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劉毅時,我腦子“嗡”一聲,空白了足三秒。
就第一眼,甚至他還來不及說話,這種一瞬迸發(fā)的沖擊感簡直有些不講道理了。四年前見到一位科幻作家時,我有過相近感受,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過,故事有同一個底色,我知道這是一個美妙的頭腦。
數(shù)學學習止步高中文數(shù)的我,抱著三本拓撲學的書讀了美妙頭腦的《三維流形的L2亞歷山大撓率次數(shù)》論文,感覺就像小學生看微積分,多年形成的時空測度認知幾乎被打碎了,看得有種在深海潛水的胸悶。閱讀門檻太高了,作為智力支持的數(shù)論博士朋友也很絕望,“我實在看不懂啊?!?/p>
純粹、優(yōu)美——數(shù)學家們常用這兩個詞來形容數(shù)學。作為一套精準凝練的語言,數(shù)學提煉出了事物本質(zhì),并以極簡字符控制著整個世界的復雜結(jié)構(gòu)。人對于美的感知是相通的,我再看一些公式,覺得如古詩般蒼勁、悠揚。能想象嗎,那么繁瑣復雜的萬物運行,就蘊藏在簡潔的數(shù)與形里。
我驚羨又難過,這是來自另一領(lǐng)域的新知碾壓,而這個世界我進不去了。劉若川有種殊途同歸的打擊感。他就是你學生時代里開掛的天才,市隊、省隊、國家隊一路馳騁到國際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金牌,接下來經(jīng)歷一系列更嚴苛的歷練篩選,成了數(shù)學家。以自己為參照系,他嘆氣,“聰明這個東西有尺度,不是高和低的問題,是你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另一個更高的級別。”
“因為你太明白天才什么樣了?!眲⑷舸ㄕf,無論橫縱,數(shù)學界的不世之材也太多了。而即使在見仁見智的人文學科,天才也有一眼可剔出人群的輕盈、力量和靈透。“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那就是天上來。
我們驚嘆了好一會兒天才和造物神奇。可說到最喜歡的,劉若川說的是“看起來不是特別聰明”的數(shù)學家安德魯·懷爾斯,我想的是對仗得有點板正的杜甫。
直接略去懷爾斯攻破的費馬大定理的重要性介紹,劉若川說懷爾斯“做什么事情也不是很快”,“但可以花七八年聚焦在一個問題上,集中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攻一個問題”,“這種集中力、毅力、解決問題的方法都很妙。”我也想起自己平時說起杜甫時,講的都是他的境遇和勤勉。
即使他們都有偉大的天才作品,但最打動我們的,仍是他們在作為人的局限之下的勤勉和掙扎,因為我們清楚其中的分量。
從數(shù)學研究者的身上,能看到懷爾斯身上那種專注和沉靜。得知費馬大定理的破解方向后,懷爾斯放棄了其他所有研究工作,接下來的七年專注于這一件事。從結(jié)果出發(fā),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充滿了收獲喜悅的傳奇故事,一個完整的“七年”時間段的概念。而剛開始時,一切只是無底洞。
對親歷者而言,時間單位是七年切割成的一個月、一周、一天里的分和秒,可具體到演算紙上的每一步驟,靈感、失敗、真理步步臨近的欣喜,都是隱秘的個人戰(zhàn)斗,懷爾斯說,“it was a kind of private and very personal battle I was engaged in”,這實在太動人了。
數(shù)學所要求的絕對專注,需要剔除許多干擾才能達成。而當世界觸手可及,斷絕需要決心和勇氣。對很多研究者來說,這多少意味著取舍和犧牲。
讓我驚訝的是,劉毅完全沒有“抉擇”這個概念,他甚至理解了好一會兒。對他而言,喜歡、專注數(shù)學是那么自然的事情。語態(tài)難掩本色,他語言中有種天然、從沒被破壞過的柔軟的天真。
長期從事的工作確實會塑造人,數(shù)學世界純粹、清晰,正誤二元對立。研究者也純粹,做事簡單、直接,沒那么多心思、迂回。
連帶著,我的生活也好像被提純了一樣,削去了無關(guān)枝蔓,省去很多無謂的引申情緒,清透了起來。
我仍然在想,那個沖擊感到底是什么呢。一天我讀到,審稿人伊萬列斯對數(shù)學家張益唐孿生素數(shù)猜想論文的評價——將引發(fā)持久雪崩式的優(yōu)化和改進,以及隨之而來的創(chuàng)新,而論文的證明,“水晶般的透明”。
這大概就是我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