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歲那年,黃惠偵發(fā)現(xiàn)母親愛的是女人。后來妹妹7歲的女兒問她:阿嬤(奶奶)是男人還是女人?母親是牽亡陣紅頭法師,愛抽煙、打牌,還愛收集檳榔盒上的清涼美女圖。她總是陽剛利落的裝扮,背心短褲或短襯衣扎進(jìn)系黑皮帶的長褲里。短發(fā)下五官松懈,她少有表情,寡言。
將百無聊賴的生活繼續(xù)下去的動力是談戀愛,在黃惠偵看來,這也是母親人生最大的課題。在外玩樂,她總比在家要快樂許多。尋常的某天清晨,母親將絲瓜切成厚厚的半圓形,做好兩葷一素后擺上碗筷,戴著摩托車帽出門了。她去土地公廟等人喝茶、聊天、打牌。傍晚她將回到房間獨自坐著、躺著,打開收音機(jī),讓熱鬧聲作伴。
母女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仍然像房東與房客。外甥女那個問題的答案很長,黃惠偵用一部紀(jì)錄片《日常對話》來回答,自1998年開始拍攝,素材攢了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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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與她的女人們
“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了解你的人嗎?”阿偵問。
“不知道。誰要了解我?”阿女苦笑。
“我和妹妹就想了解你,但你都不讓我們了解?!?/p>
“趕快問,問完我要出去了?!卑⑴曇舴泡p緩,埋頭,臉微紅。
“你是從小就像個男生嗎?”
月女是黃惠偵母親的名字,熟識她的人叫她阿女。她騎機(jī)車,無照駕駛,收到罰單從不去交錢,也從沒為選舉投過一次票。她認(rèn)為這些對生活根本沒有幫助,最重要的是每天醒來有飯吃、有地住。
阿女1956年生于臺灣云林北港的一個偏僻小農(nóng)村,那兒盡是水稻和花生田。從小她就像個男生,常逃課偷挖農(nóng)作物,跟聚落里所有孩子一起玩捉迷藏或跳房子。晚上他們捉老鼠,躲在稻草堆里,不然就跑到村子后面的墳?zāi)雇妗?/p>
逢年過節(jié)有親戚朋友來家中阿女就爬到樹上躲著,她怕生。當(dāng)父親發(fā)脾氣又要打她,她也往樹上爬,爬到父親夠不著的高度就坐在樹干上等田里的母親干完農(nóng)活一起回家。
1970年代,14歲的阿女到臺北紡紗工廠當(dāng)學(xué)徒,那是臺灣紡織業(yè)的興盛時期。剛到城市,她常躲在棉被里哭,偷跑回家又會被勸回臺北。往返多次,直到19歲認(rèn)識第一個女友她才不老想著回去。工廠附近各個廟口免費的野臺歌仔戲是女工們的消遣娛樂。阿女和第一任女友看戲時認(rèn)識,她是臺上扮相俊美的演員。
一年半左右的初戀結(jié)束后,阿女回老家投靠父母。迫于壓力,也多少因為與前女友賭氣,見前女友嫁人后,她也開始了一場婚姻。不久,阿女生下阿偵,丈夫不可指望,靠家里接濟(jì)。兩年后她生下第二個女兒。為養(yǎng)活孩子,阿女跳牽亡歌陣,唱念歌詞口白、下腰劈腿翻筋斗,出陣當(dāng)天可領(lǐng)現(xiàn)金救急。
牽亡歌陣是臺灣一種幾近消失的民俗喪葬陣頭,有招魂、超度的法事形式,也有慰靈娛人及教化功能的小戲曲,興盛于80年代,后來漸漸被視為落后的象征。如今做牽亡被視為比當(dāng)工地工人更底層,在城市演出有被報警、被罵、被扔?xùn)|西的危險。
朋友眼中的阿女是個有趣的人,似乎只有開心的時候。以前的女友們談起阿女有甜蜜也有苦澀。阿女常叫她們“寶貝”,“寶貝”有過十幾個。她對女友溫柔,愛黏人,常甜言蜜語,很少有人拒絕她的追求。在巷口吃飯,她會將咬了一半的腌黃瓜放進(jìn)女友碗中。她還騎摩托車帶女友看歌仔戲,送她們金飾。
阿女愛打牌且揮霍成性,在外常請朋友吃飯,還替女友還家中債務(wù),以致負(fù)債累累。她向銀行借二胎貸款,向互助會、地下錢莊借錢,而同做牽亡的其他人家早已有房、車、存款,這行收入并不低。
用一位女友的話說,阿女“不愛江山愛美人”。她還說那時兩人講好要一起打拼買房子,后來就被阿女?dāng)」饬?。她仍又愛又恨。還有位女友信基督教,有些人將基督教義解讀成反對同志,問她如何調(diào)適個中矛盾。她說,跳過那個部分不要聽就好。
阿女向這些女人編造了自己的過去:婚后一禮拜就離了婚,兩個孩子是領(lǐng)養(yǎng)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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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為什么怕被知道你結(jié)婚后被家暴,不怕人家知道你喜歡女生?”阿偵問。
“又不是只有我這樣,以前就有很多人……問過怎樣才能離婚,但覺得那樣很丟臉?!卑⑴f。
“讓人知道被家暴很丟臉?” ???????
“是啊。為什么長到那么大還要被人家打?”
阿女教年幼的女兒叫父親“死沒人哭”。當(dāng)面她們只敢稱父親“他”——一個不能被叫名字的“破壞成分”。她們從不談?wù)撍?,只希望這個人永遠(yuǎn)不回家。
“他”的名字是阿源,長阿女五歲。阿女與阿源第一次見面時長輩們都在,下回見面就成了夫妻。阿女形容阿源好吃懶做。阿偵記憶里的他黝黑、矮胖,圓臉上掛著濃眉大眼和塌鼻梁,常年理著五分頭,臉帶油光和胡碴,身上混雜汗水、油垢、塵土、酒氣、檳榔、香煙、油漆的味道,“讓人想別過頭去?!?/p>
婚后沒多久,阿女就向阿源宣告:我是不可能會愛你的,有一天我會走掉。即便如此,她仍隨當(dāng)油漆工的阿源四處刷油漆,努力組織家庭。但阿源將當(dāng)日領(lǐng)的薪水全揮灑在賭場和煙酒攤上,動不動對阿女拳腳相加。
被打時阿女總不吭一聲,靜默更激怒了阿源。沒人知道阿源是否察覺到妻子是同志。
忍受了十年,在一個夏日午后,阿女翻出藏在家中各處的幾千元和身份證,在樓下隨手招停一輛計程車,帶著女兒逃離了家。此后阿源三天兩頭問做牽亡的朋友是否知道她們母女的去處,他眼里布滿紅血絲,總隨身攜帶用報紙包住的尖刀。
離家后兩三年,阿偵見過父親一次。她隨一牽亡歌團(tuán)工作,一次出陣,鐵皮棚架搭在四周都有鐵絲網(wǎng)的籃球場內(nèi),她去棚外燒金紙,看著火光出神。抬頭,她見父親在鐵絲網(wǎng)外看著。他看上去既激動又疑惑,也許沒能確定眼前化濃妝、穿演出服的女孩是離家的女兒。阿偵被嚇得僵住,不知道怎么走回了棚里。
演出結(jié)束后她再看一眼,父親已不見。在那之后的十多年里,阿偵再也沒見過父親,直到被告知他上吊自殺死去。
對父親的記憶貧瘠,拍片時阿偵采訪阿女好友,聽說了記憶之外的父親。孩子還未出生前,父親如果需要離家工作較久,會拜托阿女好友來家住幾天陪伴阿女。阿女不敢獨自在家,怕鬼。還有一段奇異的記憶阿偵未跟人說過,仿佛說了就會破壞與母親之間的共患難。她記錄在《我和我的T媽媽》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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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玩樂時,阿女看起來總比在家要快樂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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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xué)一二年級,不知何故,某天父親帶阿偵一人去了夜市。走進(jìn)一段狹窄、熱鬧的巷子,阿偵緊緊跟在父親身后,怕走丟。那是惟一一次父親成為依靠。走出巷子進(jìn)了家殺蛇的小店,父親點了一盅蛇湯給自己,一小碗田蛙湯給阿偵,那也是惟一一次父親給她食物。
時隔多年,“他”可以被談?wù)摿?。阿偵說:“父親也很辛苦。很多人看完電影說這很女權(quán),我其實在講人權(quán)。很容易從影片看到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這個價值觀念如何壓迫一個女性進(jìn)入婚姻,可持平點看,前半句講的還是男性。我父親可能也是一個不太適合甚至沒想進(jìn)入婚姻的人,突然就多了個老婆要照顧,后來又多了兩個孩子。男性所受的限制和壓力沒比女性少,他的強(qiáng)勢有時是因為沒其他方法表達(dá),被教導(dǎo)抽離掉了很多作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能力。每個男人從小都會聽過一句話:你是男生,這么一點小事不要哭。你如何能叫一個人在軟弱的時候表現(xiàn)得很堅強(qiáng),到最后他就會用扭曲的方式來展現(xiàn)堅強(qiáng),包括暴力。”
“很多時候他不見得那么有自信,于是他用暴力——可能是他惟一懂得的方式——讓所有可能挑戰(zhàn)他的聲音最快停下來,好在家中取得尊嚴(yán)和地位?;蛘?,也許他認(rèn)為我母親會屈服于暴力,說出‘我愛你’之類的話?可恨之人也有他可憐之處。
“死亡會讓人——也不是說恩怨一筆勾銷,可他如何死去的確影響我。我一直想,他為什么要選擇自殺。真的已經(jīng)走投無路吧?是不是也責(zé)難自己?我覺得是有的?!?/p>
阿源死后,阿源弟弟曾找到阿女,想讓她帶女兒們回去祭拜。阿女不答應(yīng),說如果女兒要回去,得穿上一身紅衣放鞭炮。阿偵想,母親是在為自己所受的苦找個說法,在她的認(rèn)知里,一切問題的來源都是父親,他是絕對的惡。有段時間阿偵甚至覺得母親得靠著恨才能撐住,畢竟她太“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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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女抱著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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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偵理解母親被家暴的“丟臉”,“身體被傷害,某種程度上讓你的自尊也受到傷害。人們期待美滿家庭,在一個不美滿的家庭里被家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十幾年過去了,過不去的東西是更大的社會在告訴我們,經(jīng)歷這些事讓我們變得比較不如人。這才是更大的傷害。”
阿女易怒,有時用竹條、鐵衣架、塑膠水管狂抽女兒們,“像抓狂的獸,或者說變得像我父親?!贝蛲旰蟀⑴畷?。與阿源同住的那幾年,幾位與阿女年紀(jì)相仿、出身相似的女人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家里躲避對她們暴力相加的另一半。沒多久她們又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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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偵
“媽,以后我如果結(jié)婚你怎么辦?”
“我就自己一個人啊。”
“你要住在哪里?”
“自己去租房子,不然要住哪里?去大同公園就有地方睡啊,很多人都睡公園?!卑⑴谋砬閺男ψ兡郎瑥牟患偎妓鞯桨牒种负磺?。
“不要錄了?!?阿女側(cè)臉避開鏡頭,鏡頭反推進(jìn)特寫。喉頭顫動幾次后阿女走了,鏡頭孤零打向熄著的電視屏幕,反射出阿偵在沙發(fā)上手持?jǐn)z像機(jī)的畫面。一場母女間的日常對話結(jié)束。沒人老實說話,試探、戲謔、迂回著欲言又止。
什么樣的對話才能稱之為日常?在日常里去跟很重要的人說些什么?《日常對話》的素材阿偵自20歲開始拍,她想講述與親人之間的距離,在這種“被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關(guān)系中理解溝通的困難。素材還曾被剪成另一個短版本,《我和我的T媽媽》,阿偵很喜歡它的英文名—— The Priestess Walks Alone。
年幼的阿偵從不在意母親喜歡女人,只埋怨缺少陪伴,她將母親的女友們視為情敵。直到11歲第一次聽到“同性戀”的字眼,跟牽亡工作帶來的困擾相似,她察覺到別人的目光——這是不正常的。
自6歲起,阿偵隨母親做牽亡賺錢。妹妹阿娟從小白胖,圓乎乎,惹人憐愛。用阿偵的話說,她比較傻大姐,有福報。阿偵小小年紀(jì)就失眠,長輩說她業(yè)障太重。在陌生人的葬禮中長大,阿偵對人生第一件確定的事情就是每個人都會死。既然如此,那為什么要活這一趟成了她的疑問。
她是家族里的“怪胎”,紀(jì)錄片和社會運動讓她脫軌。以前母親對她人生最大的期待是去歌仔戲團(tuán)當(dāng)樂師,那樣的工作輕松,收入也高,不用什么學(xué)歷。那也是當(dāng)時的阿偵能想象的最好出路。
妹妹阿娟仍在做牽亡,一整個月沒接到工作。她嫁給了同樣做牽亡的男人。做牽亡、做歌仔戲演員的是同一群人,圈子內(nèi)搭伙過日子的多。阿娟女兒在學(xué)校被霸凌,同學(xué)笑話她跟著母親做這種工作。阿娟說,沒辦法,這是她們的命。阿娟需要孩子們的幫忙。
紀(jì)錄片導(dǎo)演楊力州在1998年想拍攝做牽亡的年輕人,曾找到姐妹倆。阿偵感到有點丟臉,拒絕了,但看到了“為自己說話的可能”。存錢幾個月后她買下第一臺攝影機(jī),開始記錄家庭影像,后來還去離家近的社區(qū)大學(xué)學(xué)習(xí)紀(jì)錄片。
社區(qū)大學(xué)自1998年在臺灣各縣市設(shè)立,以“知識解放”為目標(biāo)。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后阿偵被鼓勵一起做社會運動。在臺灣做社會運動的十年間,她接觸到大量年紀(jì)與自己父母相仿的工人,出身背景也相似。那些男人會跟阿偵這個陌生人講在家中的壓力:我這么辛苦工作,但小孩根本不跟我親近。明明委屈,但又會在喝醉后故作豁達(dá)地說,反正人生就是這樣,沒什么。阿偵有時會覺得“悲哀”,“這么蒼涼的生命狀態(tài)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臺灣國際勞工協(xié)會工作過,睡覺時不敢關(guān)機(jī),可能會有移工半夜打電話求助說已被中介帶到機(jī)場,將被遣送回國。她見過全年無休在漫天粉塵里工作的移工晚上住在類似紅酒柜的地方,人像一瓶瓶被插入柜子里的酒?!白錾鐣\動,去抗?fàn)?、街頭游行,很多人覺得你煩。今天去街頭講移工正遭受怎樣的剝削,可能講破喉嚨也難被感受到。影像其實是一個工具,讓這些活生生的人被看見?!卑烧f。
如果在20歲完成電影,被看見的會是很多憤怒。阿偵有幾個少數(shù)身份:中輟生、做牽亡的青少年、同志的女兒。她曾經(jīng)憤怒于擁有說話權(quán)力的人并不真正認(rèn)識帶有這些身份的人群,他們被輕易定義。偏見、標(biāo)簽讓人否定自己的存在,“我只知道非常不舒服,但理不清不舒服來自于哪里,最后這些東西變成混沌的一大塊,看起來是一個憤怒。通過大概十年跟做社會運動的人一起工作,我才看懂小時候不舒服感受背后的東西是什么。那些人很多時候是在對抗主流價值,主流價值讓本來就已經(jīng)身為少數(shù)、弱勢的人過得更辛苦?!?/p>
阿偵揣測,不友善的目光母親多少知道,也許因為年紀(jì)大了或是個性使然,母親豁達(dá)許多——“反正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我只要在我這個世界自在快活就好?!辈辉谝庖部赡苁且环N自我保護(hù)的機(jī)制。
在社區(qū)大學(xué),阿偵找到了另一種看待社會的方式?!八麄兘涛铱炊舜嬖诘囊饬x、何為社會、何為社會給人的框架。如果沒看懂這些,我會一直困在我那個家里頭,所有的一切我都會認(rèn)為只是我這個家特別不幸而遭遇這些?,F(xiàn)在看起來就是一個必然,往后發(fā)生的一切都可以預(yù)見?!?/p>
“我母親生于臺灣最貧窮的地區(qū),60年過去也沒什么改變。她又生于非常重男輕女的年代,即便不是同志,還是會跟其他有相似出身、背景的人有相似的生命軌跡——被嫁出去,很多還是嫁給自己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我父親之所以會是這樣一個人也有脈絡(luò),他來自相似的階級環(huán)境,復(fù)制小時候所見識到的上一代人的婚姻關(guān)系。他父親是客家人,男尊女卑在家庭中很明顯。
“我身邊這些極端案例并不少,只是多數(shù)人不說出來。就像性侵案件,它永遠(yuǎn)比我們看見的數(shù)量多得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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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對話
“我也知道你很討厭我?!卑⑴f。
“我其實不是討厭你,我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愛我,我覺得是你討厭我。”阿偵說。
“為什么你從來都不曾問我,那時候我跟他一起睡為什么半夜都會自己跑回來?你都不想知道嗎?”阿偵問。
?“我告訴你好不好?”阿偵說。阿女埋頭,抱住一只踩在椅子上的腳蜷曲著沉默。
父親在世時,一家四口很長一段時間里住在四五坪(約15平方米,一坪約為3.3平方米,編者注)大的房間,那是三四十坪的出租公寓里隔出來的。父親睡單人床,母女仨擠在雙人床上。分割成兩半的房間里藏著一個秘密。
阿偵不記得那是怎么開始的,只知道有些時候,她會睡到父親的單人床上。父親半夜有時會無聲地抓住阿偵的手放在他的生殖器上。聽著父親的鼾聲強(qiáng)忍睡意,阿偵盯著白色天花板、窗外投射進(jìn)的車燈光影、積滿灰塵和蜘蛛網(wǎng)的日光燈、通往妹妹和母親安睡之床的木門——那扇門從不曾合上。確定父親完全熟睡后她才小心起身像貓一般悄悄走回母親身邊。母親每次都沒有醒來,也從未問過她。
直到現(xiàn)在,聽到“性侵”兩個字,阿偵心頭還是會一緊。羞恥感難以克服,但她試著對抗。每次如果有觀眾夸贊她的勇敢,阿偵會說,“勇敢之于我不是完成式,而是一個進(jìn)行式。”拍完那場關(guān)于秘密的餐桌對話后,攝影師建議她不用剪出來,擔(dān)心她受傷害。身邊還有幾位男性友人都這樣說。
“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講出來羞恥,就表明我還在社會所教給我的那個價值里頭。我得要跨過去,不然不會真正復(fù)原。我會擔(dān)心別人指責(zé)我母親不夠格,但如果講出來能搬開她放在肩上的大石頭,前面那些擔(dān)心都不重要。”
“一些學(xué)者在香港討論這場拍攝的道德性,問我有什么權(quán)利講出這件事,可能是在傷害母親。如果早在我20歲時,作為一個沒受過教育、在弱勢家庭長大的受傷的年輕人,我找到一種方法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那個時候他們可能會說,太好了,這個人在empower她自己??僧?dāng)我現(xiàn)在真正去做時卻受到指責(zé)。我想,他們口中的道德對我來說到底是什么意義?如果這個道德在要求受傷的人必須很可憐很委屈、不能夠做一點什么來治療自己,這樣好不道德。”阿偵說。
也許用“和解”代替“治療”更合適。因為之前由父親帶來的傷痛的存在,雙方都在猜測對方討厭自己。阿偵想,因為有過這樣的事,母親可能不愛我。如果她愛,就不會讓這些事發(fā)生。阿女也因自己的沒有阻止而認(rèn)為女兒討厭她。在那段對話里,阿偵試圖告訴阿女那不是她的錯,小時候的她也想要別人告訴她錯不在她,她沒有“臟掉”。
“我的恨從來都不是因為父親對我做了什么,而是來自于她的不問。”阿偵在書中寫。她確信母親知道這事,盡管母親連連否認(rèn)?!暗恢来_切發(fā)生了什么。我之所以要告訴她是希望她知道就是這樣而已,可以把這事放下了。小時候會埋怨,大人保護(hù)小孩不是很基本的事嗎?為什么你沒做到?你理所當(dāng)然這樣認(rèn)為,忘記每個人都有局限,有力所不及之處,尤其他也是一個受傷的大人的時候?!卑烧f。
影片中兩人各坐餐桌一頭,像隔著一道安全屏障。三臺攝影機(jī)架著、兩組燈打開,團(tuán)隊人員都不在場。阿女先發(fā)制人,問為什么不經(jīng)過她同意就拍攝。盡管事先阿偵已告知,阿女仍試圖阻止這場對話??吹剿姆磻?yīng),阿偵確信所有問題的癥結(jié)就在這個秘密里頭,先前再掏心掏肺也無濟(jì)于事。
餐桌對話實際進(jìn)行了三個多小時,大部分是沉默,其余是破碎的語言和哭泣。兩人很少真正聽到對方在說什么,各沉浸在自身狀態(tài)里。一年后看成片,母親沒再低下頭?!澳莻€距離是非常必要的。當(dāng)年那段對話,可能我母親會覺得我是不是在指責(zé)她。當(dāng)她看到銀幕上我們那個樣子時,她才能理解對話的用意是什么。我也是這樣。比如在講完父親對我做了什么事之后,母親說,你說這些只是讓我更生氣而已。當(dāng)下,我以為是我惹她更生氣。等回頭再看就知道,她是對我父親更生氣?!卑烧f,“這就是對話之艱難的原因,我們常只會聽到想聽的或是預(yù)設(shè)這個人會講出來的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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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屋
“你想不想再回去北港老家看看?”阿偵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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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對話》中讓人揪心的母女倆的餐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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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女沒說話。
阿女跟原生家庭關(guān)系淡,“相忘于江湖”,只跟母親比較親近。阿女二十多歲時母親去世,后來她幾乎不再回去。母親不堪父親常年辱罵曾想自殺,藏農(nóng)藥時被阿女看見,阿女趁她不注意將農(nóng)藥倒掉。父親年輕時混黑道,大男子主義且重男輕女。
阿女排行第五,有兩個姐姐、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她曾經(jīng)有過房子,房子的頭期款是弟弟拿出自己的房子讓阿女抵押借了一筆錢。他們默許阿女追求愛情,隨阿女回老家的女友帶給她姐姐老人高鈣奶粉、給她弟弟夾菜。但在鏡頭前,親人都默契否認(rèn)知道阿女是同志一事,倉皇轉(zhuǎn)移話題遁走。
“在當(dāng)下我很錯愕,為什么都能睜著眼睛說瞎話?但還是會看到背后的無奈。他們形容是‘穿褲子的女人’,連怎樣去談?wù)撏镜恼Z言都沒有,只能讓這個話題處于一種隱晦的狀態(tài)?!?/p>
“臺灣看起來好像對同志議題相對開放,可即便這樣,當(dāng)家中出現(xiàn)同志時,很多人仍然選擇不面對,似乎不去談?wù)?,這個問題就會消失一樣。同樣,當(dāng)家里出現(xiàn)精神障礙患者、殘疾人,甚至新移民女性(早幾年被稱作外籍新娘),會覺得丟臉,好像他們跟別人‘不一樣’?!卑烧f。
拍攝、制作影片時,臺灣同志議題、同志婚姻修法正被討論。阿偵起初告訴阿女想拍片,阿女說她的人生不重要,沒什么好講的。阿偵告訴她,想讓孫女知道阿嬤是個什么樣的人,也為幫助有類似經(jīng)驗的人。社運圈里就有“以隱私換議題”的說法?!昂美??!卑⑴D(zhuǎn)身睡覺去了。母女倆都相信,如果人都能結(jié)婚,就不會對婚姻有一個很美好的想象。而面對婚姻的現(xiàn)實之后,也許能讓不想結(jié)婚的人有權(quán)利選擇不結(jié)婚。
阿偵舅舅曾說,祖宗桌上沒人會供奉未出嫁的女兒神主牌位,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阿偵問他,“你會不會覺得我媽很可憐?”“可憐什么,有什么好可憐?!彼f?!爸苓吶硕歼@樣,好像人生就是只能這樣。”阿偵說。
老家的四位老人一道回到三四十年沒去的舊屋,那兒灰塵滿布。阿偵問起感受,舅舅漫不經(jīng)心,“哪有什么感覺,東西都壞了有什么感覺?!币棠刚f,“懷念過去要做什么,過去的東西都要淘汰了?!??
至于那個跟父親共處過的家,阿偵一度詢問母親要不要回去看看,她想帶母親真正離開那個家。母親不肯,說自己閉著眼都能說出屋子里頭每個細(xì)節(jié),往左、往右走幾步會到哪兒。那個房子后來租給一群在臺灣工作的泰國工人,他們被稱為“外佬”。房子沒整修過,破敗了些,其余仍然是30年前離開的樣子,仿佛時空凝結(jié)在那時。
阿偵從小就知道母親有一天會離開家。小時候,她總夢見母親帶妹妹走,留下她。她還做一個重復(fù)的夢:坐在火車上,不知道火車開向哪兒,但知道終點就是母親所在的地方。一整個晚上都在坐火車,可每次還沒到終點她就醒了。
等到阿偵快40歲,一天晚上,阿女在陽臺抽煙,用恍若隔世的語氣告訴她,“我想過一個人離開,但留下你們兩個該怎么辦,你們一定會餓死在那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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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你愛不愛我?”孫女推開阿女的房門問。
“你那么壞我還愛你?”阿女笑。
“哼,我也不愛你了?!?/p>
“阿嬤,你愛不愛我?”孫女被慫恿著又問了一次。
“你愛不愛我?”阿女問。
“我愛你啊?!?/p>
“我也愛你。”
“哼。阿嬤聽不懂我的話?!彼ゎ^走后又回來,一字一頓問,“阿嬤,你愛不愛我?”
“我愛你?!?/p>
“阿嬤說愛我耶。”
過后阿偵問女兒為什么問那些問題,還問她知不知道媽媽的電影在講什么。女兒說,你在問阿嬤愛不愛你。阿偵過去對母親最大的質(zhì)疑是愛——她是否愛我?在女兒的“模仿”里,“一來一回彼此不斷確認(rèn)那么多次才聽到讓自己滿意的愛”。
電影也在講溝通,“語言是一種非常有缺陷的工具,你得要依靠更多其他非語言的東西才能達(dá)到真正的溝通。”阿偵說。母親常堅持要買大量食物回來堆在家里,堆到壞掉,跟她怎么講都沒用。因為拍攝了解更多之后,阿偵才知道她在表達(dá)什么。
給予食物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是一件重要的事。家里務(wù)農(nóng),收獲的好的農(nóng)作物都賣掉,阿女和家人吃賣不出去的臭掉的地瓜。外婆有時給她些平常她吃不到的東西,一頓點心或者滾水燙熟的白面線,她就特別喜歡外婆。后來阿女也這樣向女兒表達(dá)——“如果你要稱之為愛的話,那就是愛?!卑烧f。
愛難以定義,也太籠統(tǒng),阿偵能確定的是這個人在表達(dá)“在乎”。“愛還是不愛,答案不重要了。一開始我問是在確認(rèn)自己的存在到底有沒有意義,而且我得接受那個不愛的可能,她不愛你并不減損你存在的價值?!?/p>
以質(zhì)問愛的對話結(jié)束影片,阿偵沒想要那么溫馨,她看到的是可怕的無止境的輪回——人從那么小的階段就開始質(zhì)問愛,強(qiáng)烈需求愛,在不斷確定擁有那個抽象的東西的過程中可能會受傷。女兒在2012年出生,影片里阿偵帶女兒睡覺,一手托住她屁股,兩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安穩(wěn)寧靜??粗砷L,阿偵想,好不容易處理完的母女關(guān)系又要以另一種方式開始了。
直到成為母親阿偵才體會到看到小孩生病、受傷后的自責(zé),即便知道不能歸咎于自己,但自責(zé)是內(nèi)嵌的。像被雷打到,她想到母親可能也會用這種心態(tài)看待那個秘密,“如果她始終背負(fù)自責(zé),是另外一件很辛苦的事情?!?/p>
從幾年前開始,母親患上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失眠癥,每次看醫(yī)生都拎回大包的藥。她不運動,飲食習(xí)慣差,肥肉、精致白米,這些小時候吃不到的東西長大后她都拼命吃??粗赣H變老變?nèi)?,阿偵怕來不及,決定解開那些疑惑。她嘗試過寫信但從無回應(yīng)。母親不看書,愛看八點檔連續(xù)劇,影像也許是她容易接受的方式。
早期影像暴露了她想要靠近的渴望,她特寫母親的白發(fā)、眼紋、手的褶皺。還能看到對話的迫切,阿偵的提問方式有時有些進(jìn)攻性,母親難以招架。那其實接近平常兩人交流的方式,如果過分溫和,母親反而無從適應(yīng)。看起來強(qiáng)硬尖銳的方式有時也是阿偵硬撐著的,這樣才能講出那些話。
攝像機(jī)是另一重武裝,逼迫她靠近母親,不至于被恐懼、擔(dān)憂擊倒——她害怕得到“對,我不愛你”的答案。攝影機(jī)同樣作用于母親,它的存在似乎在期待發(fā)生些什么。母親常說不要拍了,尤其在哭的時候。但她會暫時離開,整理好自己后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坐好。拍完后阿偵問母親講完事情的感受,她說輕松了一點。
2014年開始,阿偵以團(tuán)隊創(chuàng)作的方式繼續(xù)拍攝。某次,母親站在橋邊,攝影師拍她的背影,她突然回頭笑了。阿偵沒見過母親這樣的笑容,像在對她笑,仿佛有萬千含義。團(tuán)隊其他人員卻無法這樣解讀,畫面在剪輯中被舍棄。
后期剪輯指導(dǎo)看過那場餐桌對話的素材后對阿偵說,“如果你媽不愛你,為什么她不干脆走掉?可是她坐在那里。你倆都在用很拙劣的方式試圖表達(dá)。”
臺灣首映時,阿偵將影廳正中央的位置留給母親,讓她無法輕易離場,必須看完。同時讓空間給她一些距離以看到全貌,“那大概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用挺有美感的方式來觀看自己的生命?!庇澈笥^眾的慷慨夸贊改變了母親看待自己生命經(jīng)驗的方式,不少人體恤她的辛苦,感謝她講出故事。她信了陌生人的體己話,那些人沒有騙她的道理。
放映結(jié)束一回家阿女就進(jìn)了廚房,晚上10點多,阿偵一整天都緊張得沒吃飯。阿女端出做好的飯菜,輕聲細(xì)語,慣常對待女友的溫柔第一次用在了女兒身上。阿偵在日歷上為這種“稀奇”的狀態(tài)做了記號,持續(xù)了一個月。后來阿女會邀朋友看電影,把相關(guān)報道拿出去展示。能夠上報紙,在她那一代人看來是“了不起”的。最近她去一個地方吃到了好吃的蚵仔煎,會打電話給阿偵說想帶給她和小孩吃,對她而言這樣的舉動已是在示親密。
阿偵問過阿女,如果父親是一個所謂正常些的男人、能照顧妻兒,她是否還會跟女人在一起。她說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生活比較輕松。阿偵還問阿女,如果重來會不會結(jié)婚生子。她不想。她追求跟另一個人有很親密的關(guān)系,又希望有自己的空間,這很難在婚姻中達(dá)到。她也不想有孩子這樣的牽掛。
電影將要結(jié)束的畫面里,阿女買回阿偵愛吃的龍須菜,做好一頓飯。一家人邊吃邊談?wù)摬说南痰?。飯飽,阿女收起碗筷起身,“我要走了。”她如常說。
(參考書目:《我和我的T媽媽》,黃惠偵著。感謝實習(xí)記者林芯芯協(xié)助整理采訪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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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惠偵
生于1978年,曾任臺北市紀(jì)錄片工會秘書長,現(xiàn)為自由影像工作者,關(guān)注移工、原住民、土地等議題。曾拍攝紀(jì)錄短片《八東病房》《烏將要回家》《我和我的T媽媽》,紀(jì)錄片《日常對話》2017年獲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泰迪熊獎最佳紀(jì)錄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