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人物 | 葛兆光 “忍不住”的關懷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徐琳玲 實習記者 吳媛博 日期: 2018-01-04

從1980年代對宗教和中國文化的研究,到1990年代對中國思想史的關注,再到2006年到復旦大學受命組建文史研究院、推動“從周邊看中國”的課題研究,以及用十年時間完成從歷史來認識東亞與中國的系列著作,葛兆光每涉足一個研究課題,背后都有著對某種現(xiàn)實問題的關切。

他治學嚴謹、成果卓著,心憂“家事、國事、天下事”,展現(xiàn)了當代知識分子應有的精神人格和責任擔當。強烈的公共關懷和問題意識,讓書齋里的他常?!叭滩蛔 迸陌付?。他以深厚的學術功底,敏銳而具穿透性的思辨之力,廓清當下種種 “學說” 之亂象與迷霧。

在中午召開的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研究生組會上,葛兆光把學生們給“罵”了一通。

“躺在床上拿個手機叫外賣,等門鈴響了才從被窩里爬起來,從門縫里接過來,然后捧了個盒飯在那里吃,隨手一丟。懶到連走幾步去食堂都不肯。你們有沒有想過對環(huán)境的污染?有沒有想過這些外賣干不干凈?”

外賣平臺之外,他一邊痛批某寶、雙“11”、共享單車、一位財富大佬和所謂“新四大發(fā)明”等一連串“狗屁倒灶”的事,一邊自嘲是保守的老派人士,滿腦子是“過了時”的“現(xiàn)代性”。

67歲的葛兆光身著一件搖粒絨的運動休閑背心,思維敏銳,一談起牽動他心腸的那些“國事、家事、天下事”,聲調(diào)不由自主起伏跌宕,很有幾分他在懷念學者朱維錚時給出的品評——“不安穩(wěn),不雍容,只好針鋒相對”。

他感慨自己的精力和體力大不如前了,如今在書桌前坐一兩個小時,就會感到疲憊。因為經(jīng)年累月的用眼過度,他在十年前做了視網(wǎng)膜手術,“現(xiàn)在只有一只半眼睛的視力”。

一年365天,他每天上午8點半準時坐在辦公室,大年三十也是如此。為了保持頭腦的清醒和專注,他幾十年里養(yǎng)成了午前不怎么吃東西的習慣。白天唯一的休息方式,是午休時擺盤圍棋,自己和自己對奕。

學術之外,一切從簡。他和夫人、同在復旦的中文系教授戴燕先生兩餐大多在學校食堂解決。除了書,家徒四壁?!翱赡芪覀冞@樣生活也是有點走極端。但我覺得,也許年輕一代缺少我們這一代的堅毅和專注?!?/p>

“這是一個追求‘小確幸’的年代,可是他們過得也不幸福?!彼櫰鹆嗣碱^。

一代人的輕與重

1978年初,在貴州的一個縣城,馬上就要28歲的葛兆光收到了一封印著“北京大學”四個大字的錄取通知書。

10歲時,葛兆光跟著父母從北京下放到貴州山區(qū),1968年初中畢業(yè)后下放到苗寨當知青,種過地,賣過柴,鉆過貓洞挖過煤。小煤窯里沒有任何安全措施,如果冒頂,可能就再也爬不出來。

在失學、挨餓、從事體力勞動的青少年時期,他一直保持著讀書、做筆記的習慣,記不得從哪里搜羅了一堆內(nèi)部出版物——有《多雪的冬天》、《白輪船》、《你到底要什么》等蘇聯(lián)解凍時期的小說,內(nèi)部出版的歐洲國別史,各種冷戰(zhàn)時代題材的政治讀物,還有《宋明學案》、《明儒學案》等古書。

從初中到知青時代,他寫過小說、劇本、散文。1978年到北大,他從頭開始接受學術訓練。學問上沒有明確的“宗主”,但他回頭看,感激這一段古典文獻專業(yè)訓練的歲月,不再受文、史、哲學科限制,從文字、音韻、訓詁、目錄、版本和校勘入手,打下了做學問的底子。

讀大三時,葛兆光在《北京大學學報》發(fā)表了第一篇學術文章,是“文革”以后第一個在學報上發(fā)表文章的本科學生。

1980年代,葛兆光被分配到揚州師范學院教書。期間,被“借”到復旦大學給研究生和青年教師開課。當時,龐樸和朱維錚正在編《中國文化史叢書》。在他們的鼓勵下,葛兆光寫出了80年代風靡一時的學術著作——《禪宗和中國文化》,印量高達10萬冊,并受到日本、韓國學界的關注。這是中國大陸第一本專門探討禪宗的著作。葛兆光對自己這部早年的成名作并不滿意,認為學術上不成熟,過多受到“時代情緒、政治背景的影響”。

從1980年代對宗教和中國文化的研究,到1990年代對中國思想史的關注,再到2006年到復旦大學受命組建文史研究院、推動“從周邊看中國”的課題研究,以及用十年時間完成從歷史來認識東亞與中國的系列著作,葛兆光每涉足一個研究課題,背后都有著對某種現(xiàn)實問題的關切。

當然,作為一個學院的學者,他也對當下學術界某些傾向感到失望:在專業(yè)和細分的學術體制里,很多學者滿足于專業(yè)領域,只關注自己的小世界、小日子。

“可能我們這一批人真是過時了。但是,從人文學術角度講,假定你不關心身外事,沒有大理想,沒有一種犧牲的精神,沒有一種堅韌的毅力,我不覺得你能做出真正有價值、有大影響力的研究?!?/p>

陰晴不定的日子

1980年代過來的一些學者有兩支筆:一支寫嚴肅的、規(guī)范的學術論文,一支寫充滿感情的隨筆評論。專業(yè)學術文章里容不下的“心中塊壘”,都寫進了隨筆和雜文里。

從1990年代起,葛兆光陸陸續(xù)續(xù)在思想刊物上寫有關學術史的人物思想學術隨筆,后來收進《余音》一書。這正是后來被李澤厚批評為“思想家淡出,學術家凸顯”的年代。

“其實,90年代興起的學術史熱還是在延續(xù)80年代的關懷。我們當時對王國維、陳寅恪等人的討論,很少有人真正去關注他們的學術,大家都是奔著陳寅恪的那一句‘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p>

1990年,他和一批中青年學者在北京有一個小小的討論組,大家坐在一起探討學術和思想。與會者如今都是學術界最有影響力的一批人。到90年代后期,昔日友人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有了不同的價值立場。

“過去的友誼還在,大家見面也依然會神聊,不過,都會心知肚明地避開那些分歧已經(jīng)很大的話題?!备鹫坠饣貞洝:秃蜌鈿庵?,彼此之間有一種莫名的尷尬。

是改弦更張,還是延續(xù)80年代的關切,自嘲“保守”、“不愛改換時裝”的葛兆光選擇了后一條路。1999年,在他追憶王國維的歷史隨筆《陰晴不定的日子》里,結(jié)尾處是一個穿著夏布長衫的中年人站在景山,留下了孤寂而惆悵的身影。

早已過了“耳順”之年,葛兆光依舊會“忍不住”,忍不住走出象牙塔去“冒個泡”。

近年來,他對國內(nèi)思想學術界的政治儒學新動向作了全面和有力的批駁。這些文章立論嚴謹,論據(jù)嚴密,展露著作者在史學和文獻學上的功力,字里行間充溢著一股忍不住要拍案而起的張力,火藥味十足。

回顧寫作的前前后后,葛兆光說自己胸中缺少余英時先生“那一種悠長和從容的氣度”,“沒有辦法,嫉惡如仇的情感忍不住就會冒出來,會有一種極端的潔癖。這些和我們的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有關。”

但是,當他坐在書桌前,他也會覺得安心。2017年,他出版了《歷史中國的內(nèi)外》,這是他以“中國”為主題的最后一本著作。下面,他準備把給大學生上課時講的藝術文化史講義整理出來。

窗外的吵嚷喧嘩,依然擾動他的心。他感到憂心忡忡,時有無力之感。

坐在書齋里,談起那些個“江湖郎中”,他的聲調(diào)又急促起來——“我覺得他們是在羞辱我們做歷史的人。”


不能逾越學術底線

人物周刊:為什么會想寫《異想天開——近年來大陸新儒學的政治訴求》?

葛兆光:寫那篇文章是很偶然的。2017年3月,哈佛大學開了一個會議,由王德威教授主持。當時,他想組織一個不同聲音的對話。他認為我是能比較從學術角度來談問題,所以希望我能去講一講。

我的專業(yè)是古代思想史研究,本來是不太關注當代的東西。但當時剛好看了一些東西,就答應了。你看,我那篇文章很多是從歷史角度來談的,因為他們在現(xiàn)實中走得有點太遠了,所以我忍不住想去講一下。

我擔心的是,一些看起來是歷史和傳統(tǒng)的東西,被人直接引申到現(xiàn)實社會當中,然后比附和發(fā)揮,會導致一些很壞的結(jié)果。所以,我忍不住想去談一談。

人物周刊:當時感覺是看不下去了?

葛兆光:因為他們越過了底線:第一,如果是不恰當歪曲歷史,把它們勉強地用到現(xiàn)實里,這是不能逾越的學術底線;第二個,你這里頭是有一種理想主義情懷呢,還是有一種非?,F(xiàn)實的、想謀利的現(xiàn)實動機?這也是一種知識分子的限度;第三,你在談現(xiàn)實的時候,你是真在考慮改變現(xiàn)實,還是想以此換取某種利益?這也是一種做人的底線。

我經(jīng)常說,談論過去的歷史學家是一個診斷病源的醫(yī)生,他不是開刀動手術的醫(yī)生。但是,如果說你在診斷病源時,就去誤導那些做手術的人,出些個餿主意,那就會禍害整個社會。所以,我們不得不守住這個邊界。我們偶爾伸頭一看,覺得這些江湖郎中是做過了頭了。這些人既不符合學術倫理,也不符合知識分子應該有的精神和責任。坦率地說,他們是在羞辱我們這些做歷史的人。

人物周刊:“從周邊看中國”這個研究方向,和您的《宅茲中國》、《何以中國》、《歷史中國的內(nèi)外》之間,是怎樣一個關系?

葛兆光:這是兩個不同但又有聯(lián)系的系列?!皬闹苓吙粗袊笔且粋€研究系列,主要討論周邊國家對中國的認知;《宅茲中國》、《何以中國》、《內(nèi)外中國》是另外一個系列,主要討論中國何以為中國,中國從傳統(tǒng)帝國到現(xiàn)代國家如何轉(zhuǎn)型,是不是已經(jīng)轉(zhuǎn)型,以及它和國際秩序之間沖突的歷史原因是什么。

歷史上,東亞區(qū)域的幾個國家,一方面看起來聯(lián)系非常緊密,被認為是一個文化共同體,共享一個傳統(tǒng),所以過去有人說是“儒家文化圈”或者說是“漢字文化圈”。但另外一方面,彼此之間的隔閡,彼此之間的差異,從14世紀尤其是17世紀之后,其實是很深的。這就要問,為什么我們和他們過去是一個文化圈,現(xiàn)在變得彼此不相容?這涉及到很多問題,包括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政治制度的,歷史的。要打破我們過去的一種想象——認為我們是東亞文化的哺育者,整個東亞是我們養(yǎng)大的,這種“天朝中心主義”觀念是要打破的。


“我們?nèi)匀辉凇逅摹难娱L線上”

人物周刊:作為思想史的研究學者,您會怎么評價“五四”?

葛兆光:我覺得我們還在“五四”的延長線上。“五四”是有啟蒙意義的,它所提倡的“德先生”和“賽先生”,中國是非常需要的。“五四”的問題,我們在前進過程中可以去改善、去超越,但是啟蒙是必須的。

我們這一代人是承蒙“五四”的精神走過來的。我們心目中認為,對于“五四”,我們應當繼承的,一方面是胡適,一方面是魯迅。把這兩位先生倡導的思想精神結(jié)合起來,就是我認為比較正確的道路??赡苡行┤苏J為,我們這一代人太保守。但我始終想說一句話,價值、觀念不是翻烙餅,不是時裝,不是越新越好,在一段時期里需要一定的延續(xù)性。

人物周刊:一說到“五四”干將的思想文化主張,像胡適,他最為人詬病的是他提出了“全盤西化”的說法。您怎么看?

葛兆光:我們在分析胡適的時候,常常是沒有考慮到他說話的受眾,沒有看到胡適有他的焦慮、他的目的和問題意識在里頭。

我的老朋友周質(zhì)平是編英文版《胡適文集》的。他注意到,胡適寫的英文文章和中文文章是有差別的。在英文文章里,他總是把中國說得特別好,在中文文章里總是談中國不好。這是為什么?顯然,他對中國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心理——我們有很多落后的地方,我們要改變。胡適對中國文化是有許多的批評,很多人就諷刺他總是一講中國,就是講蓄辮、抽鴉片、納妾。但你看他的英文文章,他面對美國人的講話里,他的民族認同感、愛國精神是很深的。所以,你要看他發(fā)言是希望達到什么目的,而且,他很快把“全盤西化”修正成為“充分現(xiàn)代化”。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是你要考慮,他個人是怎么樣的。你看他對中國文化、中國傳統(tǒng)的研究,你可以看出他的舊學根基很深,絕非對中國文化一無所知的人。

我一直認為:胡適值得我們尊敬。我看胡適最可貴的,是他一輩子堅持一個清楚的、現(xiàn)代的價值觀念,而且是身體力行地落實在個人的行為上。你看,蔣介石日記公布之后,里頭能讀到胡適批評他、他恨胡適恨得牙癢的內(nèi)容,甚至說受到胡適的“羞辱”。

走得急和走得緩的區(qū)別

人物周刊:這幾年類似大陸新儒家這樣的“文化保守主義”思潮泛起。在您的《余音》里,您也追溯了晚清至民國王國維、陳寅恪、吳宓等一批學人,您怎么評價他們的文化立場?

葛兆光:從晚清到民國這個時期,王國維、陳寅恪、吳宓這些人在學術上是主流,影響是非常大的。如今有個時髦詞叫“離散”,他們同樣有“離散”的感覺,因為他們感覺中國文化沒有根了。那么,這些人是不是就是所說的“文化保守主義”呢?我也不完全這么看。

其實,自晚清以來,中國幾乎所有的學者都在向現(xiàn)代轉(zhuǎn)化,只不過是轉(zhuǎn)得快和轉(zhuǎn)得慢、走得急和走得緩的區(qū)別。你看陳寅恪,他對西方非常了解,他在國外待了18年,他怎么會不了解?他很早就讀過《資本論》,在德國、美國、日本都學習過。而且,他的學術是極其講究預流的。但他也習慣于原來的文化圈,士大夫的情結(jié)在那里。王國維是對清朝,當然也是有情結(jié)的,而吳宓是對中國文化命脈有情結(jié)。所以,他們對走得比較急的趨向有意見甚至反感。

但是,難道他們對西方一點都不懂么?當然不是。他們和其他一些人之間的區(qū)別在于:走得急和走得慢,覺得需要留下良種和認為要先把惡根拔掉。


“我特別反對兩只腳都跨出專業(yè)去”

人物周刊:您常常會說“形勢比人強”。怎么理解這句話?

葛兆光:的確是“形勢比人強”,這是一句俗話,無非是說不要把個人的能力看得太高,個人改變世界是不可能的,個人在國家、歷史里面能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小的。所以,我覺得如果太強調(diào)個人力量的話,有時候會導致我們對整個國家狀況的誤解誤判。它跟我這種略帶一點悲觀主義色彩的人的心情大概也是吻合的。

人物周刊:您在《余音》里回顧了從晚清到民國那一代群星燦爛的學術群體。但某種程度上,他們處在一個政權(quán)頻繁更替、極其動蕩的環(huán)境里面,是什么造就了他們呢?

葛兆光:我們就事論事,從晚清民國這一段時間,從1890年-1949以前這一段,確實是一個學術上的“黃金時代”,它是有很大的優(yōu)勢:第一,它處在整個學術轉(zhuǎn)型的時期。也許在一個穩(wěn)定的傳統(tǒng)社會里面,你并不能做出非常出色的事。但在劇烈轉(zhuǎn)型的時候,你就像弄潮兒一下子就處在潮流的前面,成了最引領學術風氣的人;第二,那個時代因為觀念轉(zhuǎn)型,再加上有很多新發(fā)現(xiàn)的資料,兩者一化學反應,整個學術面貌馬上就改變了;第三,正因為政權(quán)更替、社會動蕩、歷史變化,給了學人們提供反省、思考的背景和動力。所以,就像悲哀出詩人一樣,學者生在亂世不一定完全是壞事。

有時候,錢多了是個壞事,錢多了,大家都在費心思怎么交代這個錢的去處,然后就開一些無聊的會,組織出一些無聊的書,你反而不能定下心來想問題。

人物周刊:您對自己是一個怎樣的定位?

葛兆光:我給自己的定位還是一個偏向?qū)I(yè)的學者,因為我是一個做歷史研究,尤其是做思想史、文化史研究的學者。做專業(yè)的時候,我會覺得心里面很平靜。但是,我們這一代始終兩只腳,一只腳在專業(yè)學術里面,另一只腳有時候又要跨出專業(yè)去談一些問題。

我要說明,我特別反對兩只腳都跨出專業(yè)去的所謂“公共知道分子”,什么問題都能說,那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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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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