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撞擊鐵軌,發(fā)出生銹的擠壓聲。從窗戶望出去,無盡的黑夜纏繞荒野。幾個小時前,我跳上了從第比利斯開往亞美尼亞首都埃里溫的火車,像不知來路又不知去處的浪子。
中文世界里關(guān)于亞美尼亞的介紹極少。對于這個國家的最好解釋來自于臺灣攝影家阮義忠先生的攝影文集《花與淚與河流》:“這個蘇聯(lián)最小的加盟共和國,經(jīng)常與阿塞拜疆和格魯吉亞被一同提及,是高加索山脈三小國的極南之地,被夾在伊朗和土耳其的北端,面積只有2.98萬平方千米。大多數(shù)人搞不清這個國家的位置,也很少人注意到它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蔽蚁虼巴鈴埻瑳]有月亮,也沒有星光。次日早晨,我背包走出幾乎沒有英文介紹的埃里溫火車站,一頭扎進(jìn)這座城市惟一的一條地鐵線。
“為什么要來這里?”兩個小時后,我站在亞美尼亞歷史博物館門前看噴泉表演時,一個穿著體面的當(dāng)?shù)厝嗽@樣問道:“埃里溫不是倫敦、巴黎,也沒有奇特的景點,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我覺得自己像是闖入者,只好簡單表明來意。?
1915年至1917年,共有150萬亞美尼亞人遭到土耳其的種族屠殺,此后人群離散,小國命運成為大國政治擺蕩中無辜的存在。1918年從土耳其獨立以后,亞美尼亞迅速投入俄國懷抱,1920年成為第一個蘇維埃國家。后來的故事當(dāng)然更為人所知,1991年蘇聯(lián)解體,亞美尼亞正式獨立。
我因循這樣的歷史足跡而來,想在這個古老卻又被遺忘的國家找到一些鮮被提及的往事。我和那位當(dāng)?shù)厝苏f:“我想知道世界為何變成了今天的世界。20世紀(jì)的亞美尼亞又恰好是這塊版圖的一部分。”他臉上露出受到尊重的喜悅,可就在我表達(dá)了對蘇聯(lián)時期亞美尼亞社會狀況的好奇之后,這種喜悅很快消散了。他含含糊糊地道別,不知是覺得被冒犯還是假裝失憶了。后來的三天,在去了亞美尼亞歷史博物館、埃里溫城市歷史博物館等諸多歷史遺跡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就像一個人格化的隱喻:亞美尼亞貧窮、弱小,出了首都就是巨大的荒漠,可即便如此,也未能抹殺它氣質(zhì)里的文明與溫柔。只是關(guān)于前蘇聯(lián)的記憶,它愿意呈現(xiàn)給后人的就只有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的犧牲與英勇——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時間不會了無痕跡,它也愿意掩耳盜鈴,直接從空白處跳到1991年獨立之后的選票。
在一家博物館,我看到了1924年的埃里溫城市規(guī)劃圖,當(dāng)時城市軸心共和國廣場還叫列寧廣場,列寧雕塑也還是最矚目的景觀,可當(dāng)我去詢問工作人員具體信息時,她卻用生硬的英語解釋說:“這個列寧不是那個列寧?!?/p>
刻意遺忘,又像是欲蓋彌彰。走在埃里溫綠樹掩映的馬路上,秋風(fēng)細(xì)膩又涼爽。亞美尼亞被世人稱為傷痕之地,既是因為它不曾掌控自己的命運,也是因為它的狡辯、偏離和沉默,竟也無從怪罪。我想起阮義忠講過的一個故事。在亞美尼亞北端的塞米雍尼翁卡,他見到了去蕪存菁之后如同絕句般的風(fēng)景,于是就問同行的當(dāng)?shù)財z影師:“這么美麗的地方住的是誰?”對方回答:“都是犯人的后代。早年這里是蘇聯(lián)政府專門放逐政治犯的地方。你們現(xiàn)在看好漂亮,可是冬天這里過日子可艱辛了,沒有人想在這里多留一天的。”
歷史包袱如同自重,我們好奇的、沉溺的,可能恰恰是別人的隱痛。如果拋開自重就能更好地生活,又有誰可以去指摘他們呢?
我撲了一場空,可也并不失望。遺忘本身就是存在過的證據(jù),況且這里牛奶鮮美、櫻桃甘甜,對于生活著的人們來說,平靜才是惟一的未來,我奮力探索過去,不過因為我是過客罷了。
Tips
?火車到埃里溫是早上6:55,大多數(shù)兌換點還沒有開門,因此最好在格魯吉亞換一部分亞美尼亞德拉姆。
?因為納卡領(lǐng)土爭議問題,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處于敵對中。亞美尼亞簽證及印章可能導(dǎo)致無法入境阿塞拜疆,因此確定行程時須考慮風(fēng)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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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凡湖附近的一個修道院,是山中徒步的休息站
共和國廣場上匆匆走過的母女
埃里溫附近的塞凡湖
Garni神廟,原建筑已毀于1679年地震中。這是勃列日涅夫時代復(fù)原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