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 | 科幻迷影者的一種寫照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王寶民 日期: 2018-01-03

無論如何,科幻電影的使命是讓人類活得更好、更有尊嚴,無論性別、種族、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等,甚至是可以跨越人與機器的界限的。

1936年,正當電影這一新興娛樂在全世界風行之時,教皇庇護十一世在其“通諭”中沉痛警告:電影正在“激起邪惡的激情,獲取骯臟的收益”,成為“毀滅靈魂的幫兇”,雖然他也承認電影是上帝的恩賜,但它不應成為賺錢的工具,而應“擔任救贖靈魂的圣職”。教皇正確地判斷,“電影是給坐在黑暗的電影院的人們觀看的,使他們的身體機能,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通常還有靈魂都得以放松?!币虼?,他認為電影院會“導致最為病態(tài)的形式”,因為“不論何時何地在何種情況下,不論面對的受眾是善是惡,電影都最易于調動人們非乎尋常的熱情并使之高漲”。

若干年后,蘇珊·桑塔格為這種所謂的“病態(tài)”迷戀正了名:她稱其為“迷影”(cinephilia,來自法國先鋒派電影理論家路易·德呂克所創(chuàng)造的“La cinéphile”一詞,意為“電影之愛”),并高度贊揚了這種“迷影文化”對于電影工業(yè)、電影藝術的巨大貢獻。

可以說,一部電影史同時也是一部“迷影史”。而科幻迷影更是一種具有鮮明辨識度的“亞文化”,狂熱的影迷們用只有他們的小圈子才能懂的“暗語”互相聯(lián)絡和交流,甚至擁有獨特的打招呼手勢和問候語。他們對科幻影片中的各種世界觀、概念設定及其衍生和傳承了如指掌,也會根據(jù)自己的喜好進行業(yè)余愛好者的“再生產(chǎn)”(例如影評文字、同人作品等等),其中甚至不乏傾家蕩產(chǎn)狂拍爛片成為經(jīng)典的,例如艾德·伍德的《外太空計劃9》,該片在IMDB上長期雄霸“得分最低影片”榜首,被譽為WFEM(Worst Film Ever Made,即影史爛片之王)。

肖像

怎么說呢?如果讓我來形容科幻電影的影迷,那么肯定離不開下面這些場景:他們看到一朵鮮花會激動,看到系外星空出現(xiàn)的一點人的跡象會莫名崇拜,看到下雨會閉上眼睛全身心去感受,他們常常淚眼婆娑……雖然他們的語匯比較有限,翻來覆去就是“偉大”、“奇跡”等等,但是心地特別單純,相信人性的美好。科幻影迷的行蹤絕對是不可捉摸的。在一般人眼里,這些人從不出現(xiàn)在喧鬧的大街上,也不像社交人士,衣著光鮮,步履堅定,談笑風生,心思細密。他們甚至是害羞的,甚少與人打交道的。對于他們來說,最舒服的地方是臥室、圖書館、電子游戲廳、網(wǎng)吧等避開人群的地方,在那里他們可以做一個陌生人。

他們不屑與一般觀眾為伍。同時也不太容易被取悅,卻常常被誤解。為了吸引眼球,電影公司的老板往往會讓導演鋪陳炫耀一些所謂未來世界的各種“高科技”,但這些所謂高科技,在經(jīng)歷了時間的淘洗之后,往往一錢不值。老板們不知道,這些資深科幻影迷在乎的不是魔術般的未來高科技,而是作為人類最柔弱的部分:眼淚、心跳、恐懼、狂喜、憤怒……如果世界毀滅,這些才是人類真正的遺產(chǎn)。

某種意義上,是他們在決定全世界電影工業(yè)的走向,而不是資本、政治等等。因此,冷戰(zhàn)時期的蘇聯(lián)和美國的科幻影迷或許是同類,因為他們都不能忍受高度極權的統(tǒng)治;貧窮的第三世界和富裕的第一世界的科幻影迷也是同類,因為都有一種反對資本剝削的傾向;上世紀20年代的德國觀眾和今天的美國觀眾也并沒有很大的不同,他們都對那個無法名狀的“未來城市”感到茫然……

科幻電影的影迷從電影誕生時就出現(xiàn)了,正如科幻電影這種類型和電影的發(fā)明一同出現(xiàn)一樣。在一百多年的電影史中,他們避開了那些紛亂的國際戰(zhàn)爭、政治清洗、種族沖突、資本剝削、性別歧視、環(huán)境污染等等,成功地為自己筑了一道道溫暖黑暗的巢穴,他們住在里面,發(fā)展自己溫柔的一面,也帶動這個世界走向溫柔——通過最極端的宇宙級別的戰(zhàn)爭、毀滅、末日,以及最深奧的夢境和潛意識,帶給我們這些一般影迷以啟示:科幻電影,才是這個日益衰敗的電影工業(yè)的方舟,也是拯救后現(xiàn)代的都市人日益疲憊的心靈的福音。

術語

要進入他們的圈子,首先需要知道一些有關科幻電影的術語,這些類似“暗號”一樣的詞匯是社交通行證,更是入門卡、敲門磚,它們幾乎每一個都能夠追溯其發(fā)明者和具體日期。它們串起了漫長的科幻迷影史,構成了這個最熱愛電影的群體之一的社交辭典的一部分。

世界觀——請注意,這個詞匯和大學馬哲課程里的那個常常與“方法論”并用的基礎名詞毫無關系。在科幻電影里,它特指某種概念清晰、結構完整的時空設定。在這個時空里,一切事物都遵循著某種特殊規(guī)律而運行。一個構建合理的世界觀,有助于觀眾盡快進入劇情,接受其中的邏輯設定。同時,新穎的世界觀建構本身,亦可成為影迷長久津津樂道的話題。因此科幻電影的編導們往往都會花費大量的筆墨來架構世界觀。即便是改編自已有的文學、戲劇作品,轉換為視聽媒介之后,也需要將抽象的文字想象加以具象化。建構一個不同于現(xiàn)實世界的另外世界,是科幻電影的核心任務,也是基礎工作。它事無巨細,包括時空維度、運行規(guī)律、物種特性乃至語言、色彩等等。

未來世界——對于“未來世界”的想象,其實歷史并不悠久,不過兩百來年?!拔磥怼边@個概念,是有著基督教血統(tǒng)的,同時也有科學啟蒙的血統(tǒng)。20世紀初,“未來主義”的想象急速膨脹,一種樂觀的情緒隨著機器大生產(chǎn)感染了整個地球的人類。西半球開始狂放,東半球開始自卑,介于東西半球的俄國是復雜的,人文藝術上他們是高級的,但是物質生活上是貧乏的,更何況階層分化如此嚴重。因此,列寧的振臂高呼獲得了合法性。未來,應是階級平等的社會。馬克思主義的“幽靈”對科幻電影的最大貢獻在于階級平等和反對剝削。這個思想被后來的蘇聯(lián)科幻電影放大到了外太空。

反烏托邦——又譯“敵托邦”(Dystopian),是與“烏托邦”相反的想象世界,在那里,階級壓迫與社會控制無所不在,資源緊缺、犯罪橫行,也許科技高度發(fā)達,但卻被用來奴役和掠奪,而不是改善所有人的福祉。這是一個很奇怪的鏡像:人類自古以來都在幻想建設一個美好、平等、自由的社會,但往往這樣的幻想?yún)s達成了“反烏托邦”??苹秒娪俺3R源藖碓O定其世界觀,意在警示人類:未來雖然科技發(fā)達,但或許并不美好。

太空歌劇——以星際題材為主的科幻影視脫胎于科幻文學中的一個流派,叫作“太空歌劇”(Space Opera),或者稱“宇宙史詩”。這一名詞在1941年由科幻作家威爾森·塔克提出,起初略含貶義,意指講述瑣碎愛情故事的“肥皂劇”,而后被用來指代星際題材的影視作品。這類作品歌頌無垠太空中未知的曼妙,強調冒險與探索精神,追求恢宏的宇宙觀以及氣勢磅礴的英雄文化,并在一定程度上弱化科技力量的比重。

失落的世界——中國古人并不幻想未來世界。他們認為最好的世界是已經(jīng)失去的世界。同樣,在科幻世界中,也存在著類似的世界。它們隱藏在未知的大陸、深不可測的海底或地心世界,在那里,仍然保留著古老的美好風尚,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如同桃花源。現(xiàn)代文明的人們一旦發(fā)現(xiàn)那里,就會發(fā)生一場嚴重的沖突,最后,代表失落的文明的一方往往落敗,令觀眾為之搵一把淚,更加珍惜我們此刻的生活。

平行宇宙——即多重宇宙(Multiverse)。維基百科在這個詞條下面將其分成了多達九種不同的類型。無論如何,這是一種有助于破除人類中心主義的世界觀設置。在這樣的宇宙中,你的悲傷將會得到緩解,因為,正如史蒂夫·霍金向你保證的,你在這個世界或許是孤單的,沒有女朋友或男朋友,但在另外一個平行宇宙,你可能是萬人迷。

機器人——這一術語是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于1920年在科幻劇本《羅素姆萬能機器人》中創(chuàng)造的。它代表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種生化機器人,作為主人的人類壓榨他們,直到有一天他們起而反抗主人,將人類趕盡殺絕。但最后,有兩個特殊的機器人“進化”出了生育能力,取代了人類進行繁衍。《銀翼殺手》的原著作者用“Android”來表示這一物種(“生化人”);而電影導演采用了“Replicant”一詞。這種角色的設定是科幻電影的慣例,即人類與被造人的對比。區(qū)分他們的方法被稱為“移情測試”(Voight-Kampff),也稱“人性測試”——臉紅反應、瞳孔波動、虹膜擴大等,包括產(chǎn)生愛情,直至生育能力。

無法列舉所有的術語。但僅此或可看出,科幻電影有它的“政治正確”,也有漸進的發(fā)展:從啟蒙時代開始的“人類至上主義”到現(xiàn)代社會的“眾生平等”,到后現(xiàn)代社會的“人和機器平等”之類。

性別

我在本文的開頭描述了科幻影迷的肖像。但其實并不客觀完整,刻板印象居多。以我認識的生活中的真實人物來具象化的話,他大抵是這樣的:過著簡潔而不粘膩的生活,比如一日三餐沒那么麻煩,一碗面條足矣。房間里漏水,躲開就是了;他可能會有點直男傾向,但同時也對族群多樣化沒什么意見甚至覺得很舒適,對自己的家人、親戚倒沒什么好感,隨便應付一下得了;他一般獨來獨往,身邊沒有女人;無論科技如何發(fā)展,酒一直就是那么有限的幾種:威士忌或者啤酒;他從不吸煙,因為那不符合一個世界擔憂者的形象。

對了,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一直使用“他”來稱呼科幻電影的影迷。沒錯,在漫長的科幻觀影史中,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觀看,而“她”則是被觀看者?!八庇袝r是蛇蝎美女,有時是純情天使,有時是可有可無的。

這一點飽受女權主義者的抨擊。沒錯,你很難看到弘揚女權的科幻電影。這大概跟科幻電影常見的宗教情結有關,在這些古老的宗教里,救世主通常是男性,女性往往是被壓抑的。此外,科幻片里經(jīng)常探討的主題跟“創(chuàng)世”、“奇跡”等等有關,例如在《銀翼殺手2049》中,復制人能夠生育被設定為“奇跡”,這本來是繼承自前傳“移情測試”的一種敘事設定的發(fā)展,其所表達的意圖是復制人已經(jīng)進化為和人類相差無幾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人類;但這樣的設定卻意外惹惱了一些女權主義者,她們認為,“子宮”的奇跡化完全是男權的陰謀。她們蔑視自己身體當中的這部分,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話,把它摘除也是可以的。

但其實也在漸漸改變。早在1929年的一部英國科幻巨片《叛國者》中,就出現(xiàn)了為女性發(fā)聲的苗頭:盡管表現(xiàn)的是人類瀕臨戰(zhàn)爭的恐慌,但最后促成和平的某個組織成員全是女性。

無論如何,科幻電影的使命是讓人類活得更好、更有尊嚴,無論性別、種族、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等,甚至是可以跨越人與機器的界限的。與其他粘著在地面的電影類型相比,它的視野和胸懷是關照整個宇宙的,而我們人類只是這一宇宙奇跡的一部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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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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