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歲的金錦壽有著190cm的個頭,走在溫州最繁華的五馬步行街上像一根瘦長的竹竿。2014年12月5日溫州市公安局龍灣區(qū)分局宣布“犯罪嫌疑人金錦壽不構成職務侵占罪”之前,他是一名已經(jīng)逃亡海外5333天的通緝犯。在一封日期顯示為2013年11月28日的通緝令上,金錦壽一米九的身高被描述為“中等體型”。
作為溫州第一批投入市場經(jīng)濟熱潮的商人,金錦壽很早就擁有比普通人更多的財富。他曾創(chuàng)立溫州雙鯨箱包公司,1997年又和溫州順生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合作成立龍灣順生箱包廠。根據(jù)當時溫州市審計事務所的資產(chǎn)評估報告書,該箱包廠的評估值為三百六十多萬元。
2000年3月27日,金錦壽與妻子帶著申請簽證必須的公安局出示的無犯罪記錄證明,前往意大利客戶處考察。4月25日,溫州市公安局龍安區(qū)分局簽署特大經(jīng)濟案件立案報告表,稱金錦壽利用職務之便向銀行貸款90萬后,攜帶其中的40萬潛逃出國。
金錦壽得知被國內(nèi)警方通緝,擔心自己的安全,遲遲不敢回國。
他從意大利輾轉(zhuǎn)到西班牙,并利用西班牙“大赦”的機會取得了合法居留權。
在馬德里的15年,他利用僅剩的3000美元和“溫州商人”的頭腦,再次建構起自己的生意網(wǎng)絡。他化名金樹,當上馬德里溫州同鄉(xiāng)會常務副會長。
金錦壽藏身西班牙,幾乎斷了與國內(nèi)的聯(lián)系。曾經(jīng)估值三百多萬的經(jīng)營性資產(chǎn)以188萬的價格被拍賣。
他的人生因一紙通緝令而改變,也因一紙撤銷令而改變。
2014年7月22日,中國公安部部署公安機關,從即日起至2014年年底,開展“獵狐2014”緝捕在逃境外經(jīng)濟犯罪嫌疑人專項行動。當年12月5日,溫州市公安局龍灣區(qū)分局撤銷了金錦壽職務侵占案,辦案人員經(jīng)過重新調(diào)查認為,金錦壽案系經(jīng)濟糾紛,屬于民事法律關系,應歸民事法律調(diào)整,不應納入刑事法律范疇,所謂的“攜款”、“潛逃”均證據(jù)不足,也沒有足夠證據(jù)證實其有非法占有資金的目的,因此不構成職務侵占罪。12月19日,金錦壽從溫州龍灣國際機場入境。幾天以后,《溫州都市報》以“海外躲藏十五年終自首”這樣的標題報道了“金某”的回國。
這三年多,金錦壽將西班牙的生意交給了妻兒,自己留在國內(nèi)申請國家賠償。
2016年年底,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支持溫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判決,以公安局并未有實際羈押為由駁回了金錦壽的申訴。2017年9月15日,金錦壽向最高人民檢察院提出申訴,要求國家賠償,截至2018年1月25日尚未有回復。
他從借住的岳父岳母家搬出,目前獨居于五馬步行街附近一間二十多平米的公寓。房間樸素,除一張兩米寬的大床,擺不下多余的家具。外出時,金錦壽依然對時尚,一身皮衣皮褲,高幫皮鞋上沿都鑲著金色金屬。他也努力重建五湖四海的社交,中年政府官員、青年酒店廚師,都能聚在一起吃飯。他的錢包里依然有少量的歐元,他還是更習慣說“到中國去”。
對金錦壽的采訪分兩次進行,一次是在溫州市中山公園附近的一家茶餐廳,另一次是在他租住的公寓內(nèi)。關于這個15年的流亡故事,他有自己的版本。以下為金錦壽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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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緝
2000年以前,我對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挺好的,就是做企業(yè),然后一直發(fā)展壯大。這一點上,我一直領先別人。1980年代初我在國有企業(yè)人事科工作,別人還不知道什么是下海時,我就下海了。當時箱包生意做得很好,1990年北京亞運會的時候,我的品牌甚至成為過組委會指定產(chǎn)品。
后來我就開始做出口生意。1999年7月,意大利華人客戶說現(xiàn)在那里流行化妝箱,我就去了一趟歐洲??疾旎貋砗笪议_始做這個產(chǎn)品,以牛皮、豬皮為材料,外面再用中國古典的花布包起來,出口到國外一個能賣22美金。那時候經(jīng)常供不應求,光化妝箱一個品類,我一個月就能賣一千兩百多只。
2000年3月,我就想去意大利再買一些好看的樣品,工廠生產(chǎn)后能送到廣交會上給其他客戶看。那時候很少有人愿意花幾萬去廣交會的,但我不同,我很注重市場。所以3月底,我和愛人每人帶了2000美元,又去意大利米蘭拜訪客戶,看看能不能建立長期的關系。之后沒多久,廠里就經(jīng)常來警察。我當時沒考慮別的情況,就想要不早點回去。到4月底,我打電話給公安局的朋友想問問到底怎么回事,結果電話一接通他就說:“你是通緝犯,現(xiàn)在要通緝你了!”
我覺得通緝犯是僅次于殺人犯的罪名,嚇得一下子就把電話掛了。當時法律又不健全,我特大刑事犯罪的罪名,抓住被槍斃了怎么辦?我覺得大難臨頭,要崩潰了。那天我就和愛人說:“現(xiàn)在咱們可能回不了國了?!蔽覑廴送鄣囊宦暰涂蘖顺鰜怼N腋赣H1976年去世,母親1997年去世,但她父母都還健在。兒子也在國內(nèi)。其實理智想想,我企業(yè)經(jīng)營得好好的,兒子還在國內(nèi)讀高中,怎么會為了四十萬潛逃呢?
到了第三天,我和一個朋友的朋友吃飯,正好有一個意大利領事館的官員在,我就問:“能不能在這里辦一個身份,來去方便一些。”后來我們就去警察局問情況,其實我心里怕死了,這是在自找麻煩啊,萬一護照一掃,就把我抓起來怎么辦?幸好那時候網(wǎng)絡不發(fā)達,對方還告訴我,現(xiàn)在西班牙在大赦,提供護照和無犯罪記錄證明就能辦身份。于是5月4日,我就從米蘭坐火車去了巴塞羅那。我當時根本沒有什么對策。你的國家想通緝你,你還有什么力量去想對策?
走在溫州市區(qū)最繁華的五馬街,經(jīng)過這些年的“逃犯”生涯,金錦壽的背影顯得有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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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巴塞羅那的第一站,我們住在一個遠方親戚家。第一晚我愛人洗碗時還看見了米、油、鹽,第二天早上起來想煮粥,就發(fā)現(xiàn)這些東西都不見了。我就明白這是趕客,親戚怕我們滯留在那里。所以第二天我們就去外面租房子了。
我那時候好像得了神經(jīng)病一樣,不敢在路上走,怕遇到中國人,怕被中國人認出來我是通緝犯,所以到商場買東西都叫愛人去。我在家窩了三個月,眼淚沒少流。后來錢快沒了,我就叫愛人去賣鞋。她一個月賺三千多人民幣,扣掉房租,吃穿用度省一點,勉強維持生活。
后來西班牙居留申請遞上去,我就收到了一張回執(zhí)。在街上如果遇到警察查身份,給他看那張回執(zhí)基本上就不會被遣送回國,我膽子慢慢就大起來了。我在一個辦身份的律師樓里認識了一個跑政府關系的外國朋友,一開始她很好奇:“你這么好的條件,怎么會跑來歐洲?”她懷疑我護照是假的,就偷偷拿到巴塞羅那領事館去問,結果查出來護照沒問題。我是后來看見護照里夾著領事館的資料才發(fā)現(xiàn)的。她的行為反而讓我心安了很多,這說明我在外國是清白的。后來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和愛人在她家借居了八九個月,開始去外國語學校學習西班牙語。
我認命了,打算就在西班牙生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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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展
我出國的時候,兒子才18歲,還在讀高中。以前家里條件好,突然之間父親變成了通緝犯,家里的財產(chǎn)都沒了,他受的打擊很大。周圍肯定有很多人說他是逃犯的兒子,所以沒幾個月他就輟學去肯德基打工了。
2001年5月份,我膽子大了一些,就讓我愛人通過公用電話亭給家里打出了第一個電話。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是在中國人的地盤買了一張電話卡,我愛人沒說幾句話我就在旁邊提醒她不要多說。我怕電話太長會被國內(nèi)追蹤到。當時主要是想讓我兒子把護照材料弄出來,所以還是得謹慎一些。八九個月后,我們一家在巴塞羅那團聚,沒多久又搬到馬德里。
因為我很懂箱包批發(fā),所以就幫一個私企華人老板做管理。做了五個月,就出來想自己做事。當時中國貿(mào)易不能做,中國電話不能打,我就想能做什么呢?
我觀察到華人圈子這么大,連個通訊錄都沒有,就開始做電話本。那時候我沒有交通工具,就靠走路挨家挨戶地找中國人要名字和電話號碼。有一天晚上鞋一脫,腳底有20個泡,挑完第二天照樣走。我當時主要是靠賣封面和內(nèi)頁廣告賺錢,一個廣告2000歐。第一本黃頁時賺錢就很厲害,有八萬多歐,我準備了八個多月,總算印出來了。我又把黃頁本送到中國貨行里賣,一本賣八歐,就這樣賺了第一桶金。
后來我就開始幫華人做名片、廣告牌,也租了一個辦公室做律師事務所,請一個律師幫忙處理華人在當?shù)氐姆蓡栴}。我在當?shù)亟薪饦?,護照名字一直還叫金錦壽。
我的公司逐漸做大了,西班牙四通商務公司在馬德里也有些名氣,那邊華人就選我做溫州同鄉(xiāng)會會長。我肯定不能當?shù)模f一要經(jīng)常去北京開會呢?我就借口公司的事情太忙。有人會問我:“你怎么十多年都不回國?”我就回答我怕坐飛機。其實我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因為回國投資有一些優(yōu)惠政策的,有些人還想花五萬歐、十萬歐買一個會長當當。我推辭一次之后,他們就知道我肯定有問題,我也知道他們知道我有事兒,但都不敢挑破。他們懷疑我在國內(nèi)是做官的,貪了錢逃到了國外。因為這樣的人確實也有,比如我碰到過溫州市公安局的一個原科長,貪污后逃到西班牙,在巴塞羅那海邊擺攤賣貨。
其實國外對我一點吸引力都沒有。我在溫州做企業(yè)時,老板很少的。很多是我出國這十多年發(fā)展起來的。那時候貸款很好貸,也不存在資金荒、借高利貸。一直到之后,才傳出溫州老板跳樓跑路的新聞。
我在西班牙,剛開始真的很恐懼,行業(yè)轉(zhuǎn)換不用說,連人格都轉(zhuǎn)換了。在那里不僅是低級,而且是犯罪的,所以只要和別人有一點點意見沖突,我都會依別人的意思辦。我沒有選擇,有些原來可以拒絕的東西,我也不敢拒絕。我也沒有很多社交,朋友出去吃飯就是為了談事。大家都知道我有事,怎么還會走得近呢?
前些年我試圖聯(lián)系過溫州的律師,他們要求我先回國。我覺得我不能往火坑里跳。后來慢慢穩(wěn)定之后,也就無所謂了。我經(jīng)常做夢,夢到我回到溫州,見到了以前的老鄰居??稍趬艟持猩晕⑶逍岩稽c,就又會想:我的護照是怎么過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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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
2013年,我在西班牙待滿10年,沒有犯罪記錄,完全滿足入籍條件。當時我很糾結,因為入籍之后,中國就真的很遠了,我的事情也不可能再翻案了。2012年時,我岳母來西班牙告訴我:“你岳父很想你,你可不可以什么時候回去看看他?”我那天眼淚嘩嘩就流了下來。我和她說:“等60歲吧。2015年如果還不平反,我就入西班牙籍,到時候就能回去看老人了?!?/p>
結果2014年,59歲的時候,事情有了轉(zhuǎn)機。因為“獵狐”行動,我的檔案被重新調(diào)了出來。現(xiàn)在法律嚴謹很多,一查說沒罪,就通知我姐姐,讓我回溫州。我一開始懷疑他們騙我,就要求先撤銷案件再回來。
這些年我一直很關注中國的新聞,網(wǎng)易、搜狐什么都看,也會上公安網(wǎng)搜“金錦壽”這些信息。發(fā)現(xiàn)舉報我能有500塊錢獎勵,我就想我怎么這么賤?那通緝令上的照片,還是我二十來歲時候拍的,也不知道我多高,這些信息隨便問一下就能知道的。我二十多歲時,東北有兩個一米八以上的逃犯逃往溫州方向,我騎自行車去上班還被攔住問話,就因為我一米九零。身高是最起碼的特征,可公安局好像開玩笑一樣,一點也不認真。
因為自己的事情,我也關注一些糾正了的冤假錯案,比如浙江的張高平、張輝叔侄,河北的聶樹斌和內(nèi)蒙古的呼格吉勒圖。這點上國家是有進步的。所以我就賭一次,要抓就抓吧,反正我沒罪,現(xiàn)在法律健全了很多,我還有說話的機會。
?? 2014年12月19日,我經(jīng)迪拜、香港轉(zhuǎn)機從溫州國際機場入境。那天在香港,我又被嚇死了。飛機剛一落地,廣播里就說所有乘客不要動,然后十來個香港警察哐哐哐就上來了。我趕緊把護照塞給我老婆,說可能警察要來抓我了。就在那幾秒,我連怎么說都想好了。他們肯定問我:“你是金錦壽嗎?”那我就回答:“是啊,你們要逮捕我嗎?”
我手機里有撤銷通緝令的證明,但網(wǎng)上還有通緝令。大概六七年前,我妹夫和一個朋友結伴送女兒去無錫上學,警方還把那位朋友當成我錯抓了。所以國內(nèi)有布控,警報還沒有解除,我還是害怕。后來警察直接就從我身邊走過去,我這才知道機艙后面有一個扣在椅子上的逃犯,警察其實是來抓他的。
后來順利回到國內(nèi),朋友們都很熱情。2015年,同學、同事、朋友,天天喝酒應酬,但我感覺和他們的想法都不太一樣了。他們講的大都是家庭、子女,這和我的目標不一樣,我不會考慮老了以后身體怎樣,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們說我運氣好,要不然怎么在歐洲生活,還買了房子?幾年前我去非洲索馬里的時候也想過,如果我當時是去索馬里或者埃塞俄比亞考察,那就完了。幸好去的是西班牙,吃得比較衛(wèi)生,空氣也好。我學了西班牙語、開車,也學了電腦。
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以前的鄰居。他問我:“你國家賠償?shù)腻X怎么樣了?”他又說,你命真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說你知道我十幾年的磨難嗎?我說你們的追求跟我的不一樣。我的追求全給耽誤了,要是那十幾年我留在國內(nèi)的話,說不定是中國的比爾·蓋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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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局
很多事情都不可挽回了。
我以前目標定得很高,要在溫州箱包業(yè)做到最好。有個朋友以前在我手下做箱包,我已經(jīng)成規(guī)模出口的時候,他才剛剛起步?,F(xiàn)在他已經(jīng)有十幾億身家了吧。我想如果我在國內(nèi)的話,也不會比同行差,但有時候也反思,萬一在國內(nèi)自己吃不干凈的東西、生活不規(guī)律,會不會壽命變短?
我有三個最好的朋友,一個億萬富翁,去年6月癌癥死掉了,錢賺了幾個億,有什么用呢?還有一個朋友,被高利貸坑了,又生了尿毒癥。另一個頸椎不好,頭歪了,走路也不方便。我雖然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但比起他們還算幸運。
處在小巷里的這家酒店式公寓一樓,走廊的盡頭就是金錦壽暫時安身的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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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在中國,錢賺了,命也沒了。以前溫州搞房地產(chǎn)毀了一批人,他們把企業(yè)資金都拿出來炒樓,后來又借高利貸,越借越多后來就死在了這上面。我有幾個同學自殺了,也有些跑路了。他們說我要留在國內(nèi)肯定做房地產(chǎn)、高利貸,我說我不會,因為我父母經(jīng)常說做高利貸的人會短命的。我在國外,沒有語言、沒有基礎,怎么生存下去?也很容易犯罪、墮落的。雖然我被當成通緝犯,但我做人還是有標準的。
我的家庭也因為這15年的通緝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一開始兒子很恨我,剛到西班牙時他很逆反。我也覺得對不起他,把他一個人留在國內(nèi)吃了很多苦。他一直以為我是真的攜款逃走了,直到平反后態(tài)度才有所好轉(zhuǎn)。因為我的事情,他的婚事也黃掉過幾次。談了國內(nèi)的女朋友,對方要求家長見面,我回不了國,他們就知道了我的情況。
2007年,我已經(jīng)考慮在西班牙養(yǎng)老,就在距離馬德里市區(qū)五十多公里的地方花60萬歐買了一座莊園,一千平方米左右,有花草蟲魚,有孔雀。后來突然撤銷了通緝令,我的人生規(guī)劃就再一次被打亂了?,F(xiàn)在西班牙的生意已交給兒子打理,勉強維持運營。我在溫州處理一些法律上的事,花費都靠積蓄。2000年以前,我還有四五筆沒有收回的款項,也在盡量追討。這些都只能靠打聽,找街坊鄰居問,但十幾年人員流動太大,找起來太費勁。
當然也有一些好事。
我從小和姑媽關系很好,表姐來西班牙看我時,我就讓她轉(zhuǎn)告姑媽,說我以后一定回去看她。2014年底我回國時,她已經(jīng)92歲,記不太清事情了。結果那天晚上我去看她,15年沒見,我就在門口喊了她一聲“小阿姨”(溫州部分地區(qū)方言中,阿姨是姑媽的稱謂),她坐在黑黑的屋子里,馬上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上個月她剛剛去世,幸運的是我沒有留下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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