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意 | 蘇東坡真的曠達嗎?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鄒金燦 日期: 2018-03-07

直到垂暮之年,他的心情仍然被一些東西撕扯,并未輕易視之

如果說要在最近一千年的中國歷史里面,選出一個最耀眼的文化明星,恐怕得票最多的,要數(shù)蘇東坡了。

在日常生活中,不見得每個人都喜歡蘇東坡,但完全可以肯定的是,人們很難做到厭惡蘇東坡。

未經(jīng)憂患的,喜歡他的飛揚跳脫;飽經(jīng)憂患的,更喜歡他的飛揚跳脫——論天才,我們不如蘇東坡;論經(jīng)歷過的憂患,東坡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這樣一個人,還能夠展現(xiàn)出如此強大的生命力,我們還有什么理由被自己的挫折所困擾呢?

人們對蘇東坡的贊美,多如天上的星星,這里就不贅引了。在眾多的贊嘆聲中,有一個詞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就是“曠達”。

這幾乎成了東坡的一大標(biāo)簽。這種說法,大抵是受了“大江東去”、“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等詞句的影響,這些作品里面的作者,確實有一種站立在高遠之處的氣象。

然而,這跟曠達好像不是一回事。所謂曠達,是指人對生命中的重大難題,都真切地不放在心上。曠達到了極致的人,是對死亡都不在意。這一方面的典型人物,是莊子。

如果說死亡一事至重至大,不宜拿來作曠達的例子,那么起碼也要做到:從容應(yīng)對年華或才能的虛耗,方能算得上曠達。對于一個才士來說,若是時光與才華不斷虛耗,這不僅是生命中的難題,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災(zāi)難。

細讀東坡的詩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年華流逝這件事,一直令他棖觸,在詩里發(fā)出了許多哀嘆。

可以這樣說,蘇東坡并不缺乏“早衰”的心理。宋神宗熙寧六年,東坡寫下《除夜野宿常州城外二首》,其中一首是:“行歌野哭兩堪悲,遠火低星漸向微。病眼不眠非守歲,鄉(xiāng)音無伴苦思歸。重(chóng)衾腳冷知霜重(zhòng),新沐頭輕感發(fā)稀。多謝殘燈不嫌客,孤舟一夜許相依?!?/p>

寫這首詩的時候,北宋正在推行新法,東坡不得志,出任杭州通判,其間往來常州、潤州等地賑濟饑民,適逢佳節(jié),而民有慘色,首句的“行歌野哭兩堪悲”,蓋因此而發(fā)。全詩的底色相當(dāng)蒼涼,這種情緒,并不僅僅因為歲時不好或是仕途不順而生發(fā)的。

此時的東坡,年紀(jì)也不過是38歲,在壯盛之年,卻是“新沐頭輕感發(fā)稀”,身體呈現(xiàn)衰象,這讓他感到了涼意。

后來,他被貶去了海南,其后受詔北歸,生命似乎迎來了曙光。北歸的路上,他經(jīng)過了大庾嶺,在一間村店里稍事休息。

當(dāng)?shù)氐囊晃焕衔炭匆娏?,過來問東坡的隨從:“官者誰?”得知是蘇東坡之后,老人趕緊過來向東坡作揖,說:“我聞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歸,是天祐善人也?!?/p>

東坡笑而謝之,然后寫了這首《贈嶺上老人》:“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p>

這是東坡在時勢對自己有利的狀況之下寫的詩,細看作品,所謂的“曠達”,也不知從何說起:在那個時候,嶺南、海南是險惡之地,貶謫到這邊的人,很少安然返回,自己南遷,回是回了,卻已經(jīng)衰病不堪,回顧過去,滿腔的用世熱情以及才華,都給了黃州、惠州、儋州這些地方。無邊的悲涼,溢于筆端。

這就是“曠達”語境之外的蘇東坡:直到垂暮之年,他的心情仍然被一些東西撕扯,并未輕易視之。

東坡的這種心情,跟我們尋常說的放不放得下,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更不能說明他因為挫折而顯得頹喪。這么說是因為,我們從東坡的生命痕跡中,分明看到他對生活的熱愛,以及對世間情義的珍視。這是東坡身上一個巨大的魅力。

一個人有樂觀的言行,并不妨礙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甚至可以這樣說,一個悲觀主義者,更知道如何樂觀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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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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