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流程來的”
大象席地而坐。一頭失掉尊嚴(yán)的龐然大物,紋絲不動地坐在馬戲團,一點不輕盈,甚至有點蠢。可是這個跟生活完全沒有關(guān)系的場景,卻具有謎一般的魅力。在《大象席地而坐》(簡稱《大象》)被宣布獲得68屆柏林電影節(jié)最佳處女作特別提及和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之前,它已經(jīng)成為這屆柏林電影節(jié)的“爆款”之一。通常情況下,當(dāng)我報出一部影片,售票人員需要重復(fù)一遍片名,再開始翻箱倒柜查詢余票。這次,我才剛剛說出“大象——”,工作人員就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沒有票了?!?/p>
于是我按照流程,提前45分鐘去現(xiàn)場排隊,如果有空位,便可以成為幸運的補位觀眾。然而《大象席地而坐》的“世界首映”被安排在了周五晚飯后一個不太大的影廳,最終只有排在隊首的兩張西方面孔補位成功。剩下包括我在內(nèi)的部分無票群眾仍不愿就此散去,來自土耳其的檢票人員極富人情味地勸退:“生命短暫,不要再等待。請大家另找地方享受人生。”
對有些人來說,在短暫的生命中,一小時的等待不算什么。對另一些人來說,將近四小時的影片在漫長的生命中卻顯得太長了。沒人確切知道《大象》的導(dǎo)演胡波為何自殺,據(jù)《深焦》報道,“胡波四個小時的剪輯版遭到了出品方的抗拒”,在出品方看來,如此長度是“反市場、反觀眾”的,他們建議胡波把影片長度縮減到兩小時之內(nèi),否則就將剝奪他的署名權(quán)。在攝影師范超看來,這可能就是壓垮胡波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說出品方是出于職業(yè)“理性”得出“反市場”的評價,而被“主流”院線電影敘事模式培養(yǎng)起來的觀眾,似乎也熟悉了所有電影該有的“流程”,即使還沒看過《大象》。市場意識形態(tài)被資本從上而下塑造之后,開始自下而上生長,最終內(nèi)化為一種自然而然的有機的文化邏輯:對大眾美學(xué)規(guī)范的捍衛(wèi)即是對自我身份的辯護。大眾文化“代言人”不斷取悅大眾,作為回饋,消費者主動替資本考量。
我最終看了《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的第二場放映。將近四小時的影片講述了四個主角一天中的故事:中國北方縣城,高中生韋布被粗暴的父親趕出家門,在學(xué)校倒閉的最后一天為朋友打抱不平時將校霸誤傷。韋布的暗戀對象黃玲和已婚的副教導(dǎo)主任曖昧,只為逃避歇斯底里的母親。韋布的鄰居老金睡在自家陽臺上,在兒子處心積慮勸其去養(yǎng)老院的時候,惟一陪伴他的狗被惡犬咬死。校霸的哥哥于成是一個街頭混混,被心儀對象拒絕,勾搭了最好的朋友的妻子,并目睹朋友跳窗自殺。四小時的故事,完整地細述每個人怎樣一步步走向絕望。
??“為什么打他?”
? “我剛剛才知道,我爸是因為受賄才回到家里的?!?/p>
? “跟你打人有什么關(guān)系?”
? “我聽到這些,就覺得應(yīng)該動手。就跟流程似的。打人我不覺得什么。李凱偷沒偷手機我也不覺得什么,他是我朋友。我按流程來的?!?/p>
這是韋布打傷校霸之后,逃亡去滿洲里看大象之前,和黃玲在縣城動物園“猴子籠”的對話。這看似順理成章的“流程”,既是人性本能的自然生發(fā),也有個人行為之后的集體助推。影片中,一條白色惡犬宛如社會戾氣的象征,幽靈似的在街上游蕩,隨意附著在路過的人身上,人們的氣息相互疊加相互摩擦后順應(yīng)而發(fā)。這時候幾乎不能分辨,誰才是始作俑者了。但正如鮑曼《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中提到的一個電擊實驗的隱喻,誰都以為自己只是按照流程間接按下了一個按鈕,仿佛不見按鈕另一端受電擊折磨的人,自己便不是直接作惡的人。
2016年,胡波帶著還在劇本階段的《大象》參加了First青年影展創(chuàng)投會。劇本最初的名字叫《金羊毛》,當(dāng)時發(fā)布的概念海報上,少年的面孔讓我想起另一部將近四小時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楊德昌的《牯嶺街》有著相似主題:少年殺人了,社會上的每個人都是兇手,甚至連被害者也是殺害自己的兇手。這部電影1991年獲得金馬獎最佳影片以及東京電影節(jié)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即使已被部分影迷及業(yè)內(nèi)人士推崇為臺灣影史經(jīng)典,但去年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放映237分鐘的修復(fù)版時,當(dāng)少年殺人那一幕上演,觀眾席上竟然發(fā)出了笑聲。試圖在電影中找樂的觀眾如果找不到癢癢撓,便試圖將快感建立在嘲笑比自己更弱的弱者身上。
“當(dāng)時我看到一個人在用石頭砸一只貓,問他為什么砸,他說砸貓讓他感到很快樂。我本想制止,但是就這么看著他砸,我也覺得好像快樂起來?!?/p>
電影《大象》中副教導(dǎo)主任說著這些臺詞的時候,表情并不快樂。影片中的人物從頭到尾沒有露出過笑容——人與人之間和動物之間的相互欺凌一點也不好笑。放映時間在正午,觀眾有睡著的,有中場走掉的,也有人出去買了咖啡或者啤酒又回來。大部分觀眾全神貫注,沒有人笑。
巧合的是,《牯嶺街》里的“小四”張震因《繡春刀2》獲得“亞洲璀璨之星”最佳男演員獎來到了柏林,而《大象》卻沒有任何主創(chuàng)團隊前來,只有導(dǎo)演胡波的母親出現(xiàn)在聚光燈下??催^首映的觀眾這樣描述當(dāng)時的場景,“她(胡波母親)表示能來柏林電影節(jié)既高興又悲傷,悲傷是因為兒子為了這部‘大象’失去了生命。簡短的發(fā)言后,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向觀眾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被攙扶著下了臺,有人為她獻了一束花?!?/p>
這不是按照流程來的。
?
?
“你哭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和胡波同名小說中的單線人物敘事不同,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是糅合了眾多內(nèi)核的一個寓言,年輕導(dǎo)演試圖在他的第一部電影中說盡人和世界的一切關(guān)系:和愛人,和家人,和朋友,和動物。電影用一種獨特的語言視覺化了這種關(guān)系:極淺的景深將人物隔離在自我被極度壓縮的空間里,環(huán)境則虛化成模糊一片。只有當(dāng)人物關(guān)系互相牽動,進入(闖入,融入)主角的世界時,“他者”才有了較為清晰的面孔。這種隔離和進入又是通過精心調(diào)度的運動長鏡頭實現(xiàn)的:平均七分鐘一場戲,一場戲基本只有一個長鏡頭。
?
《大象席地而坐》劇照
?
鏡頭語言強化了影片的壓抑氣氛。人物局促于陰暗狹小的空間,空間之外更是毫無氣息的存在?!拔业氖澜缡且黄脑!逼幸晃槐恍@惡霸欺辱的學(xué)生從韋布身邊走過時念了一句,念詩者的臉仍然沒有進入焦點?!痘脑肥敲绹F(xiàn)代派詩人T·S·艾略特1922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百年之后,世界依舊寸草不生。
?
《大象席地而坐》劇照
?
“他不是因為我才跳樓的,所以我不會感到愧疚?!?/p>
“因為你不見我,所以他死了。都是你的錯?!?/p>
“學(xué)校出了事,最后都會變成我的問題?!?/p>
“你哭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到底在難過什么?難過之后會遇到的麻煩?”
一旦出現(xiàn)麻煩,《大象》中的人物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迅速將自己從中抽離出來。冷感和孤獨互相成就,世界最終成為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荒原。正是這樣一種普遍的孤獨感,而非所謂的中國奇觀,引起了不同文化背景觀眾的共鳴。費比西國際影評人協(xié)會(FIPRESCI)此次在柏林電影節(jié)的評審之一Teresa Vena 對《大象》評價如下:“近四小時的運行時間超過了傳統(tǒng)的影院格式,但沒有一分鐘厭倦。電影讓觀眾深入沉浸在一個外部情感世界中,因為這個外部世界提供了使觀眾產(chǎn)生自我認同的接觸點。他以極大的同情心追蹤角色所遭遇的冷漠、忽視、拒絕和暴力,似乎這幾個角色是他自我的幾個分身,用電影對環(huán)境進行悲觀的盤點。故事的嚴(yán)肅性和悲劇性融于利落而不矯情的對白中。攝像機輪流緊貼每個角色,靜態(tài)地捕捉動態(tài)。《大象席地而坐》是導(dǎo)演留下的非凡遺作。”
? “我要去滿洲里了?!?/p>
? “為什么?”
? “那里坐著一頭大象?!?/p>
? “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 “沒關(guān)系?!?/p>
《大象》獲得國際好評后,國內(nèi)從之前的冷眼觀望轉(zhuǎn)向?qū)w榮譽感的想象?!洞笙蟆分械闹魅斯哉Z:人如何看待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似乎是電影作者為自己的命運設(shè)下的隱喻。如果痛苦和你沒有關(guān)系,那么夢想也和你無關(guān)。個人只顧自掃門前雪,滿洲里就不指望有生機勃勃的花園。
?
?
“我會想我還能做什么”
所以,為什么要去看大象?“動物坐在動物園里,拒絕進食或移動,仿佛試圖否認自己的存在;對于這四個角色來說,這似乎是回應(yīng)了他們自己異化的存在?!鼻啊赌先A早報》電影編輯Clarence Tsui在《好萊塢報道》中如此解讀。
物傷其類。校霸的哥哥于成最后找到韋布,他這樣問:
“如果讓你從這里跳下去,你會想什么?”
“我會想我還能做什么?!?/p>
?聽說韋布要去滿洲里看大象,于成眼神漏出了光?!拔疫€能做什么?”他叫手下替韋布買來火車票,不再計較弟弟的恩怨。
中年教導(dǎo)主任和黃玲約在咖啡館,念叨“人是不會好的?!鄙倥冻鲆荒槻恍?。當(dāng)她和主任的關(guān)系公之于眾,面對上門的羞辱,她拿起鐵棒,痛擊成人世界的規(guī)訓(xùn),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義無反顧地走向了車站。
被兒子的冷漠傷透心的老金下定決心去養(yǎng)老院,卻看見黑洞一般的格子間里一個個垂暮的黑影,生命盡頭已經(jīng)毫無尊嚴(yán)可言。“我還能做什么?”經(jīng)過黑暗中的靜默的超長凝視,老人決定加入看大象的隊伍,和韋布交換了衣服,像是一次生命的轉(zhuǎn)世。
金基德攜新片《人,時間,空間,人》(Human,Space,Time and Human)在柏林首映時介紹說,我的故事很簡單,除了殘忍就是殘忍。對人性之善尚有殘念的觀眾質(zhì)疑:人物太極端了,社會哪有那么陰暗?金基德抱以狡黠的微笑。成年人可以坦然與惡共處,但胡波的少年氣就在于,他不能。他一直在想他還能做些什么可以站在惡的另一面。胡波最初在First創(chuàng)投時解釋,這部作品不是關(guān)于絕望,而是關(guān)于愛的:“愛是沉默的行進與犧牲?!鄙倌甑臓奚鼰o法撼動受傷的龐然大物,但他卻用有限的輕盈攪動了那攤渾濁的死水。被父親趕出家門的韋布將唾沫黏在火柴上,再將點燃的火柴拋向狹窄樓道里低矮的屋檐,屋頂上,蜘蛛一樣張牙舞爪的紋路像一朵朵黑色的花。
《大象席地而坐》在主人公聽到大象叫聲時戛然而止,而小說結(jié)尾比電影更加殘酷:“等我貼著它,看到它那條斷了的后腿……說實話我很想抱著它哭一場,但它用鼻子勾了我一下,力氣真大,然后一腳踩向我的胸口。那幾個動物園的人跑過來的時候,我還能看見他們嘴里罵著什么呢?!?/p>
?但這已經(jīng)是電影之外的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