。
去年年底離世的詩人余光中,在大陸常被拿來與他并談。對于“雙子星”的稱號,洛夫表示不甚了了,同時也多次為這位曾經(jīng)的“論敵”抱不平,“余光中還有比這(《鄉(xiāng)愁》)更好的詩,卻不為人所知。”與之相對,有記者采訪余光中說,目前華文詩壇還沒有出一個大詩人,余光中毫不客氣地反駁:“我不就是大詩人嗎?還有洛夫。”
比起媒體和大眾,詩歌評論界對洛夫的關注熱烈得多。由“詩魔”入禪境,洛夫早已非 “超現(xiàn)實主義”一詞所能涵蓋,其晚年“心靈史詩”《漂木》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臺灣出版的《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評價:“從明朗到艱澀,又從艱澀返回明朗,洛夫在自我否定與肯定的追求中,表現(xiàn)出驚人的韌性,他對語言的錘煉、意象的營造,以及從現(xiàn)實中發(fā)掘超現(xiàn)實的詩情,乃得以奠定其獨特的風格,其世界之廣闊、思想之深致、表現(xiàn)手法之繁復多變,可能無出其右者。”
“語言既是詩人的敵人,也是詩人憑借的武器,因為詩人最大的企圖是要將語言降服……要想達到此企圖,詩人首先必須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后糅入一切事物之中,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之間的生命融為一體?!甭宸蛟谩端劳龅男揶o學》為這段話作解:
我的頭殼炸裂在樹中/即結成石榴/在海中/即結成鹽/唯有血的方程式未變/在最紅的時刻/灑落
這是火的語言,酒,鮮花,精致的骨灰甕,/俱是死亡的修辭學/我被害/我被創(chuàng)造為一新的形式
征服了語言的洛夫,也就征服了死亡。那也是《石室之死亡》里的向死而生,“死亡的聲音如此溫婉/猶之孔雀的前額。”
?
被鋸斷的苦梨
戰(zhàn)爭,漂泊,放逐,苦悶。時代的烙印打在一代青年人身上。1944年,衡陽淪陷,15歲的洛夫上山打游擊,還偷過日本兵的機關槍;1949年,他從軍來到臺灣,身上只有一條軍毯、隨手從書架拿的兩本馮至、艾青詩集、一本個人發(fā)表作品剪貼本,還有母親臨別塞的一百多元銀圓券,一去就是四十多個寒暑。
1958年,金門與廈門的炮戰(zhàn)轟動世界,他奉派赴金門任新聞聯(lián)絡官,專門接待外國記者,兩次險些喪命于炮火中;1965年,越南戰(zhàn)爭期間,他又被派到西貢出任臺灣軍事顧問團聯(lián)絡官兼英文秘書,兩年里每天身懷手槍,枕戈待旦。
作家馮亦同曾論,“金門炮戰(zhàn)的最大戰(zhàn)果,就是炸出了一位大詩人?!闭f的正是洛夫的代表作《石室之死亡》。有次半夜,他被炮聲震得睡不了,起來寫詩,一個炮彈打到頭頂坑道正上方的巖石上,爆炸了,死亡擦身而過的驚悸,激發(fā)出這些黑暗致密的句子:
只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任一條黑色支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一切靜止,唯眸子在眼瞼后面移動/移向許多人都怕談及的方向/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
詩人、評論家葉維廉分析全詩,認為充滿生死的冥思、令人絕望的禁錮感,不僅來自冷戰(zhàn)初期的隔絕與煩悶,上溯源頭,更是中國文化原質根性的放逐。正如《石室之死亡》序言里說,“攬鏡自照,我們所見到的不是現(xiàn)代的影像,而是現(xiàn)代人殘酷的命運,寫詩即是對付這殘酷命運的一種報復手段?!?/p>
九年后,一首《午夜削梨》成為洛夫鄉(xiāng)愁詩的前奏。1967年應邀訪問韓國,相似的國族命運,令他涌起兩岸分離之痛,“一刀剖開/它胸中/竟然藏有/一口好深好深的井”,“刀子跌落/我彎下身子去找/?。M地都是/我那黃銅色的皮膚”。
1979年3月到香港,余光中陪他隔著落馬洲界遙望故土,“望遠鏡中擴大數(shù)十倍的鄉(xiāng)愁/亂如風中的散發(fā)/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余光中有《鄉(xiāng)愁》,洛夫有這首《邊界望鄉(xiāng)》。
1954年,著中式長袍度假的洛夫
?
1981年4月,洛夫從電話中得知母親病逝的消息,最終沒能見上她最后一面,七年后第一次返鄉(xiāng)探親,才在她的墳前默誦了當時寫下的悼亡詩——《血的再版》。
2009年,湖南衡南縣舉辦“洛夫詩歌節(jié)”,青年詩人于奎潮慕名前往拜訪。“在我們這群愛詩歌的青年人心目中,洛老是一座高山,我們都非常崇拜他。但洛老見我們非常和藹、平易近人?!钡谝淮我娒?,他就為所在的江蘇文藝出版社敲定了與洛夫的出版合作關系,《昨日之蛇》大陸版將是其引進的第九本洛夫的書。
?
1986年,創(chuàng)世紀詩社三位創(chuàng)辦人張默(右)、洛夫(中)、痖弦合影于創(chuàng)世紀發(fā)源地臺灣南部左營
?
此前,他們還曾商量過出一本回憶錄,“以我對洛老身體的估計,要是他沒有得這個重病,他肯定是可以把回憶錄給寫出來的,這個我想起來也是有點遺憾,很傷心?!庇诳敝两裼浀?,第一次讀到洛夫是在1980年代的《星星詩刊》上,詩人流沙河介紹臺灣12位詩人,給每個人名字前加個形容詞,洛夫是“舉螯的蟹”。
?
回眸傳統(tǒng)
臺灣詩人、作家楊渡指出,不同于西方現(xiàn)代主義指向工業(yè)文明發(fā)展下人的生命意義的缺失,上世紀50年代的臺灣仍處于農業(yè)社會,詩人們選擇現(xiàn)代主義表現(xiàn)手法,是在戒嚴體制和內戰(zhàn)的整體壓抑環(huán)境下尋找出路,呈現(xiàn)人對意義的否定和虛無。放在臺灣文學演進的脈絡里,1960年代現(xiàn)代主義文學是對此前僵化的反共文藝的反抗。
洛夫與張默、痖弦三人于1954年創(chuàng)辦《創(chuàng)世紀》詩刊,介紹了一批歐美前衛(wèi)性現(xiàn)代詩名家作品,在1970年代臺灣文壇,與紀弦主編的《現(xiàn)代詩》,覃子豪、余光中合編的《藍星》,“三足鼎立”。第十一期被視為其轉折點。早期洛夫提出“新民族詩”主張,基本美學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路線,比如講究詩歌的抒情、含蓄、言外之意等,改版后則走上“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路線,追求詩的純粹性、世界性、超現(xiàn)實性”。
?
1988年洛夫首次回故鄉(xiāng)湖南衡陽探親,與兄弟及其家人合影
?
楊渡說,1970年代興起鄉(xiāng)土文學的新風潮要求回歸現(xiàn)實,批判現(xiàn)代主義一味學西方,和臺灣土地沒有關聯(lián),只是一種抽離現(xiàn)實的反叛和虛無?!奥宸?、痖弦等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有其時代進步意義,也有時代的局限性?!?/p>
事實上,洛夫對“超現(xiàn)實主義”一直有所批判和選擇。他后來分析,他理想中的詩,乃是透過具體而鮮活的意象,以表現(xiàn)表面看似矛盾,而實際上卻符合內心經(jīng)驗的詩,也正是司空圖所謂的“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詩,“這種觀念也可以說是超現(xiàn)實主義與中國禪道的結合”。
1980年代,臺灣詩壇轉向傳統(tǒng),洛夫也進入了他“回眸傳統(tǒng),融合現(xiàn)代與古典”的關鍵創(chuàng)作期。他提倡“修正超現(xiàn)實主義”,將之與中國古典詩中暗合超現(xiàn)實手法的技巧,兩相融匯,形成自己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這一時期代表作《魔歌》思想淵深,風格奇詭,為其贏得 “詩魔”之譽,名篇包括《金龍禪寺》、《子夜讀信》、《長恨歌》等。詩人簡政珍曾評價,“以意象的經(jīng)營來說,洛夫是中國白話文學史上最有成就的詩人?!?/p>
?
1991年,洛夫獲得文藝獎,與同時獲獎的林風眠大師(左二)同臺領獎。林的左側為著名小說家無名氏
?
詩歌之外,洛夫還擅長書法、詩意水墨畫,作品多次參展,最大的特色是用傳統(tǒng)書法寫現(xiàn)代詩?!霸娨埠?,字也好,他的書法非常遒勁,有氣勢、有力度?!庇诳闭f,“《唐詩解構》這本書里每一首詩,洛老都用硬筆或者毛筆抄寫了一遍,把詩歌之美和書法之美做了很好的融合?!?/p>
?
漂木的“天涯美學”
40歲前,洛夫向往李白的儒俠精神、杜甫宇宙性的孤獨感、李賀反抗庸俗文化的氣質,到了晚年,他轉而欣賞起王維恬淡隱退的心境,詩作常有虛境與實境相輔相融,漸趨空靈。《背向大?!肥撬亩U詩代表作:“無奈之極于是我發(fā)現(xiàn)/一粒鹽開始在波濤中尋找/成為咸之前的苦澀/存在先于本質/苦澀永遠先于一滴淚/淚/先于眼睛”。
洛夫曾說,自己一生創(chuàng)作的風格和意象、語言都富于變化,具有很明顯的實驗性,“我可以說非常的前衛(wèi),但也很傳統(tǒng),我曾一度向西方傾斜,但骨子里又是最中國的,文化的中國,我追求的最終目的就是創(chuàng)新,表現(xiàn)一個內在的、純真的自我,和一個超越時空的美?!边@種對“真我”的追求后來進一步生發(fā)為尋求一個更純粹的、超越世俗的存在的本真,“這個存在哪怕在神的眼中也許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1996年移居溫哥華,洛夫主動走向了生命中的“第二次流放”。2001年,他創(chuàng)作的1.5萬字長詩《漂木》在臺灣《自由時報》以連載形式首度面世;2006年,《漂木》單行本在大陸發(fā)行,詩作震動整個華語詩壇。
“洛老73歲了,竟然能夠寫出他創(chuàng)作史上最長的一首作品,而且很可能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可見洛夫先生的創(chuàng)造力、精力是多么旺盛,執(zhí)念是多么堅定?!庇诳睂Υ司磁宀灰选?/p>
三千余行詩里,他借漂木、鮭魚、浮瓶中的書札、廢墟等意象構造了超越個人的象征系統(tǒng)。這是他的精神史詩,“有哲學的闡釋、宗教的關懷,有形而上的探索,也有對兩岸政治文化的批判”,最終歸納為一句“生命的無常,宿命的無奈”。
“當人在大失落、大孤寂中,反而更能體會人與自然之間,人與宇宙之間的和諧關系,深深感悟到人在茫茫天地之間自我的存在,我在天涯之外,心在六合之內?!庇纱耍岢觥疤煅拿缹W”的思想,核心曰:悲劇精神、宇宙境界、民族文化。
學者陳祖君曾分析,洛夫“流放海外”后的詩歌發(fā)生質的變化,由與“虛無”抗爭的“執(zhí)”(《石室之死亡》)走向佛禪“空無”的“釋”(《漂木》),洛夫謂之“一針見血”。他曾說,《漂木》寫尋找精神家園而不可得的悲哀,但他寫的不僅是悲劇,而且是悲劇的超越。
?“我很滿意我井里滴水不剩的現(xiàn)狀/即使淪為廢墟/也不會顛覆我那溫馴的夢”, 漂木最后一章《向廢墟致敬》,最后三行這樣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