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漢魏古詩是不可忽視的珍品,其價值不遜于如今最負盛名的唐詩。
從氣象上說,漢魏古詩顯得渾灝,質(zhì)地堅硬。《古詩十九首》是漢代詩歌的一座高峰,古人譽為“一字千金”,我們來看其中的第十四首:“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p>
這種詩自然是極好的,里面涉及到的人生大問題(或者說是大難題),到現(xiàn)在還可以讓人興慨。
有人說,漢魏古詩氣象恢弘,相比之下,唐宋詩就顯得弱了。這種意見比較普遍,與一些學者論文極推秦漢、卑視唐宋的觀點,是同一調(diào)子。這符合中國人貴遠賤近的心理,然而說到底多是刻板的耳食之論。
唐宋詩是一個非常大的概念,它不僅繼承發(fā)展了漢魏古詩,更是多出了一種近體詩。
杜甫的了不起之處,就在于他能夠繼往開來。在他那個時代,社會的風氣是:詩家重視古體、輕視近體;重視五言,輕視七言。然而杜甫并不如此,他不僅把五言古詩寫得登峰造極,又以同樣的才力去寫近體詩,七律就是在他的手中有了不一樣的分量。
在杜甫之后,尤其是到了宋代,詩人們發(fā)現(xiàn),無論是寫古體還是近體,都能從杜詩那里找到作法上的借鑒。于是,杜甫的集大成者面目,逐漸明晰了起來。
近體詩是中國人一個極其偉大的創(chuàng)造,其嚴密的格律要求,目的是最大限度展現(xiàn)漢語之美。也即是說,格律是用來幫助人的,而不是束縛。今人不察,誤以為格律有礙表達,遂鼓吹聲韻改革,這恰好說明了詩學的式微。
唐人孟浩然有《與諸子登峴山》一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這是一首五律,內(nèi)容跟上引“去者日以疏”一詩有某種相近之處。從氣象上說,孟詩何嘗遜色于這首漢代詩歌?
所以說,認為近體詩格律導致氣息卑弱的說法,難以成立。一個人寫的詩弱,是因為其功力不到家,不關(guān)格律的事。
事實上,無論漢魏,還是齊梁、唐宋,抑或是清代,都是留有文學令名的時代,其間英才無數(shù),未可遽爾輕易之。用宏大敘事的眼光去進退歷代詩歌,沒有什么價值。
如果真正寫起詩來,我們更會發(fā)現(xiàn),那些古代的二三流詩人,實際上都相當了不起——不信,你在歷史上留個詩名看看?
人生如寄,時光寶貴。如果只是就閱讀偏好而言,漢魏古詩也好,唐宋詩也罷,人各依其性去涵泳,都沒有什么問題。不過,如果是入手學寫古典詩歌,就要另當別論了。
一些朋友學詩,步法漢魏,不練近體。這種門徑,往好聽說是走高古之路,而實際上是劍走偏鋒。
漢魏古詩的渾灝之氣,乃從質(zhì)直中來,所失也在質(zhì)直,其開示的法度,不免少了一些。在數(shù)量龐大的唐宋詩中,盡管不乏纖弱之作,但它也產(chǎn)生了沉郁的杜詩、深婉的李商隱詩、峭拔的江西詩派,可謂方面廣大,法度自然也多元了起來。
在《宋元學案》中,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宋儒邵雍臨終的時候,程頤來探訪,問邵雍:“從此永訣,更有見告乎? ”邵雍聞言,舉起了兩只手。程頤追問:“何謂也?”邵雍說:“面前路徑須令寬。路窄,則自無著身處,況能使人行也?”
邵雍此語,極耐尋味。譬諸學詩,從唐宋詩入手,是在走一條寬廣的路。路徑廣了,就能給人更多的變化空間。宋代以后的成名詩家,多是宗法唐宋、兼采漢魏。以前曾談過,章太炎論詩鄙棄近體,然而章門弟子黃侃、魯迅卻以近體詩鳴,這個現(xiàn)象可以成為邵雍之言的一個注腳。
從寬大處走入?;蛟S,不只是學詩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