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注 | “他者”與我 一場秋天里的微紀錄片節(ji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陳竹沁 日期: 2018-01-03

發(fā)掘老撾和云南邊境少數(shù)民族音樂,記錄巴布亞新幾內亞雨林深處原住民的分娩;尋找阿爾卑斯山脈外的滑雪圣地,自由潛水與座頭鯨共游……“真酷”。不過在觀影過程中,“他者”的命題總是恰如其分地跳出,在腦海揮之不去——攝影機作為來自西方工業(yè)文明的陌生“闖入者”,要怎樣消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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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坐在東京或紐約的辦公室里時,阿拉斯加的海岸上,正有一頭巨鯨高高躍出水面。”在“開始眾籌”上,這是一凡為“上海之秋”微紀錄片節(jié)設計的“卷首語”,出自日本野外攝影師星野道夫。

21年前的一個清晨,星野道夫在勘察加半島出外景時,遭棕熊襲擊而亡。網(wǎng)上長期流傳一張?zhí)柗Q其“最后作品”的照片——一頭棕熊張開大嘴闖入帳篷——不知過了多久才被證偽,乃英國某“Photoshop藝術家”所為。

而在中國,這句名言的“擴寫版”,可能更叫人耳熟,意象不限于“阿拉斯加的鱈魚正躍出水面”,還有“梅里雪山的金絲猴剛好爬上樹尖”,“西藏的山鷹一直盤旋云端”,“尼泊爾的背包客一起端起酒杯坐在火堆旁”……而作為背景的你正在寫PPT、看報表、擠地鐵和在會議中吵架。

我花了幾秒鐘,嘗試找到它的源頭。有人標注“網(wǎng)易云音樂”,“百度知道”卻告訴我,“這是一家淘寶森林系女裝店的首頁語,后來被無數(shù)旅游微博轉發(fā)過?!?/p>

《小道音樂》導演David Harris在放映后與觀眾交流(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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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細回想了一下,9月下旬編輯拋來這個“眾籌”鏈接時,起初我是怎么對它感興趣的。主辦人一凡的照片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她先是在頁面上描繪了自己做旅游雜志記者時的豐富經歷:-30°的北極冰面,40°的澳洲沙漠荒原,《權力的游戲》拍攝地;傳說中的漁獵部族,歐洲最后的原住民薩米人,依然信仰并聲稱能夠看到精靈的冰島人。

坐標不斷切換,探訪的部族聞所未聞。沒錯,我就是羨慕嫉妒。繼續(xù)往下翻,她即將邀請到上海的幾位外國獨立短紀錄片導演,文字介紹中也透露出相似的氣味:發(fā)掘老撾和云南邊境少數(shù)民族音樂,記錄巴布亞新幾內亞雨林深處原住民的分娩;尋找阿爾卑斯山脈外的滑雪圣地,自由潛水與座頭鯨共游……

2016年,一凡和幾個朋友從媒體離職,創(chuàng)辦一個名叫“他者”的公眾號,她說,“主要在做的就是關注部落、邊緣文化,希望通過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以外的智慧,為都市人常常感受到的內心缺失提供一個出口和彌補。”一年后他們又另立一個公眾號“門視頻”,推介同樣主題的短紀錄片,一批西方人類學家、語言學家、紀錄片導演、攝影師是他們的撰稿人。不多的粉絲評論常常流露出相似的情緒:真酷。

“他者”是后殖民批評理論中的常用術語,隱含著對西方中心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后來我才注意到,一凡在“他者”的名字后加了個括號,“others”,似乎有意與學術的“the other”劃清界限。老實說,10月13日下午,當我走進活動場地時,我已經把一凡的公眾號叫什么忘得一干二凈。但觀影過程中,“他者”的命題總是恰如其分地跳出,在腦海揮之不去——

攝影機作為來自西方工業(yè)文明的陌生“闖入者”,要怎樣消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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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位講者是新西蘭導演David Harris,他的鼻梁還能依稀看出斷裂縫補的痕跡,我不太好意思問是怎么回事。他能用簡單的中文演講,這得益于在北京生活多年。2009年,他和很多中國人一樣,奔向“空氣新鮮”、民族文化也更多元的云南。

在大理,他認識了法國音樂人羅宏(Laurent Jeanneau),當時正在云南,在老撾、緬甸邊境采集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歌曲。一年后David拍出了50分鐘的紀錄片《小道音樂》(small path music)。這個簡單的名字蘊含著一種現(xiàn)代性的吊詭:村落與世隔絕,才發(fā)展出文化特性,一旦道路通了,傳統(tǒng)音樂也就流失了。只?!按蟮酪魳贰背涑庠诖蠼中∠锖统?。

David把羅宏視為帶觀眾認識這些民間音樂的“窗戶”。但看完30分鐘的精剪版,我十分好奇他對羅宏扮演“窗戶”的角色是否全然滿意。羅宏個性瀟灑,不愿以音樂人類學者自居,不會去摳每首民歌完整的歌詞意思。旅行時間受限,找翻譯又非常困難,“膚淺的大意”就夠了。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保護”傳統(tǒng)音樂的使命,只是發(fā)現(xiàn)和記錄,時而將好的音樂素材融匯到自己的電子實驗音樂創(chuàng)作里。

不過你得承認,發(fā)現(xiàn)本身就不容易。他們常常從一個村莊走到另一個村莊,四處碰壁。當他們詢問“這里有音樂家嗎”,村人連說“沒有沒有”。有一次他們剛往回走,就聽到先前打聽的房子里傳出奇妙的吟唱,“他們認為只有電視上和CD店里放的才叫音樂,他們的歌聲只是人們參加傳統(tǒng)儀式活動的一種表演形式?!?/p>

“現(xiàn)在不論到哪些偏遠的地方,家家戶戶都有電視,看到電視就像神秘的廟宇和神龕?!苯衲?月,David在云南德宏的一個小山寨里做了一次藝術教育實驗,教孩子們如何拍攝自己的生活。他在現(xiàn)場播放了一段視頻,兩個女孩在自編自導自演的小品中,唱起了“l(fā)ang-bang-lang-lou”(《上海灘》)。我問David是否感到失望,他搖搖頭說,你看,她們跳的舞有當?shù)孛褡逶亍R磺卸夹枰獣r間。

“我們不是每次都‘獵奇’,有時候連‘獵奇’的東西都不一定能找到,反而需要大家營造一個氣氛,為你做這些事(比如組織民間音樂大合唱,通常是付費的),才能得到成果。所以我希望他們自己去發(fā)現(xiàn),去記錄他們認為具有價值的東西?!盌avid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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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獨有偶,以色列獨立紀錄片導演Ally Alegra也在籌備類似的計劃。14歲起她就夢想進入神秘偏遠的部落探險,三年后的1997年從高中輟學。在非洲中部的剛果盆地和巴布亞新幾內亞之間,她選擇了后者,因為偶然在家中的一本百科全書里翻到一段介紹:“如果泰山知道這片土地,他就會稱其為家?!?/p>

這段旅程給她留下了右眼旁的一個迷你tatoo(刺青),作為她少女時代渴望被原始部落收留并接受教導的見證。2011年,她終于結束“漫無目的的旅行”,與同為攝影師的丈夫定居澳大利亞,并著手一個記錄部落女性生育的紀錄片項目——Wildborn(荒野分娩)。

毫不意外,她再次回到巴布亞新幾內亞,對她而言,這是一次“認知去浪漫化”的過程。告別當年的“白日夢”,在濕度百分百的地方幾天無法換內褲,就和日后她在西伯利亞五周沒有洗澡一樣,都成了稀松平常的經歷。她獨自上路,一呆至少一個月,卻很難找到女性向導或翻譯,常常在孤獨和不安全感中徘徊,這是最大的挑戰(zhàn)。而因為經驗不足,第一趟“遠征”就花了好幾萬美金,直到今天她都后悔得直跳腳。

飛機、汽車、直升機、然后徒步十幾小時,Ally才得以深入內陸山區(qū)最偏遠的庫索阿部落。部族首領得知她為何而來,竟感動得眼含熱淚,“從沒人來關注我們的女性”,從前他遇到的人都是沖著族人的狩獵技藝而來。

Ally有幸遇到一位懷孕九月的年輕母親,直到她分娩前一直跟隨著。她很有鏡頭感,是拍攝項目的絕佳人選,后來還愛上了拍照。根據(jù)習俗,她的丈夫為她搭建了一個小屋,但丈夫直到產后七天都不得入內,只有女性族人和助產士在旁。在生產前如果發(fā)現(xiàn)胎位不正,她們會用力按摩產婦隆起的肚子,或者將她倒立過來。信仰和神話為她們提供庇佑。

Ally拍攝了許多部落產婦,她們都母子平安。37歲的Ally現(xiàn)在也懷了自己的第一個寶寶,已經五個月了,還在跟著她全球飛行。她以前甚至不曾想過要做媽媽。她從部落女性身上學會謙卑,更深地感受到女性內在的力量,“平靜而強大?!笔前。惺裁戳α繒确置涓o默更神秘呢。

在自己的工作之外,她也會加入丈夫Erez的自由潛水攝影項目。每年夏天,他們都去東加群島與座頭鯨共游。Erez堅持訓練,不用水肺潛水。因為水下呼吸的氣泡不只是干擾攝影,而且更會嚇走魚類。擺脫呼吸設備,他感到座頭鯨更愿意與他親近,就像他的朋友。

“箭廠”視頻總制片人鐘偉杰為觀眾講述紀錄片《我是仙女》的臺前幕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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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之秋”微紀錄片節(jié)的6位嘉賓里,鐘偉杰有些自成一派,不僅僅因為他是唯一一個非金發(fā)碧眼的人,很少拍自然風光片或少數(shù)民族片,更因為他的視頻團隊“箭廠”隸屬于一家國資商業(yè)媒體。在自我介紹時,他把最初做獨立制片人的四年戲稱為“瞎混”。

鐘偉杰也不把自己的工作稱為“紀錄片”,而是“非虛構短視頻”。兩個詞匯都是當下時髦的“風口”。他倒無意談論熱錢,只是說國內一提“紀錄片”就是Discovery那種,所以說“短視頻”以示區(qū)別。不過他對城鄉(xiāng)“邊緣人”的關注,談論“以人為中心”敘事的姿態(tài),實在很像我們身邊的非虛構作者。

我應該不是為了故意“套題”,才在他聯(lián)合制片的《Fairy Tales(我是仙女)》里感悟到“他者”在場的某種戲劇張力。這部記錄農村“網(wǎng)紅設計師”王守英的片子,獲得了2015年紐約紀錄片影展評審員獎、2016墨爾本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短片獎。導演郭容非多次出鏡,一個漂亮的城市女孩,用一口標準英語,為王守英在鄉(xiāng)下集市上辦的“夢想時裝秀”翻譯報幕。

中午的冷餐會,幾個觀眾圍著鐘偉杰咨詢器材設備方面的問題,我冷不丁問他,作為香港紀錄片導演在內地機構工作的身份認同?!安粫f習慣了……”鐘偉杰遲疑了一會兒,隨即表示不羨慕香港同行。道理也很簡明:有時候太過直白的表達,反而削弱了力量和余味。

我特別喜歡《我是仙女》片尾一幕。王守英受邀在上海某藝術館匿名辦展,好評如潮。散場后,扯下時裝的模特“殘軀”,在地上東倒西歪,粉色氣球一個個扎破。她的“畫外音”從很遠處來——

“他們所追逐的好看的東西,不好看的東西,真的是他們發(fā)自內心的好或者不好嗎?我覺得就是,凡事都不要太認真,如果你太認真的話,你就輸了。都把它當作是,是夢一場就好了?!?/p>

鐘偉杰說,如果有機會再剪一個版本,他會刪掉這句“自白”。我立馬表示抗議,連自己都聽出了顫音:“你看到一個人的處境是什么樣,和她/他清楚地覺知到自己的處境是什么樣,兩者展現(xiàn)出的悲劇性是完全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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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道音樂》中有這樣一幕,David和羅宏在夜間廣場上看到一群年輕女孩,身著民族服飾,載歌載舞,音樂卻毫不相干。羅宏一臉掃興,“這又是我的問題了?!痹谒磥恚@是出于游客的喜好,比起服裝,傳統(tǒng)音樂不容易被大眾接受,于是它在表演中消失了。

很難說服裝和音樂此番命運不同,誰比誰不幸。

“這是視覺和聽覺的區(qū)別。去一個地方拍張照很簡單,也是人們很習慣的動作,但錄音不是大眾化的事。但你要了解傳統(tǒng)音樂,必須和村民有互動和交流。”在追尋傳統(tǒng)音樂道路上,David還想走得更遠,他會向一些人類學者和音樂學者了解正在發(fā)生的問題,比如現(xiàn)在去四川和其他地方做拍攝工作,發(fā)現(xiàn)一些自然形成的古老曲調正在發(fā)生變化,受到許多大眾(漢族地區(qū))音樂影響,“如果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不再,這些音樂很快會消失。對我來說,記錄這些音樂是非常接近內心的珍貴記憶?!?/p>

“關鍵在你自己,你的文化背景,只有相信它的人才會有感覺?!绷_宏在片中說道。他曾在一篇《我為什么要記錄少數(shù)民族 / 種族音樂?》的文章中寫道,“我在非洲的經歷,在環(huán)境、歷史、政治和文化背景殊異的東南亞重復著……少數(shù)種族依然不得不面對同樣的挑戰(zhàn),被有著各種不同目的的政治力量、主流種族、伐木或礦業(yè)公司、基督傳教士、發(fā)展機構、旅游工業(yè)以及近來有著特殊文化含義的一種相對文化標準化等力量所操縱著。”

Ally感慨,今天幾乎找不到一個西方人不曾接觸過的部落。有一次她甚至接到了某部落首領用iPhone打來的電話。她對進入部落的各色機構心懷警惕,尤其反感那些將現(xiàn)代化生活方式強加給原住民的做法。她正計劃招募女攝影師、人類學家以及婦產科醫(yī)生等專業(yè)人士,回訪她走過的部落,但強調這是一種知識分享和雙向學習。

幾年來,她一再看到部落男性背離土地,嗜酒犯罪,而女性則擔起更重的責任;她忘不了一位部落首領失落的眼神,向先祖祈求內心的平靜,“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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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半的時間里,我既沒有去問任何一個紀錄片導演“生計”問題,也沒有問一凡他們公眾號創(chuàng)業(yè)的營收情況。因為不會有超出想象或預期的回答。

還記得那句“淘寶女裝店文案”的“百度知道”頁面嗎,有人回復,“尼瑪寫這個東西的,不是二的人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痛,這年頭,沒錢旅行個蛋,錢從哪里來,還不是做報告做方案做出來的”,被選為“最佳答案”。

Ally在演講中主動推介了紐約一家支持自然探索項目的基金組織;滑雪攝影師Johannes和Jakob成立了奧地利Whiteroom電影公司,除了獨立拍攝雪山視頻,他們也為多家知名運動和戶外品牌拍商業(yè)片。

五場分享會,每場入座觀眾平均二十多位,有攝影師、制片人、前媒體人,也有熱愛影像的普通潛水愛好者。我和其中好幾位加了微信:

Vera經常北京西藏兩地跑,接拍過無數(shù)政府宣傳片的項目,現(xiàn)在她特別想做些“獨立”的東西。她以前做金融咨詢,覺得枯燥,決定換一種活法,現(xiàn)在又到了換擋的時候;

Nitom是資深廣告人,剛剛離開一家知名戶外品牌的市場崗位,對于商業(yè)品牌利用自然和運動元素做形象塑造和價值觀傳播,感到熟悉又厭倦,他也想拍點“自己的東西”;

攝影師鳳陽在散場時找我分享Ally的聯(lián)系方式,她說,你有沒有想過加入她的“荒野分娩”項目?一定會有很大收獲的。當然要做好心理準備,賺不到錢,自己還得倒貼吧。

有一晚,Vera在微信上興奮地建議我,這篇稿子你可以這么來串,“做紀錄片的人,憑什么不賺錢?你有想過這個問題嗎?”“這不是個良性循環(huán),反過來想,大家習以為常的,難道要迎合?媒體,大眾,作者……”

“他們可能貧困,和陷于現(xiàn)代化的焦灼,但他們仍致力于延續(xù)精神力量?!薄八摺惫娞柕淖晕医榻B文章里這樣寫著。我更喜歡“眾籌”頁面里引用的這段話,“壯闊的風景、河流就在后院,這兩者塑造了我們。沒錯,但對許多人來說,是他們劃槳時體驗到的平靜以及與萬物相連之感,才是真正讓他們一再去劃船的原因?!币晃患幽么螵毮局鄱碳o錄片導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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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5日,上海測得連續(xù)五日平均氣溫低于22℃。氣象意義上的秋天,就這樣開始了。

我撐傘走出ISGO Gallery,另一只手拖著從松江家里帶出的大行李箱,里面裝滿換季被褥和衣物。經過一個小時的地鐵轟鳴,最后搬進楊浦新租的小屋。一如Ally片中,開著雪地摩托在廣袤的西伯利亞冰原上遷徙扎營的涅涅茨人。

秋天原是這樣特別的季節(jié)。風雨或是愁煞人,冬日又仿若近在咫尺??僧吘惯€是找到了一個夾縫的位置,沒有蜂擁而上的狂熱,又不至于孤絕到顧影自憐。總算是冷暖自知,應了那句“微涼亦漂亮”。難怪張國榮的《春夏秋冬》,就以“秋天該很好”開場。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燃亮飄渺人生,我多么夠運……

“如離別,你亦長處心靈上,寧愿有遺憾,亦愿和你遠亦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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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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