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我脫掉厚外套,坐在山坡上休息。陽光明烈,曬得地面暖烘烘的,西邊的山脊上仍隱隱飄浮著一紙薄月。無風的空氣澄澈而寧靜,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和喘息。
今天早些時候,我在營地附近漫無目的地游蕩,一行蹄印引起了我的注意:拳頭般大小,呈桃心狀,從足距和嵌入沙土的深度,我猜想它體形龐大。蹄印很新鮮,至少輪廓邊緣非常清晰。循著它的蹤跡一路向南,我發(fā)現它在一簇白刺叢前躺臥過,又在相隔約三公里的一處半干涸的水洼前短暫停留。我預感快要接近它了,然而當爬到眼下這座山坡的一半時,我突然決定放棄這場追逐游戲。好奇心已經驅使我走了近10公里,我感到口渴,卻沒有帶水。
稍事休息后,我起身向營地方向走去。
這是青海柴達木盆地一處半沙化的荒野,在多起伏的丘陵上稀疏地分布著梭梭、裸果木與合頭草。半路上,我從沙土中拽出兩截枯死的梭梭,想用它們夜晚取暖。梭梭木質堅硬、密度很大,即使風干了仍很沉重,我走一段便停下來拄著它們休息一會兒。我像長臂猿似的影子落在一條渾身帶刺、色彩斑斕的蝴蝶幼蟲身上,它一下子縮成一團裝死,我挪開影子,它試探性地舒展身體,然后開始緩慢地蠕動。但愿它能活過漫長的冬天。
遠去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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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過最后一座沙丘,是一處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平坦的開闊地,我的帳篷和車突兀地停在蜃氣飄渺的沙床上,地面密布著一道道交錯的裂縫,如同一張巨大的網。我把兩截梭梭扔在離帳篷30碼遠的地方。喝過水,我用酒精爐煮了一鍋燕麥粥。吃喝完畢,收拾妥當,我躲在汽車旁狹窄的陰影里,簡單做了筆記。我抬眼望向對面延綿的山丘,畫了一張速寫,寫生能讓我把注意力長時間停留在某個物體上。山丘不高,頂部如刀削般平整,山坡上盡是斷裂的溝壑和褶皺。我想象著大自然如何雕刻它的造物:勢不可擋的狂風蕩平了試圖出頭之物;夏季的雨水沖刷出深淺不一、像葉脈又像閃電的溝隙,冬季的冰雪則進一步為其塑形。
太陽幾乎垂直在頭頂,我用力把帽檐向下拉了拉,不想再曬傷自己。高原空氣涼爽,會讓人對陽光產生舒適的錯覺。有一年秋天我在青海自駕旅行,一周后,靠近側風擋的半邊臉蛻了一層皮。
黑暗中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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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本在陽光照射下晃得我眼痛,眼前的景色恍惚起來,我閉上眼睛昏昏欲睡。我試圖想些什么,但又想不起來,圍繞我的那些人和事變得遙遠而陌生,似乎它們只是一個名詞,跟我不再有任何實質關系?,F在,我被一個無邊、透明的藍色穹頂籠罩著,除了身下的土地有實在感外,其他都成了全然的空白。
一只蒼蠅在我耳邊嗡鳴,把我從愜意的昏沉中喚醒,我拿起身邊的一塊瓜皮拋向遠處,周圍又靜謐無聲了。我想找點事做,于是從車里拿出鐵鍬和斧頭,打算挖一個篝火坑。地表上覆著一層薄薄的硬土層,再往下就是半潮濕的鍺色沙土了??佑幸怀呱?,一抱寬窄,我把挖出的沙土圍在四周,踩實。黃昏前,日照會將潮濕的沙土曬干。接下來我把那兩截形同牦牛肉干的梭梭劈開,它們多刺,扭曲的纖維緊緊咬合在一起,斧頭嵌入其中必須反復捶打才裂開。只有它們是無法點燃的,還須找些更細的枯枝來引火。
東邊的沙丘有稀稀拉拉的植被,一簇簇灰綠色的堿蓬草吸引了我,我趴在地上以平行視角看到了一個微觀的世界。這些新生的堿蓬草點綴在風蝕的沙巖附近,看上去毛絨絨的,仿佛童話王國雪野里的松林,不時有沙蜥穿行其間。它們有著極佳的保護色,靜止不動時,幾乎很難被發(fā)現。一陣微風吹來,細沙如浪,層疊而過。
很快,我用外套兜回許多枯枝,蹲在火坑前,仔細地將它們折斷,根據粗細大小分成五份碼在坑周圍。然后我拍拍手上的沙土,站起身雙臂抱在胸前,望著這件“裝置作品”感到非常得意和滿足。
黃昏時分,起風了。成雙結對的黑色瓢蟲落在我身上交配,旋即又拖著彼此飛走了。蚊子在我周圍虛張聲勢,即便落在手背和臉上,也不再叮咬,風會將其掀翻在地。我的眼睛像是突然蒙上了橙色濾鏡,天地間完全染成了粉紅色,顯得極不真實。一株灌木后有道反光,那是一條蜿蜒的干涸河床,白天那些平展細碎的裂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粗糲的裂縫,邊緣不安地向上翻卷翹起,猶如乍起的鱗片,河床變成一條巨蟒留下的皮囊。
夜幕裹著寒氣降臨,我環(huán)顧四周,努力辨認白天看過的風景,它們應該還在,卻變成了看不見的魅影,黑暗用神秘的力量把一切消解。我點燃了那堆篝火,火舌貪婪地舔著夜色,不斷發(fā)出噼啪的聲響,一只只火鳥掙脫出去,飛入厚厚的黑夜。我想到白天追蹤的那頭動物,也許它正在某處注視著我。
篝火燃盡,我鉆進帳篷。根據以往經驗,我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后半夜還是被凍醒了。看看手表上的溫度計,零下9度。我拱出濕冷的睡袋,從帳篷里探出頭,地面上星光熠熠,仿佛撒了一層鹽——下霜了。我爬出帳篷,僵立在青藏高原冷寂的秋夜里,空氣清冽,一條如煙的光帶飄在黛藍色的夜空中,“W”形的仙后座在我頭頂上方,北斗星和大角星躺在北方的天際線上,宛如一個巨大的問號。我哆嗦著重新點燃篝火,虛弱的火苗靜靜地燃燒,好像被冷空氣凝結,火光中我看見地上的霜在一點一點擴散融化。
龜裂的沙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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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時分,沙?發(fā)出一連串急促的鳴叫,群星四散,天一瞬間就亮了,玫瑰色的光漫過群山,迅速在大地上鋪展開來。我掩埋了灰燼,反復數次才將車打著,就在準備出發(fā)時,逆光中我看見了一個移動的剪影,我拿起望遠鏡,它伸著粗壯的脖頸,昂著頭從鼻孔中噴出長長的白色熱氣——一頭孤獨的野駱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